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族长父亲见她眉心紧锁,起了关心:“傻妹啊,以前是父亲不对,将你硬塞给别人。如今你名扬四方,多少达官贵人前来求亲,依你的眼光选一个。实在不满意,为父给你搭个万花台,召集天下能人志士,你喜欢谁就把绣球扔给谁。倘若那人贫困潦倒,只要胸中有才,女儿满意,父亲招他做入赘女婿也无妨。”
天葵子苦笑道:“如今,还有谁能入我的眼?”
“不急,不急。”族长安慰说道,“什么时候有了主意,便和父亲说一声,父亲照办就是。”
中秋节前夕,东南方向的天空有晕如虹,风起骤雨紧随。按历年经验推算,必有飓风即将到来。而飓风到来之日,正值望日大潮汛,其威慑力更为强悍。戎狄家族上下一片紧张,族长没有了过节的兴致,叮嘱族人翻盖屋瓦、加固海塘。
天葵子随族长父亲忙碌了半天,好容易回到家里歇息。这时外面已是风声怒号,乌云疾走,天地万物飘摇。
族长燃起一缕香,率众人在神灵前跪拜,合掌祷告道:“年年炼风肆虐,漂没民庐,溺死无数。神啊,吴越大地受神保护,保佑这次炼风早早过境,云开雾散,还我百姓平安。”
天葵子心系吴越国人,也是虔诚三拜。
说来也怪,飓风在夜里盘旋少顷,送来一阵凉雨,便悠悠北上消失了。黎明前夕,人们小心地开窗出门,东方初现熹微,清风带着凉爽扑人襟怀。
人们欢呼雀跃。
“神灵保佑!”
族长如释重负,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大笑道:“瞧瞧,屋庐完好,庄稼未淹,只是瓦片伤了几个行人,真乃幸也!傻妹,你可是给戎狄家族带来好运!这回咱们可以好好过个热闹的中秋佳节了!”
天葵子面显得意之色,心生无限感慨,那些忧愁和烦恼、患得患失,刹那间被清风吹得无影无踪,进而滋生出一种新的人生追求。
“父亲这般器重我,族人这般崇拜我,我天葵子翻身了。以后这里就是我的乐土,我要逍遥快活,做个人见人羡的天葵子!”
这时,几名族人气喘吁吁地跑来,遥遥几声高呼:“族长,不好了!出事了!”
族长脸色一变,急问:“出了什么事?”
族人哭丧了脸,禀告道:“昨日遵族长指令,沿海十几艘渔船进入内港避风,却受禹氏千人阻拦。显然他们等待多时,借着人多势众,将我们的渔船赶到湾口。夜里海水大溢,风大潮高,所有的渔船就都漂没了!”
闻言,天葵子颤抖了声音:“那些船民呢?”
“全都……落入大海,尽葬鱼腹了!”
天葵子脸上终是无颜色,全身如寒气彻骨,却是呆滞一般。
族长跺脚,哭天抢地道:“我的船啊!戎狄家族纳贡王朝、与海国生意往来都走海路,靠的都是这些船。没有了它们,戎狄家族元气尽丧,难以恢复了!”
族人们还在七嘴八舌说道:“禹氏还说,上次戎狄家族缴获了他们的火炮,杀了他们不少人,后来才知道他们原是败在一名傻乎乎的女子手中。他们岂肯遭此奇耻大辱,此番侵犯,为的是报仇雪恨,一洗前耻。”
天葵子呼吸急促,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眸子里已经迸裂出杀气。不待旁人说完,她大声命令道:“众人随我上山坡!”
甩袖拂开插在山坡上的旌旗,天葵子放眼远眺,那里有宽阔的江面,阡陌纵横,田地肥沃无垠,片片村落点缀其中,隐隐鸡犬相闻。
她狠狠地瞪着这一切,咬牙切齿道:“禹氏啊禹氏,我让你三分,你却如此嚣张!今日之事,我不会饶你,我要替那些死去的船民报仇!”
然后回身,大声对众人吩咐:“把对面山顶上水塘的水全都放了!”
族长一惊,连忙加以阻拦,道:“傻妹,你失心疯了?族里一年四季全靠这个水塘养活了,你把水放了,受益的是山下禹氏王族的人,你教咱们喝什么?靠什么灌溉?傻妹,万万使不得!”
天葵子不由冷笑,毒气在胸口无边无际蔓延。
“父亲不用多虑,炼风过后,三面山峰自有水瀑汇入塘内,不久便可将水蓄满。水塘蓄水过量,为防崩堤,咱们放点水合情合理。炼风已过,万事大吉,禹氏自然麻痹大意,以为他们的田地喂了个饱,剩下的便会汇入江中,随退潮入海而去。殊不知正值望日,炼风刚巧过境,大潮遇到炼风爆发风暴潮,而江河水位又低,江水出不去,禹氏前有海水倒灌,后有水塘冲刷,禹氏庄稼不是淹死便是咸死!”
