子时初刻。
镜花楼内,集会首演已散场,观演之宾皆离去,寻欢之客已怀抱莺莺燕燕各自入室。
二楼雅室内,一盏白色瓷灯缓缓摇曳,柔和的灯光在清冷的夜里愈显飘忽。屋子正中央的火盆中,细火明灭不定,偶尔闪出几星通红的火花,发出隐约的嗞嗞声。
竺饮清手执白子,轻落于盘。一抬首,碰上对面男子投过来的沉沉目光。
又是那个眼神!
她微怔,灵眸略动,愣了片刻,她轻声开口:“孟公子,该你了。”
柔声细语在深夜之中更显空灵。
“嗯?”他微微一惊,凤眸轻闪,淡淡吸了一口气,垂眸看向棋盘,弯唇噙笑:“没想到,白姑娘不仅舞技不凡,棋艺也如传闻那般高超,我认输了!”
他抬眸直视着她,眼神已然平静。
认输?
竺饮清愣住,黛眉不自觉地轻轻拧起,双眸一紧,望过去的眼神带着更深的探究。
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人?
他身手不凡,初来镜花楼,却那般突然地出手救她,真的只是偶然?
那方才在外面他出手阔绰,一开口就是一千两,压下众人,只为买下今夜与她对弈一局的机会,此刻才走了半棋就认输,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那个奇怪的眼神……
她沉眸,心中暗讶,带着些许试探的意味,缓缓道:“孟公子,一千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这一局只下了一半,柳妈妈可不会退你金子的!”
她眸光闪闪,朱唇轻扬,笑得极轻浅。
孟隐看着她,似有瞬间的失神。
片刻,他勾起一侧的唇角,轻笑,光华流转的眸珠盯着面前的女子,语出淡淡:“白姑娘……很愿意和我走这一盘棋吗?”
他说到这儿,忽然顿了顿,双臂抱于胸前,宽阔的双肩往后微倾,唇畔笑意渐渐消失,“还是……只是无奈而为之?”
他阴了凤眸,眼神又复沉重,面色深如浩海,似在认真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竺饮清心中一震,神色微动,亮如晨星的灵眸倏然黯了。
她未答话,只更加迷惘地看着对面那张俊秀的面庞,心中辗转连连,却连一丝线索也未拎出。
“白姑娘,为何不回答?”
他开口,神色未变,只微挑墨眉,眉宇之间竟有一丝邪肆。他似乎做了一番思量,又继续缓缓而言,不咸不淡地道:“跳舞,下棋,见客,甚至……今晚的失手,都是无奈而为,对吗?”
声如静水,不起一丝波澜,却清晰明朗。
话音落,竺饮清大惊,神色遽变。
下一刻,她已骤然起身,刹那之间旋身至他身侧,飞速抬臂,袖中短匕忽现,直直抵上他的脖子。利刃之上,寒光煞眼。
“你是谁?”她侧首凝眉,眸光森森,冷声问道。
锋利的匕首横在脖颈之上,冰凉的触感丝丝入肤,透过每一处骨血,凉彻心头。
他身躯一震,双眸骤紧,胸腔颤痛非常,细细密密的疼痛肆意蜿蜒。
他侧首,抬眸,目光沉郁地望向面前那张遽然变冷的美丽面庞,心弦紧绷的竺饮清却并未注意到他眼中倏然闪过的隐隐怜惜。
片刻,他轻勾唇角,淡然一笑,语气镇定无异:“白姑娘,何必如此紧张?我不过是问问,若姑娘不愿答,不答便是。”
竺饮清一愣,黛眉轻挑,沉声开口:“你来镜花楼,为了什么?再不说,我可要动手了!”她手中的匕首贴得更紧,缓缓用力,看起来似有狠绝。然而,手心渐渐渗出的细汗却分明提醒她自己此刻有多紧张。
“呵!”他扬唇,凤眸幽幽,语声温温然,“白姑娘聪慧无比,也会做如此没有胜算的事?”他伸手,修长白皙的手指指向门口,眯着眸子看她,唇边笑意吟吟,看在竺饮清眼里却是诡谲邪妄。
她心中咯噔一下,侧首朝门口看了一眼。守在门外的是他的两个随从。她自然明白,就算她此刻杀了他,也不能安然脱身。更重要的是,潜伏镜花楼之事也将变成一场徒劳。
她眸中情绪瞬间万变,一丝也未逃过他犀利的眸光。
他双目一紧,轻轻抬手,缓缓地推开抵在他脖颈处的匕首,轻撩衣裾,优雅起身,眼神却从未移开过她莹白的脸庞。
“白姑娘,我从未想过要为难你,只要你愿意,现在就可以回房了。”他的声音温和如风,在她身侧低低地开口,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慢慢涌入她的鼻端,她此时才注意到。
这种幽幽的气味竟让她忽然有一种隐隐的熟悉感。
她想起来,她的父王竺烨身上也有这种香味。她记得,他尤爱檀香,总爱在书房点一束。幼时,她总要父王抱着,起先总嫌他身上檀香味太怪,后来却渐渐习惯,也喜欢上这种温暖的香味。
孟隐望见身旁的女子忽然垂眸,半晌也未言语,只蹙着眉头,神情黯黯。
“怎么?还是不信我?”他沉眸开口,面色竟有一丝严肃。
竺饮清倏然回过神来,抬眼,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子。那张面容俊逸如谪仙,却让她心中十分不安。
他似乎了解什么,却不对她透露分毫;他似乎有所企图,却又说不为难她;他似乎非敌非友,却又让她心中惴惴。
为何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男人?
这个镜花楼,她还未弄清楚,那个红绡,她仍心存疑虑,此刻,竟然又来一个如此奇怪的男人。
竺饮清心中纷乱。
“孟公子,不管你知道些什么,或者要做些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最好不要管我的事,免得……给自己添麻烦。”
她心知他不愿说,她再怎么探问也是徒劳。她只留下这样一句似乎毫无威慑力的警告,收起匕首,转过身,抬步往门口走去。
她没有回头,径自出了门去,全然不知屋内的男子出神地望着她的背影,如月如星的凤眸中,哀伤尽现。
“清儿。”他薄唇微动,缓缓吐出两个无声的字,似乎艰难无比,声音就那么哽在了喉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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