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桥镇,涡河往东一百多里的一个小镇,镇子不大,拢共不过二三百户人家,一条传镇而过的夯土大路,既是官道,又是小镇唯一的商业主街。
李鹤一行人来到许桥时,天已近傍晚。
受秦楚大战的影响,这里的居民大多已经逃亡,剩下一部分没来得及走的居民,也都是门户紧闭,躲在屋内大气也不敢出。有那几个胆大点的,隐在屋内,透过门板或者窗棂的缝隙,窥探着这只浑身血污,人困马乏,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小镇的队伍。
从涡河岸边一路走来,不断地有散兵游勇加入到队伍里,使得这只队伍,迅速地扩大到两三千人,而凌勇,便成了当然的指挥官。
自古残兵,多军纪败坏,战争的失败,让这些人的心里郁积了巨大的怨气,怨气无处发泄,就会转化为戾气,缺少了纪律约束的戾气,破坏性是随处可见的。
原本沉寂的小镇,随着这些残兵败将的到来,变得喧闹起来。空荡的房舍、有人的居家,到处都是残兵们寻吃找喝的身影,一时间,到处鸡飞狗跳,间或夹杂着孩童的哭声。
李鹤紧皱着双眉,暗生气恼,自古兵祸猛于虎,百姓的疾苦其实与战争的胜负没有任何关系。胜,百姓苦!败,百姓更苦!
面对这些残兵对小镇的骚扰,李鹤气恼归气恼,但毫无办法,他没有义务去约束这些人,何况即便他想做点什么,也不会有人听他的,他的责任,在面前这位老人身上,保护大将军脱离险境,是他目前唯一的职责,至于其他的,不在考虑之列。
今天在路上,李鹤捡了一辆马车,可能是驭马受伤的缘故,马车的主人将它扔在了路边。李鹤一看,这辆马车的驭马确实受伤严重,再也不能驰骋了,无奈之下,只有换上战马驾车,虽然战马不耐车驾的束缚,效率要差得多,但眼前这种情况,也只能聊胜于无了。
换乘马车之后,随着离战场越来越远,项燕的表情也变得逐渐平静,大多时候,老将军都是在闭着眼睛打盹,偶尔睁开眼睛看着远方,眼神里也是空洞无物。
这是一户殷实人家的住宅,主人已经逃难去了,整个院子空荡荡的。李鹤将项燕扶到屋内的卧榻上休息,项燕侧卧着,睁着眼睛看着内壁,一动不动,李鹤则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
天色渐渐暗淡,凌勇一掀门帘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硕大的陶钵,陶钵里冒着腾腾的热气,散发着扑鼻的香味。
李鹤一闻,便知道陶钵里面装的是鸡汤。李鹤诧异地看了看凌勇,凌勇一脸苦笑。
凌勇将陶钵放在卧榻的几案上,连汤带肉盛了一碗,轻声说道:“大将军,起来喝点鸡汤吧,您从昨天就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可不成啊。”
项燕翻身而起,盘腿坐在塌上,眼神低垂,看也不看凌勇。
凌勇斜眼看了一眼李鹤,笑笑,久在大将军身边,凌勇并不觉得尴尬。
“大将军,您就吃点吧,哪怕是喝点汤也好。”李鹤也跟着一起劝道。
“你中午吃的烙饼可还有了?”项燕突然问道。
李鹤连忙点头应道:“还有还有,您吃点么?”
项燕一伸手,李鹤连忙从布囊里拿出几张饼,递了过去,项燕接过,咬了一口,狠狠地嚼着。
见项燕吃着干饼有些噎,李鹤连忙倒了一碗水端过去,项燕接过来,“咕咚咕咚”猛灌一通。
李鹤自己也掏出一块烙饼,塞进嘴里嚼着。
项燕很快吃完了手中的烙饼,李鹤赶紧又掏出两张饼递了过去,项燕摇了摇头,抹了抹嘴说道:“你去转转,看能不能找到趣÷阁墨,我要写封信。”
说完,倒头又躺在了塌上。
李鹤三口两口吃完了手中的饼,来到院里,见黑暗之中,凌勇坐在石阶上,就着凉水,也在大口地吃着干饼,便将大将军要趣÷阁墨的事说给了凌勇听。
凌勇闻言,赶紧起身出去了。
不大一会,凌勇便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方砚,几只毫趣÷阁,一方两尺多长的白绢,几只蜡烛,笑嘻嘻地说道:“军士们在一个破药铺里找到的,运气还真不错。”
进了屋,凌勇点着了蜡烛,项燕翻身坐起。
项燕对着白绢,一趣÷阁一划,写得很慢很慢,仿佛那只趣÷阁,有千斤之重。李鹤见项燕眼神昏花,便又点了根蜡烛,屋里登时明亮了许多。
这封信札,项燕写了很长时间,写写停停,停停写写,晃动的烛光下,老将军那张憔悴的脸庞,时而激动,时而愤懑,但更多的,却是无尽的悲哀。
李鹤和凌勇在一旁静静地等候着。
虽然两人都不知道项燕这封信写的是什么,写给谁,但是,两人都清楚,老将军经过一天的思考,一定是作出了某种决定,而且一定是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
终于,老将军艰难地写完了这封长长的信札,就着烛光,老将军眯缝着双眼,又重新看了一遍,才轻轻地吹了吹白绢上的墨迹,待墨迹渐干,小心地将白绢折叠好,递给凌勇。
“明日一早,你就带着这些人马去蕲南,将这封信札,以及大将军印信和调兵虎符交给项梁,其余诸事,我已在信上交代清楚。”
“此去蕲南,尚有六七百里路程,这两千多残兵,像现在这种状态可不行,你将他们重新编队,把亲卫营的军士分下去做统领,你手中有虎符在,他们会听你调遣的。”
“这一路上,你们还会收容不少走散的楚军弟兄,你尽最大力量把他们都带上。但无论到了哪里,决不可再扰民。唉!我大楚子民苦啊,身为军人,没有尽到保境安民之责,本就罪孽深重,如果再沿路骚扰百姓,就要千刀万剐了。”
凌勇小心地将信札揣进怀里,双拳一抱,说道:“请大将军放心!属下一定不辱使命!”
