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广阳府,还是这样的雾气蒙蒙。天空飘着雪花,地下挂满了彩纸灯笼。灯火氤氲隐约闪烁在大街小巷中,为远道而来的宾客引路。
三人行于浓雾中,顺着湿滑平整的青石路面,走过了两盏随风摇曳的褪色明灯,和那虽是破败却明显重新装饰过的老旧门楼。
木门楼子悬着一块漆金阔匾,牌匾上用篆书刻了三字,广阳府。
广阳府,大金国出了名的雾都。
时至晌午,长街上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吆喝声。
这是一个景。
身临长街内,耳边尽是小商小贩在叫卖,清亮的嗓音,一时难懂的地方俚语,仅是相隔十数米,只听闻有人在扯着嗓子卖,却见不得半分人影,等到与其贴脸后,才发现,原来那厮,声嘶力竭的只是在卖烧饼。
路径某条街尾时,街那头的霓虹格外的醒目。便是拂过脸颊的寒风,都有些淡香印在了心中。
瑰红浅影映春装,看酒客醺醺而出,送笑人含羞再入。那地方,叫欢喜楼。只有在广阳府,才会在乾坤朗朗时,见得那一番别样的风情。
笼罩身周的雾气愈来愈大,使得能见度也越发的低。
尽管三人已经走得很慢,却仍有两次险些与人迎面相撞,好在那两队人马只是过路的商旅,换做旁的,只怕会平添烦恼,尤甚者,出手伤人也不是不可能。
自太初末年,整个太始天地,都可谓尚武成风。突然崛起的武极大道,以秋风扫叶之威势,一夜风靡。
曾主宰太初年间的经纶奇术,在武极大道势如破竹的奋起中,短短百年之间,已有与其分庭抗礼之能。
文士与武者之间的血腥赞歌,唱遍了太始天地的每个角落。
真的很难让人去想象。历经万年沉淀而来的经纶之术,居然遭到了不过兴起了百年的旁支末流的严重挑衅。
硬是在武极大道的步步紧逼中,摘取了经伦帝国的桂冠,连恒定天地的太初日历,也换做了太始纪元。
太始元年中,武道,是满怀骄傲的。
太始元年中,经纶,是充满愤怒的。
太始年间,天下,不是那么的太平。
几经辗转,九华药坊,到了。
其名为坊,显而易见,它并非一间铺面,而是一处坊市。
这一带的三街六巷中,尽是药铺。
因由宗门九华山涧代为管理,以维护坊与市之间的秩序,故名九华药坊。
而药坊里,最大的那间铺面,亦名九华。
万俟元便是在那里,与药店小伙计做了一笔瞒天过海的倒药交易。
药坊的雾,甚浓。
行至坊间,未走多远。脚下似被某物绊了一下,万俟元不由栽了一个趔趄。
走近一瞧,一处摆在店铺外的小摊边,有一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倚着店铺的石阶沉沉的睡着。想来老妇人睡意极深,被人踢了一脚伸在窄路上的小腿,也没能察觉。
老妇人怀里紧紧的搂着一个崭新的包裹,里面有些散碎银子和一件新纳的棉衣。那是她要送往平壤郡翰澜书院,给自家日夜苦读终日修经闻道的孩儿,用来抵御严寒的冬衣。
妇人怀抱的双手很是粗糙,酷寒天更是冻了裂。皱巴巴的面容刻满了凄凉,眼睑上还有几道醒目的划伤。
只是老人干涩的嘴角,随着睡梦渐渐上扬,老人开心的笑了。幸福的笑容却使妇人脸上的沟壑,变得更深。
趁无人察觉时,万俟元随手将一锭银子,打进了老妇人敞开的袖中。
万俟元并不富有,曾经何时,他比老妇人还要贫穷。
当然,视财如命的万俟元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打消自己那点因为心塞,引起的心痛。
银子没了,会感到一丝放松。
毕竟他有一个,与正义感毫无关联,却喜欢滥发慈悲的秉性。
该是晌午时分,坊市的人流出奇的少。
九华药铺中,除了一名正在吃面的小伙计,再无一人。
小伙计耳朵很灵,稍听得一点响动,放下碗筷就迎了出来,浑圆的小眼滴溜溜的转着,喊声惊了门外的弥雾,
“项少大驾光临,小店可是蓬荜生辉!项少雅间请,小得这就去沏一壶上好的雪隐。”
被唤作项少的白衣少年,很是随便的摆了摆手,不屑道:“别瞎忙活了,你这的雪隐还是留给狗吧,一股子的土渣味。去,给我把所有提升脉力的药物通通拿来,本少爷今早凝了脉,需要大补!”
