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常理来说,他是从来不屑于窥探旁人*的,但此时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信封上,便再也挪不开。
红线下,透出几个隐约的字:“曦和親啟”。
那字迹与昨日竹筒内的字迹一模一样。
是曲镜写的信。
他拨开红线,拿出信封,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其拆开,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完全不需要思考,仅一眼,他便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
他神色未变,内室传出来倒水的声响,他将信纸叠好,稳稳当当地装进了信封里,放回穗子下,将抽屉合上。
这时曦和恰巧出来,见他坐在自己的妆台边,笑了一下:“怎么了?你何时也有了打扮的心思?”
广胤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是准备来给你打扮的。”他摆手示意她坐下。
难得他有这一份心思,曦和便从善如流对着镜子地坐下了。
窗户被打开,外头的阳光照进来,广胤在桌上拿过木梳,轻柔缓慢地给她梳理长发。
她的头发很长,很软,触手如高山上日出时所见的冰雪,光滑柔顺,微凉。他记得在天宫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的模样,那一头的墨发便尤为细嫩柔软,鬓边额上都有碎发,软趴趴地贴在脸上,随着她的动作一动一动的,现在长大了,头发还是一样的软,只是变长了一些。
从前听人说,头发软的人脾气都很好,看来不是假话。
曦和看着镜子里站在自己身后的广胤,见他始终低着头为自己梳发,似是心无旁骛的模样,嘴角不由得带了微微的笑意,就那样看着他。
广胤给她一缕缕地将头发梳顺了,看着那一头如瀑布一般的乌发,一笑:“我记得你往常都是半年剪一回头发的,剪了以后便扔了,委实可惜。以后便由我来给你剪罢,剪下来的都一束一束扎好存起来,过些年月再取出来看,数一数便晓得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曦和心中微微一动。
她心中想过将来与广胤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尤其是在上回他同她提起成亲一事之后,那种念头便常常不由自主地跳出来。可按照以往,广胤不论如何乱来,都不曾跟她讲过日后如何如何。他对她提过成亲,却从未规划他们的将来,她觉得广胤素来不是个腼腆的,因此一直认为在他的心中,他们二人的关系尚未到达能够一起谈论将来的地步。此刻忽然间听他这么说出来,除了几分意外,还有些许不容掩饰的欢喜。
“好啊。”指尖不由自主地一圈一圈绕起发梢,“那你可得好好地练练刀功了,等哪天比青樱剪得好了,我才能让你下刀。”
“唔,若是我来剪,剪坏了你又能将我怎样么?”广胤故作疑惑,“我思量着,你应当是很乐意让我来做这件事的,横竖剪坏了也没旁的人看,就我看着便好。”
曦和笑了一声:“那我可不敢劳驾你了,太子殿下,你还是好好地找你天宫的人伺候罢。”
广胤将木梳夹在手指间,从妆台上取了紫藤萝的穗子,绕进她的头发里,仔细地给她打理,唇角始终带着笑:“师尊素来没脾气,该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便同我闹别扭罢?”
曦和顿了一顿。
他这个语气……难道是在撒娇不成?
沉溺于震惊之中,她半晌没回话。
广胤抬起眼看了看镜中的她,禁不住一笑:“怎么了?真嫌弃我的手艺?”
曦和仍兀自震惊了一会儿,才摆正情绪:“你先给我梳好再说。”
“师尊的吩咐,徒儿自然是要好好办妥的。”
曦和静坐在凳子上,望着镜子里低下头认真地给她梳发的广胤,笑了一下。
他方才,是在跟她说日后。
如果六界安定,他们自然也能安定。可如果六界混乱,他们又能怎么样呢?日后……谁知道日后会是什么样的。
唇角的弧度缓慢地放下来。
昨日,她才跟他说过要坦诚相待。然而,二人之间真正有所隐瞒的人其实是她。
为何天族帝脉嫡系的寿命始终不过八万年,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体内阎烬的元神已然苏醒,倘若不尽快清除,她根本就没有时间与他谈什么日后。
要驱散他体内的阎烬元神,只有一个办法。
可她不能告诉他。
广胤给她理好了头发,将梳子搁回妆台上,见到她的神情,微微一怔:“怎么了?”
曦和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的脸,沉默了片刻:“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我不曾遇见,你会选谁做你的妻子?”
“我们早晚是要遇见的,若是你不出现,我就一直等下去。”广胤道,“怎么了,忽然说这些?”