说完,凌勇嘴唇嗫嚅半晌,才问道:“大将军,不需要凌勇再伴在您的身边了吗?”
项燕面色平静,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不需要了,自此以后,这世上,多了一个田舍老翁,而再无大将军项燕了。”
“你的去处,我已在信上跟项梁交代清楚,他会在军中给你妥善安置的,无需焦虑。”
凌勇一听这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声哽咽,说道:“大将军,凌勇自孩提时起,便在您的左右侍候,这么多年来,是您将凌勇拉扯成人,一手提拔。这份大恩大德,凌勇还没来得及报答,您怎么就不要凌勇了呢。”
“大将军恕罪,凌勇此次不能听您的差遣了,请您另外安排人去蕲南,凌勇不走了,大将军去哪,凌勇就去哪。”
项燕笑笑,说道:“你傻啊,你年纪轻轻,前面的路还很长,而且,值此国家危难之际,正需要你们这些年轻人杀敌报国,陪着我一个老头子有甚出息?”
“起来吧,身为军人,休要像小儿女一般惺惺作态。秦虏兵锋正盛,对我大楚虎视眈眈,楚国危在旦夕,尔等如能整顿军务,奋勇杀敌,保我大楚安宁,老朽即便是死,便也心安了。”
翌日。
天阴沉的厉害,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雨丝,温度也下降了许多,前段时间宛如初夏的小阳春,倏忽之间,便已消失不见。
风,越来越大,呼啸的北风,卷起滚滚的尘埃,宛如漫天的黄雾,让人睁不开眼睛,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泥土气息。
北风翻卷着,时而历历长啸,一如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长吟;时而声声呜咽,又像是将军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鸣。
天色未明,项燕便翻身而起,将一直穿在身上,连睡觉都不曾离身的铜盔铁甲缓缓脱下,将一片片甲叶细心地整理了一遍,折叠好,又将带着红缨的铜盔端端正正地摆在甲衣上。
做完这一切,老将军盘腿坐在榻上,闭着眼睛,听着外面军士们整队发出的一阵阵嘈杂声,苍劲的面皮上,无喜无悲。
李鹤担心天气骤然变化让老人受寒,赶紧从自己的背囊里,找出一件夹袍给老人穿上。
凌勇大踏步走了进来,双拳一抱,朗声说道:“大将军,军士们列队完毕,请您训诫!”
项燕睁开眼,看着凌勇,欲言又止,半晌,挥了挥手,发出了此生最后一道指令。
“出发吧。”
说完,指了指塌上折叠整齐的盔甲对凌勇说道:“把我这身盔甲也带上,交给项梁。”
凌勇虎目泛红,一撩战袍下摆,单膝跪地,双拳紧抱。
“大将军,您老人家保重!凌勇走了。”
说完起身,将塌上的盔甲抱在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屋外,各式的口令声,此起彼伏地响起,随着军卒们整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小镇又复归平静。
项燕继续闭着眼睛,盘腿打坐。此时,李鹤很容易就能体会到老将军心情的复杂,知道这个时候,老人最需要就是安静,便也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在一旁坐着,陪着老人。
良久,项燕才睁开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说道:“抓紧时间吃点东西,我们也要走了。”
李鹤一拱手,问道:“大将军,不知您打算去往何处?请您示下,李鹤好作安排。”
项燕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是啊,去哪呢?回寿郢吗?老夫这个样子,还回得去吗?”
李鹤小声地说道:“要不,您去黔中暂住,如何?那里有一处小山村,山清水秀,气候宜人,非常适合老人居住,而且,项智也在那里,您要是去了那里,她指不定多高兴呢。”
项燕看着李鹤,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摇了摇头,说道:“那里是秦境啊,岂是老夫能去的地方?不可,不可啊。”
李鹤还想劝说几句,项燕一扬手,止住了李鹤,轻声说道:“这样吧,你送我去淮南,至于何时能去黔中看望智儿母子,只有等机会成熟再说了。”
老人又沉吟良久,才用缓缓的语气说道:“虽然,老夫极其不希望出现那样的场景,但是,天下大势,岂能尽遂人愿?想必,老夫今生会有这样的机会吧,唉!这一切,都是天命,天命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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