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葵子朝屏翳遁去的方向拜了拜,这才手抚九头鹮的焰翅,低声似是自言自语。
“听闻云神的话,我才幡然醒悟,姬贤本有仙体之缘,以后的路必定坎坷多难,且与天书有关,我为什么要离开他呢?可是,不离开他又不行。九头鹮,你能告诉我,我应该不应该回去呢?”
九头鹮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仰颈发出呜啊的鸣叫声。
天葵子喜出望外,她抱住九头鹮的颈脖,九头鹮翩翩展翅,载着天葵子在云雾里缓飞轻飏。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烟岚障目,九头鹮缓缓而下。待天葵子定下神来,双脚已经踩在大地上,正要说话,九头鹮一道红光,冲向云霄去了。
天葵子环视四周,心下惊恐,不觉大叫:“九头鹮,你怎么把我带到戎狄家的院子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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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狄家族的族长刚跨进大门,院子里面已经人声嘈杂。一名家丁惶急急朝他禀报:“老爷,出怪事了!傻……傻妹回来了!”
族长诧异的顿了顿,这才缓过神,骂道:“怪什么怪?不就那个死贱人回来了?来得正好,都三年了,敢情以为我老眼昏花不认得她了!”
在众人簇拥下,族长进了天葵子原来住的院子里。天葵子已被擒下,挣脱不住嘴里正骂骂咧咧着,见此情景,族长大喝道:“死贱人,还知道有脸回来?是不是外面呆不下去了?有没有做出毁我戎狄家族名声之事?”
天葵子朝父亲怒目以视:“戎狄家族有什么了不起?告诉您,我在外面一个字都不想提起。您现在就放我离开这儿,我还求之不得、感激不尽呢!”
族长虽然搞不明白天葵子为何出现,却被她的话语激怒了,大手一挥道:“来了就别想走!三年前你半夜逃走,我正要按家法惩处你!来人,把她绑起来,关在房内!”
天葵子就这样惨遭囚禁。
九头鹮显然会错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想回去,必是想回到自己的家乡。时光流逝,三年匆匆,真正的家容不下她,她对它也无一丝感情。
如今九头鹮飞走了,无人知道她的下落,无人会来救她。
她又是那个人见人厌的傻妹。
近三年来,戎狄家的姑娘们先后出嫁,族长又相继娶了几房小妾,家仆佣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每天给天葵子送茶端水的女佣,天葵子头一次见到。与以前的女佣相比较,这个叫阿菊的女佣年轻些,对天葵子也和善了些。
因为无人打理,院子里总是弥漫着陈腐霉烂的气味,天葵子依然长得旺盛,草丛里星星点点开着白色的小花。这里是天葵子和姬贤成亲的地方,想起他们曾经的过往,姬贤在月下轻吟《洛神赋》,天葵子心里不免有了一丝凄怆。
阿菊送上饭菜,吃的跟家里的佣人家仆同等待遇,天葵子风卷残云般吃完,抹了抹嘴角,一阵发自内心的感慨:“很久没有吃到家乡的菜啦!”
每次送来的膳食,天葵子必是好好的享受,她变得安静,也未闹事。
她在寻找机会离开。
阿菊远远观察着,她被这个叫“傻妹”的安怡的外象迷惑,总是迷迷糊糊的想,这个传说中的傻妹并不傻呀。
转眼夏天来临,空气变得闷热无比。天葵子所处的院子应是一个静谧的所在,无人打扰,族长父亲最初施以几顿惩戒后,又懒得理会她了,只是派几名家丁轮流严守院门,以防这个傻女再度逃走。
天葵子总会想出绝妙的逃逸方法,她趴在高墙上,看阿菊四处寻找她。
阿菊撕心裂肺地喊道:“小姐啊,你要是一走,阿菊我可就惨了!我全家老少靠我一个人干活呢。小姐啊,这里毕竟是你的家,吃穿不愁,你还能去哪儿呢?”
天葵子担心无辜的阿菊受到牵连,悻悻然回来了。
后来天葵子向族长父亲保证不再逃逸,族长便不再管她,守门的家丁自然也撤了。天葵子在外面四处闲逛,回家看书养鸟,也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更不与家里的人搭话,日子倒过得逍遥自在。
接连几天的雷雨,给人以洗涤轻尘的快感。天葵子正在檐下歇息,突然几声轰鸣的炮响声,打破了院子里的岑寂,惊动高墙树上的黄雀,扑棱棱腾空远遁。
阿菊惊慌失措地跑进院子,嚷叫道:“不好了!又打起来了!”
天葵子吃惊地聆听,外面全是糟乱的人声尖叫声,显然戎狄家院子里的男女老少全都惊动了。她皱起眉头,问道:“阿菊,发生了什么事?姬佐氏不是被灭了?怎么又会打起来了?”
