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时分,城内大部分的火点,火焰渐渐熄灭,只有靠近东门的几大块连片住宅,还在烈焰中熊熊燃烧着,映红了逐渐暗下去的半边天空。
巨阳城内,再也不见了半月以来,大街小巷到处乱窜的黑红脸庞,这些庄户人,仿佛一阵潮水,蜂拥而来,又快速地退去,身后,留下了一片狼藉。
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队执戟的甲士,迈着整齐的步伐,在大街上巡弋着。
据可靠消息,除了李鹤救出来的魏期和一名丫鬟,算上县令范离在内,巨阳衙门里近一半的官员,因为被困在了县衙,都在这场大火中以身殉职了,这其中,还包括了县令范离在县衙后宅内的家眷。
死状惨不忍睹。
县丞陈述死在了自己的府里,据说是自杀。
好在城内其余的火点,除了财产的损失,倒没有人员伤亡的报告。
李鹤遥望着城东那一片还在燃烧的火焰,心里想着卫明其人。
这人现在在哪?
是继续潜伏在巨阳,准备下一个动作?直觉告诉李鹤,卫明的方案不可能仅仅是这几把火,但现在这个局面,巨阳已经遭到重创,人人高度自危,再想做点什么,不是更困难吗?以卫明的奸猾,不至于愚蠢到给自己增加难度吧。
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卫明已经走了。也许,他原本就是来巨阳捣个乱,给楚国添堵的,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但是目前齐国面临的最大威胁,不应该是来自于从北方南下的强秦吗,南方不应该是齐国的战略重点啊。
实在想不明白。
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李鹤不知道魏期和王英最后以什么样的措辞,向国君报告巨阳之变;不知道自己的那位伯父在得知自己的门人全家惨死火海之后,会不会雷霆震怒。
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一切都是自己多虑了。
因为,一场无情的大火,一些人的死亡,终将把一切的算计,一切的污秽都遮掩掉了。
李鹤转过头,对身后肃立良久的钟焕说道:“风雷营即将迁往黔中,今后,距离你们就更遥远了。你们十个人,在军中别想着做大官,将来你们就会知道,所谓的官阶没有任何意义。但是,无论做到哪一级,都要牢牢地掌握一部分人,有了人,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
“如果将来有什么重大变故,不想在军队混了,尽可以去黔中找我,记住,风雷营永远是你们的家。”
“钟焕啊,你们十个人,你年龄最大,目前军阶最高,你必须带好他们,不想回风雷营的,不要勉强,只要是还认风雷营这块牌子的,我委托你照顾好他们。”
“眼下时机敏感,我就不去见弟兄们了,你把我的话带到就行,你也该归队了。接下来的几天,城内这一副狼狈的场面,有你们忙的了。呵呵,楚国的军队打仗也许还行,救灾我看就一塌糊涂了。”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三天后,李鹤回到了寿郢。
在巨阳的这两天,李鹤知道,不论是王英,还是魏期,都在派人到处找他,但李鹤不想跟他们再见面了。巨阳的这把大火,让他内心充满了挫折感,再也没有了心情与这些人周旋。
另外,李鹤能够猜出这两人找他的目的,作为巨阳民变的见证人之一,王英和魏期在某些方面还是希望与李鹤取得共识的。
李鹤很想告诉这两位,他们的担心多余了,完全没有必要。
李府后宅,东阁书房内,
李鹤将这次巨阳之行的点点滴滴,详细汇报给了父兄,当听到卫明这个名字时,李为也是惊诧莫名。
父子三人,做出了各种假设,却推断不出来卫明此行到底想达到一个什么目的,仅从表面上看,这件事情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思考了很久,李义说道:“鹤儿,不管怎样,这次巨阳之变,最后还是要以王英将军和魏大人给王上的朝报为准,万不可节外生枝,明白吗?”
李鹤点点头,说道:“我也正是此意,父亲放心,儿子省得。”
李义转过头,又问李为:“黔中那边的情况如何?”
“儿子正想跟父亲禀报这件事,李轲目前为作坊选中了两块地,一块在城内,这地方的优点是万一有战火,位居城内,相对安全一些。缺点是面积不大,咱们的上千工匠以及家眷就得另辟住宅了,上下工就很麻烦。还有,二弟的那几百号人也没地方安置了。”
“另一块在城外,临江,位置非常好,面积宽大,连同二弟的人都可一并解决,缺点是一旦黔中城遭到攻击,作坊孤悬城外,很难保证安全。”
“李轲给两块地都画了草图,派人送了回来,请父亲定夺。”
说完,李为从袖袋里拿出两幅白绢,摊在桌上,李义仔细地看了一会,扭头对正注视着草图的李鹤问道:“鹤儿怎么看?”