说着,掏出了一锭金子,甩手丢在了柜面上。
小伙计见钱,当下眼亮,吆喝道:“项少清仓,打赏黄金十两!”
于吆喝声中,当下更是不敢怠慢,慌忙将所有的聚元妙药,打包齐整后,交在了项少的手上。
“怎么才这么点?而且还没有大还丹?”项少眉头紧皱。
小伙计心惊,赶忙做解释,道:“项少有所不知,近日来,那聚元药物实在是走俏的很。您看这样行麽,过些时日,有了新货,小的一准送到您府上。”
“该死的,爷好不容易亲自跑一趟!都是哪些乡巴佬,把小爷的药给买光了!东西我先拿走了,你随后到府上去结账!”
骂骂咧咧的,项少提着药包转身欲走,谁知一转身,迎面碰上了一个笑脸嘻嘻的少年进得门来。
项少心中本就有气,见此子一副嬉笑面皮,气更盛了,当即鄙夷道:“哪里来个不长眼的乡巴佬!”
万俟元来在门外时,就听得有人在店中狂呼乱叫,这才舔着笑脸入门。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谁知那人见自己笑,还是出口相伤,这让万俟元为之气恼。然而,在万俟元看清那人的面貌后,意欲反唇相讥的念头,顿时打消。
这身着洁白裘衣的少年很有来头,与项问天同姓,乃是他的本家族亲,却是有着百倍于项问天的嚣张跋扈。
他叫项鸿,广阳府上,响当当的二世祖。其父项南华,官居广阳府太守。多年前,已有了武圣人之称。
万俟元门前避让,须低头时且低头。
熟知,项问天两步跨入门槛,立在了项鸿的前头,平视着项鸿,面色微冷,一字一顿的寒声道:“是我,堂哥。”
纵是项鸿眼高过顶,也一眼认出了这个挡住了自己去路的家伙,讥讽之意更浓了,道:
“我当是哪个吃了灯草灰的货色,原来是我那远在乡下的堂弟呀。怎么,大老远的跑来这,是专程来买小还丹呀,还是祛痛散?”
项问天低眼瞅了瞅项鸿手中的药物,阴沉道:
“大还丹,三十瓶,我来拿货。”
项鸿闻言,不由幸灾乐祸的回道:“呦,来拿大还丹给你爹啊?你爹的丹元不是碎了麽。哦,差点忘了,碎了是碎了,总归是会剩点脉力的。不过真是不凑巧,大还丹卖完了,哈哈哈哈。”
项问天赫然转首,眼神直逼店内的小伙计,本就阴冷的眸子,乍然间有寒光突生,余光瞥了瞥项鸿,继而冷冷的威逼道:“我说,我来拿货!”
顿时,小伙计额头冒汗,手心发凉。
万俟元的心头,也是猛然一凛。
阔别数月,今日又见。神仙,恐要打架了。
小伙计为难,只好向阿元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万俟元也很为难,因为看他二人怒目相视又唇枪舌剑的模样,这对堂兄弟之间,定是有着某种盘根错节的仇恨。
这里若仅有他们二人,便是打上个你死我活的,万俟元都不会多管闲事。
可那药铺小伙计陆鸣,却不好受这池鱼之灾。
只是,眼下这情形,若是上前做多余的劝说,只怕会生反效果。
情急之下,万俟元只得硬着头皮,紧走几步,一掌拍向了店内用以待客的那张圆桌。
只听得啪一声响,万俟元气势汹汹的叫道:
“伙计,这是那千把两的药钱,麻溜的,把东西用布袋给我装好喽,我们拿上就走!”