阿菊边替天葵子收拾包袱,边急急解释:“你出去三年,当然有所不知。姬佐氏被灭以后,戎狄家族显耀一时,族长以为高枕无忧。谁料钱江县有个禹氏王族,与国君有点皇亲关系,两族本来井水不犯河水,戎狄家族人跋扈,奸淫了禹氏王族一名族女,禹氏王族便兴师问罪来了。族长亲自赔礼道歉不说,还送了不少锦缎绫绢。原以为就此息事宁人,禹氏王族岂肯罢休,还以此作为借口,霸占了戎狄家不少田地。族长咽不下这口气,便与禹氏王族干上了。两家战事频频不休,朝中无人敢管此事,族长一退再退,禹氏王族这次杀到家里来了!”
阿菊说完,提了包袱,催促天葵子赶快离开。
天葵子从家里出来,沿街到处是逃命的戎狄族人,马嘶声车轱辘声响成一片。一个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正巧落在一家农舍房顶,人们纷纷闪躲,脸上俱是惊恐万状。
山坡上,一帮年轻族人簇拥着族长,个个狼狈不堪,面露焦虑之色。族长提着马刀,敞着深衣,视线移向被火吞没的农家,深恶痛疾道:“禹氏分明想吞并戎狄家族,我族亡矣!”
天葵子爬上山坡,朝远处望了望,不禁冷笑道:“不就几门火炮吗?怕成这样。”
族长斜眼看向女儿,不耐地叱道:“傻兮兮的跑到这里找死,还不快去躲一躲!”
天葵子并不张惶,嘴角带起一缕讥诮的笑,又开口道:“父亲还未到弹尽粮绝之时,莫非就想弃城投降了?您把戎狄家的土地全部奉尊,他们也不会容我们苟且偷生,前车之鉴,想想姬佐氏您就明白了。”
族长脸上青红交加,眼珠子瞪着天葵子,却说不出话。
天葵子继续说:“父亲刚才叱责几句,想来您还是当我是您女儿。女儿作为戎狄家族一员,岂能视而不见,临阵脱逃?”
“你……你想怎样?”
族长结结巴巴地问,他第一次带着讶异的神情,用陌生的目光,看着这个从小被称为“傻妹”的女儿。
天葵子敛起笑意,肃然往族长身后看了一眼,才高声道:“各位族人,势不容缓,禹氏的火炮正对着我们。火炮威力巨大,人人皆惧,但它们也是笨家伙,我们不能与其对着干,要想办法制服!”
族人们面面相觑,都眨巴着眼睛望着天葵子,又望向一筹莫展的族长。
族长指了指天葵子,无奈道:“好好,先听她有何计策。”
天葵子自然毫不客气,她神色飞扬,言语带着威慑力:“看到那片菰笋地了吗?菰根生于陂泽,别看上面的蒲叶长得绿莹莹的,几场雷雨之后,下面已成沼泽泥泞不堪。甩火炮的那些人,多是禹氏请来的中原人,他们对江南地形不熟。我们派些人去对面的山头,敲锣打鼓吸引他们把火炮搬去菰笋地。另外的人悄悄包围上去,待他们陷入沼泽,将他们一网打尽!”
虽然天葵子言之有理,族人们还在犹豫,族长早已按耐不住,厉声喝道:“还不快去!”
日落之前,这场两族之间的战争发生了逆转。禹氏的几门火炮陷入泥潭,悉数火炮手束手被擒。按照天葵子的指令,族人们用厚实的稻草铺路,将火炮从泥潭拉出。禹氏的援兵到来之际,火炮口已经对准了他们。
天葵子在山坡上站着,放眼远眺,戎狄家族的旌旗插满了田野,浩浩荡荡,猎猎飞扬。人们站在缴获的火炮旁边欢呼雀跃,农妇们分发煮好的鸡蛋,田埂上的血迹早就人们的脚印踩得一干二净,干净得似乎没有发生过战争,没有过死亡。
天葵子浓密的长睫闪了闪,脸上浮起笑意。第一次,她真正感受到自己是戎狄家的人。九头鹮载她到这儿是对的,戎狄家族面临一场浩劫,正需要她的辅助。也许以后,她会安顿下来,永远待在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
她的心稍微有所着落,那种感觉如春日萌发的柳芽,丝丝缕缕,妙不可言。
族长小心地站在了天葵子身侧,面露满意之色,大是感慨道:“脱胎换骨啊!没想到你回来,变得如此智慧。”
天葵子淡淡一哂:“只是父亲并未了解我罢了。”
族长哈哈而笑,像是捡到了无价之宝,得意洋洋道:“这回你是立了大功,驰声走誉,受人赞扬,再也不会有人叫你傻妹了。”
旌旗风夹在风中,也掩盖不住族长的笑声。
天葵子不为所动,她的脸上依然端凝,目光凌切。
“父亲不要得意太早,此事远没有休止,禹氏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一定会伺机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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