她看了他一会儿,眨了眨眼睛,一笑:“只是看你心里有没有其他人,若是有好的,不妨拿来给我比对比对。”
“六界之中,还有女子能比得上你么。”广胤也没有追问,望着镜子里的她笑道,“唔,看来当年给师尊梳发的手艺还没有生疏,以后这桩事便可交予我来做了。”他轻轻地扳过她的肩膀,让她面对自己,然后将她收入怀中。
曦和顿了顿,犹豫了一下,用手臂环住他的腰身,靠在他的身上:“怎么了?”
广胤垂头看着她的发顶,目光挪动至镜中,看着相拥的二人,沉默了许久。
曦和知道他最近情绪不甚稳定,也任由他抱着,不出声打扰。
广胤看着镜中她的背影,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已是无比清明。他开口:“曦和。”
“嗯?”这个角度,她听他的嗓音显得格外低沉,胸腔内因发声而产生的轻微震动毫无阻碍地传入她的皮肤。
“回去之后,我便跟父君禀明。我们成婚罢。”
平淡的语声,不平淡的心境。
她微震。
他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声音坚定又带着些许叹息:“我不想再等了。”
她眼睛微微睁大,半晌,闭上眼:“好。”
屋外阳光正好,漫天的紫藤萝铺满整个洛檀宫,如梦境一般,美得不可方物。
就像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可那个时候,他还是个一无所知的凡人,只被允许与她面对面坐着,各执一子,于棋盘上谈法论道。
而现在,他已经能够像这样抱紧她。
他们的姻缘是上天注定的,他已经放过了一次,这一次,他再也不会轻易放手了。
就算粉身碎骨,他也要护她周全。
曦和自然不知道广胤心中在想什么,也不知他为何前一日还冷冷淡淡不知所云,现在便忽然提起要与她成亲。可她没有多问。婴勺难得起个大早,费尽心思想要讨好未来的师娘,可惜手艺摆在那里,再怎么尽力也能做到堪堪下咽而已,委实浪费了好食材。
几人在园中用过了早膳,曦和交代广胤好好看家,自己去妖界一趟很快就回来,便收拾了两日的行李,趁着青天白日的往妖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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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和走了以后,弈樵嫌广胤话少聊不起来,便自己赶着八八往东荒先去找吴江了。婴勺也借口家里有事跑出去玩,临行前特地笑眯眯地叮嘱太子殿下一定要听师父的话好好看家,要是弄砸了他这个师娘的位置恐怕不保。
那二人走了,广胤倒是乐得一个清静,自己往房中去,盘腿打坐。
此时洛檀洲已经没有人,他盘膝坐于榻上,闭上眼睛,周身的气泽缓缓浮动起来。
随着他的眉头蹙起,神色凝重,房中有空气开始旋转,他的眉心缓缓浮现一枚暗紫色的印记,其中有金色的纹路偶尔一闪而过。周围的气旋霎时间崩溃,一股魔气以他为中心发散出去,洛檀宫外的草木被风吹动,远在雪槠树下的雪兔纷纷丢掉正推着的雪槠树叶,交头接耳地骚动躲藏起来。在广胤看不到的地方,始终缭绕岛内外的灵气受到了干扰,海上的灵气兴起风暴。
拳头握得死紧,一缕鲜红他的嘴角滑下,滴落在衣袍上。
他微微睁开眼,眼底深处压抑着暴虐的情绪,双手飞快地结印,金色的光芒在手指间翻飞,顺着经脉渗入体内,逸散的魔气一寸一寸如潮水一般收回了体内。
抬手擦去嘴边的血迹,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幸好她没有发现。
从鬼域回来,他便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发生了某种变化,与三千年前如出一辙,却又似有所不同。但那种变化始终沉寂在体内,直到他触碰了四境轮。
那日,就在他跳下密室触摸到四境轮结界的那一刻,仿佛有无数的电流蹿入他的体内,身体中有某种东西在一瞬间被打碎,那一刻他险些失了神智,就连流琴也感受到了他的不对,但当时曦和正将所有的灵识放在四境轮中,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他想到了当初在鬼域中自己有一段时间完全无法感知外界,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后来的偶尔试探,他才确定,曦和明显有事情瞒着他,可她既然不愿意说,他也不会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当年他身为凡人孤陋寡闻,不懂得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但眼下今非昔比,他虽然仍旧无法找到发生这种变化的缘由,但已经能从各种蛛丝马迹之中知晓,此事必然与魔神有关。
然而,凡事牵扯到阎烬,她都是不会说的。
他从前以为,她心中有阎烬,可现在,他觉得,她所作的一切,或许真的都是为了他。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