一席话,宛如天籁之音。
小伙计甚为感激,激动之余,赶紧张罗起来,口中还不忘假意道:
“这位少爷,实在是不好意思了。大还丹已经售完,只好劳请您三日之后再来光顾了。另外,您上次要我准备的舒筋壮骨粉,早已备好,我这就给您去取。”
本以为事情可就此揭过,哪知那项问天竟如此的不依不饶,见他眉宇一横,火元脉力顷刻外放!
附着其身那淡淡的灼热之息,随着项问天体内脉力的不断加持,逐渐凝出了实质性的火苗。
近处的卓凡,惊讶的看着周身燃火的项问天,忙退一步,这不安跳动的真元之火,好烫!
赤色的火光,将药铺内照耀的更亮了。
那一个瞬间,项鸿向项问天投去了阴冷的目光。
自己这废物堂弟居然凝出了火系脉元,这令项鸿很是吃惊,更让他极度的不爽。
项鸿很想释放出自己的寒冰元力,好好的羞辱一番堂弟,可是他不敢肯定,项问天有否藏拙。
万一他体内的脉力远超自己,便是拥有项家秘技,也未必会稳操胜券。免得到头来,反是自己丢了脸面。
这一遭,项鸿认了。
项问天见项鸿似乎没有一战之心,故而取笑道:
“明年的族内较技,希望你,别像现在这样胆怯。还有,我来取大还丹,是因为我自己要用。”
“呵呵,好,你很好,你们都很好。我等你到明年,到时,希望你不会变得像你父亲一样!”
项鸿狠狠的剜了在场每个人一眼,一把将卓凡推到一旁,带着满腔的怒火离开了药铺。
项问天冷漠的看着仓皇而走的项鸿,那颗被仇恨蒙蔽的心,多多少少得到了一点满足。
明年的族比,自己一定要将我项家正统失去的所有,靠借自己的实力,先取回一点利息!
项问天的心思,万俟元模棱两可或能猜出,毕竟他不了解那二人之间究竟结有什么样的仇。
只是万俟元听其话音,似是牵扯到了项问天的父母。
辱及亲人,定不能善罢甘休。也许项问天顾虑于他心中的大局,才将项鸿放走。若是换做了自己,便是敌不过项鸿,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毒!
药铺小伙计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有余悸道:“这位公子,想必您就是阿元常提起的天哥了。三十瓶大还丹,特地为您留得,您收好。”
项问天接过药袋,忽感不满的回道:“如果你当着项鸿的面,将大还丹给我,说不定我会给你多提一成。”
小伙计再显难色,道:“这......我不过是个看店的童生。”
项问天再道:“虽是童生,可你到底是九华山涧的人。”
万俟元与卓凡闻听此言,不约而同的生出了鄙视之意。
你即知他是九华山涧的人,不照样对他怒色相加威逼利诱?
现在却装出了这副假正经。
卓凡一扫药铺伙计无言的尴尬,近前道:“小哥,听说你这还留有两丸太极丹,取一粒给我好了,这是一百两金票。”
小伙计接过金票,仔细的看了看,而后微笑道:“没问题,看在你也是阿元朋友的份上,免费给你提供个信息。太极丹虽能强行开脉,只是服用之后,产生的那种切骨之痛实难叫人忍受。你不如选择易经洗髓丸好些。”
卓凡闷声道:“我倒是想,那东西一颗要三百金。就是买太极丹的钱,我还是费了好大劲才偷出来的。”
万俟元惊奇,道:“偷?”
卓凡郁闷,道:“废话,一百两金子买一粒药,不偷我还能抢啊!”
万俟元笑了,道:“呵呵,我卓叔也是日防夜防了。”
小伙计陆鸣不紧不慢的包好了太极丹,在递交给卓凡之后,却是晃晃悠悠走到了万俟元身边,低声耳语道:“阿元,你看要不要帮一帮他?”
万俟元同是贴耳回道:“不用。”
陆鸣会意,道了一声二位慢走。
万俟元见小伙计的油泼面已凉,以请他吃饭为由,留在了药铺中。
项问天与卓凡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也不愿在此逗留。
只是在他二人临走前,万俟元还是忍不住叮嘱项问天,归时路务必小心,你的堂哥没有你想得那么大肚。
哪知项问天小人心度君子腹,冷不丁的来了一句,这就是你不敢与我同行的理由?
万俟元苦笑,不愿与项问天过多计较。
有些事,自己不去经历,别指望别人会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