李鹤沉吟了一下,说道:“我觉得城外的这块地理想一些,咱们生产出来的器件不管走陆路,还是走水运,都很方便。咱们做生意,首先应该考虑的就是方便快捷,只有这样,才能减少成本。至于战争,当然应该是我们考虑的一个因素,但那毕竟不是唯一因素。真到了千钧一发之际,大不了咱们不要东西,只要人,那样就简单了。”
“至于风雷营,暂时我只打算迁移两百人过去,这部分人年龄小,又才入营,留在这也派不上用场。剩下的一百多人,历经了几次锤炼,渐渐成熟了,我得留在这。再说,风雷营空了,我怎么好意思找大将军要粮饷。”
三人呵呵一笑,李义说道:“就依鹤儿的意思,放在城外吧。”
李为点头说道:“行,我这就派人去黔中通知李轲,可以开始施工了。”
李义又看着李鹤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大将军府复命?”
“明天。”李鹤答道。
李义点点头,说道:“记住,大将军面前,当谨言慎语。”
翌日,项府后宅书房。
当李鹤将佩玉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的时候,大将军项燕却轻描淡写地接过来,面无表情地系回腰间。之后,便跟李鹤不咸不淡地扯着闲话。
有关于这次派遣李鹤去巨阳办事,这个主要话题,项燕竟然提都没提,这让李鹤非常郁闷,昨晚准备了一个晚上的来言去语,竟然丝毫没起到作用,李鹤有种被闪了腰的感觉。
也许,大将军已经洞悉了一切,不需再问了。
也许,大将军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对这件事已经不感兴趣了。
看着大将军项燕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李鹤知趣地起身告辞。
出了府门,李鹤在拴马桩上解开马缰,跨上马,刚走了百十米,见路旁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小丫鬟,冲他招手。
李鹤勒住马缰,小丫鬟展颜一笑,说道:“李公子,王妃有请。”
李鹤一愣,想了一想,才反应过来,丫鬟口中的王妃,说的是项智。
李鹤下马,跟着小丫鬟拐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看到项智站在路旁的一棵树下,远处,还停着一辆马车。
李鹤刚要施礼,被项智止住了。
“公子,我早就说过,咱们是自家人,往后私下里见面,不必拘礼,记住了吗?”
项智的轻言软语,让李鹤心神一荡,心说以前也没觉得项智说话的声音竟然这么好听呐。
“见过家父了?”项智问道。
李鹤点点头,说道:“见过了,这不才出来。”
项智的目光看向远处,眼神空濛,轻轻说道:“大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眼见着是不行了,最近一段时间,家父心情不好,说话做事总是颠三倒四,公子如发现家父有不妥的地方,还请担待。”
李鹤一听,这才有点明白了大将军刚才的反常。心说老来痛失爱子,换作是谁都会受不了,大将军还能坚持视事,已然是难能可贵了。
“大兄向来以敦厚为家父所器重,寄予厚望,如今病入膏肓,可以想象父亲心中宛如刀割。所以我最近回项府多一些,父亲一向疼我,我常回来陪他说说话,也可暂解老怀寂寞。”
李鹤点点头,说道:“王妃所言极是!饶是大将军戎马一生,见惯了生死,看到爱子如斯,也是心痛已极,这时候王妃能常常回来陪陪他,确实非常必要。”
“唉!”项智轻叹一声,说道:“不说这些烦心事了,世间的事情,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生生死死,分分合合,原属正常,只能看淡些了。”
项智斜睨着李鹤问道:“对了,差点忘了,你这次去巨阳办事,顺利否?”
“怎么说呢,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李鹤无能,事情办得不好。”
项智看着李鹤满脸的沮丧,嫣然一笑,说道:“从家父口中,我对那里的情况多少了解一些。公子爷不必气恼。巨阳之变,事发突然,那些人躲在暗处蛊惑乱民,以有算胜无算,公子非战之错,更加不必自责。”
“更何况,我大楚官员个个心怀异志,心里只念着自己那一份蝇头小利,哪管百姓生死?官员之间,互相扯皮推诿,互相掣肘,又岂是公子一介布衣所能扭转的了的?”
说到这,项智又笑了,语带嘲弄,说道:“现在好了,一切的罪过,都推到了死人头上,而死人却是不会为自己辩解的。恐怕,现在的整个大楚,还在为巨阳之事念兹在兹的,惟有公子一人耳。”
李鹤呆呆地看着项智,她的这番分析,说到了许多人不敢触及的深度,包括自己的父兄。
是啊,如果没有朝中官员的默许,巨阳一众官员哪来的胆量,竟敢将十万石良种掉包?如果没有巨阳官员上上下下的贪墨,卫明等齐人如何能够调动上万楚国子民?
堡垒总是先从内部被攻破,诚哉斯言!
见李鹤不说话,只顾呆呆的盯着自己,项智粉面一红,转过身去,静静地看着远处。
一阵秋风簌簌吹过,吹乱了项智的三千青丝,几片黄叶飘飘然从枝头落下,悠然地落在了项智的发梢上。
飞扬的发丝,苍白的面颊,枯萎的黄叶,给秋日里的项智,美丽中平添了几分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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