族长连连颔首,伸出大拇指,忍不住夸道:“妙计!女儿,你可神了!”
接着吩咐众人立即上山放水。
天葵子虽不笑,嘴角轻甸,止不住的得意。
“禹氏,这下你完蛋了!”
那年八月望日的禹氏王族,江潮泛溢,田禾淹没,大水高达树梢,片片房舍倾倒。又遇戎狄家族水塘放闸,洪流以千军万马之势奔向山下,顷刻化为泥石流,凶猛地吞噬一切。
戎狄家族的人们在欢呼。
天葵子扬眉吐气,她为自己替戎狄家族做了一件伟大壮举而得意。
满耳充溢着恐惧的救命声,所见之处残垣断瓦,无数溺死的人兽漂浮在水面上……
摇摇欲坠的房顶上,一位母亲抱着襁褓里的孩子,无助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紧接着,更大的泥石流奔涌而下,母亲和孩子眨眼间消失了。
渐渐的,天葵子脸上的得意消失了,她脸色发白,全身颤抖。
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什么都没做,又好象什么都做了。
她发疯般冲向水塘的方向,嘴里嘶声叫喊着:“停止放水!不要放了!”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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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终于退去,四处狼藉。
一艘带舱官船停泊在江岸边,船艄上插着的红色牙边三角旗迎风烈烈,分外刺目。
天葵子木枷镣铐,被几名官兵押送着,缓缓走向踏板。
禹氏上书御状,戎狄家族据理力争。近两年,两家恩怨纠葛不清,朝廷内外人尽皆知,君王龙颜大怒,派御史台查明此事,最后各判双方论损赔偿,勘灾抚民。又下谕旨,以后两家各自为界,不得相侵。
戎狄之女恃强凌弱,残虐平民,祸害四邻八乡,罪当诛戮。现由御史台狱逮捕,羁押余杭郡。
天葵子被抓那天,江岸两边站满了平民百姓。戎狄家族的人们夹道送别天葵子,惋惜声、哭泣声飘荡。对岸的禹氏族人心怀仇恨,咒骂声、讥诮声不绝。
斜照江天一抹红,飞絮落花,却是泪千行。天葵子踏上船头,迎风**。
她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
族长父亲跌跌撞撞地跑来,大哭道:“傻妹,父亲对不住你啊!你也是为戎狄家族好,父亲感谢你啊!”
天葵子面朝家乡父老,声音飘荡在风里。
“此事全由我一人担责!恃强犯界,殃及无辜,也是我咎由自取!父亲,今日你我父女关系到此绝断,戎狄家族的耻辱桩钉上我傻妹的名字,告诉曾经发生的一切,以警戒后人!”
族长率戎狄族人全都哭拜在地。
天葵子饱含眼泪,继续道:“天下诸国列侯,以强凌弱,各相吞并,受苦受难的却是百姓。吴越国乃繁荣富饶之地,渔盐桑蚕甲天下,倘若有日遭遇他国明主一统天下,还请君王保境安民为本,完国归附,此乃吴越国百姓一大幸事!”
说完,跪地磕了三个响头,毅然进入舱内。
水连天,漾波浩渺,两岸青山隐在茫茫烟云中。不知何处飞来一对白鹭,双足踏在船舱,用嘴笃笃敲打舱纸。天葵子不在意的听着,神情有点呆滞。押解的官差听得烦了,挥动长矛驱赶,白鹭扑棱棱飞起,凌空发出呀呀的叫声。白鹭飞走了,又忽闻来往的渔船里阵阵短笛声,似哀似怨,如泣如诉,引舱船向着深处而去。
官差们赌性正浓,聚在船头玩得尽兴,轮流班坐,只余一名差役看管犯人。不久,看管天葵子的差役无聊至极,打起了哈欠,缩到舱内角落闭目养神,不大一会儿发出了阵阵呼噜声。
天葵子也有点迷糊,她眯起了眼睛。就在半昏半沉之间,伴随流水声、船撸的欸乃声,她却听到了从船底发出异样的轻微的敲击声。她警觉地竖起耳朵,双眼观察舱内舱外动静,直到敲击声最后消失。
有水从舱底不断冒了出来,越来越大,待管押的差役惊醒过来,水已经漫延到他的下半身。
船舱剧烈晃动,赌徒们停止了玩闹,那差役惊慌失措地逃了出来,尖声叫道:“不好了!船进水了!”
“女犯呢?”
“还在里头。”
“快把她押过来!”
“哎呀,来不及了!眼看这船儿就要翻了,离岸远着呢,还顾着她干嘛?咱们还是各自逃命要紧!”
官差们弃桨扔撸,纷纷跳下江中,各自拼命向着岸边游去。当他们好不容易爬上了岸,再回头看时,侧翻的舱船仿佛尚在挣扎,接着一个江浪扑来,便缓缓沉没于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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