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额头渗出的汗水顺着两鬓流了下来,嘴唇有些颤抖,起身对大夫人和苏灵薇行礼:“母亲!郡主!夕颜身体有些不适,就先回去了。”
大夫人头也不抬的“嗯”了一声,她还在对夕颜刚才的冒失耿耿于怀。
“嫂嫂慢些走。”身后传来苏灵薇尖声的恭送。
夕颜冷笑一声,却是步履维艰,刚走出大夫人房门,便被落葵一把扶住:“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满头的汗水,面色如此苍白?”
夕颜没有回答,落葵也会意不再细问,只扶着她走出沐尘园。夕颜这才松开落葵搀着自己的手。缓缓抬起胳膊,左手压紧那斜髻,右手握住金凤钗,咬咬牙用力一拔。疼痛之感穿心而来,长吁一口气后,夕颜松开压着斜髻的左手,指间已经染上了一片鲜红的血迹。
落葵看到后差些尖叫起来,赶紧用手绢捂住夕颜的头,又是着急又是哭。
“丫头!快别在这哭,我没事的。先回去再说。”夕颜忙止住她,回头往园子看了看。在苏灵薇恶狠狠的将金凤钗往自己头上用力时,夕颜就已经肯定了一点,子逸的药绝不是这位郡主所熬制。
落葵在外屋简单地为夕颜处理伤口,一边擦着那血一边哭道:“都怨落葵,忘了告诉姐姐,外人些许不知道,但萧府的丫鬟仆人们常年都能见着那郡主,最清楚不过了,她生性恶毒,常因小事就随意打骂萧府的下人们,大夫人疼她,她就在夫人面前撒娇告状,为威作福,我们当下人的,也只能是有苦难言。”
可能是因之前以为子逸的药是那郡主煎的,所以即使想起少修所说昨夜三婶的话,夕颜初见那郡主时对她印象甚好,却不料她是这般阴狠之人。
落葵愤愤不平:“姐姐!你今后要小心那个苏灵薇,她要比子遥小姐城府的多。”
夕颜摇摇头:“恐怕是避之不及了。”
今日这灵薇郡主的示威分明是在告诫自己,昨日之事不可往萧家人身上查,转言之,就是花惜动不得。夕颜细细一想,即使将花惜拿来质问又怎样?她也不过是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因此暗暗决定,将此事暂时搁置。
“大少奶奶!庞管家来了。”正冥想着,花蝶带着庞管家走了进来。
庞管家望见桌上的一盆血水,先是一惊,而后恭敬地说道:“大少奶奶!查着了,昨儿死的两个丫鬟原是伺候大小姐的,大小姐进宫后,就一直在临溪园的院子里留着。”
“子嫣?”夕颜疑问道。
“正是当今的嫣妃娘娘。”
“那两个丫鬟如今在临溪园哪个院子当值?”夕颜继续问,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
庞管家回答道:“还在大小姐的那个院子,现在院子由尹家小姐住着,两个丫鬟自然是伺候着昭雪姑娘。近来也没与什么外人来往过,只是每日按部就班的伺候着小姐。”
尹昭雪?她院中没了两个丫鬟却至今仍未声张。而昨夜少修又见黑衣人从昭轩院中飞出,难道他们兄妹二人与此事有关?倘若那黑衣人是跃龙堂的人,那他们二人又与跃龙堂的人有着什么关系?
夕颜心中隐隐不安,她本是不希望昭轩与尹家人被牵扯进来的。
“颜儿回来了吗?”是子逸的声音。许是听到外屋的动静,他沉沉的脚步声近了。
夕颜慌乱地将桌上的纱布统统扔到满是血水的木盆里,示意落葵赶紧端走。
庞管家见落葵离开,便也随她一起去了。
两人刚踏出这屋子,子逸便从寝屋掀帘进来。才两天,他竟瘦了,也更憔悴了。夕颜看得有些恍惚,赶紧上前去搀着:“你怎么下床了?张太医说你要多休息,不能离开五罐炉药熏着的屋子。”
“我等你等的着急,想看看你回来了没。”子逸宠溺的摸摸夕颜的脑袋。
夕颜忍住疼,笑着说:“那我陪着你,哪都不去了,咱们回去吧!”说着,夕颜便欲起身扶他进卧房。
子逸却突然牵起夕颜搀他的手,对身旁的夕颜摇摇头轻言细语道:“不要扶,我可以的,我只想和你并肩走走。”
“好。”只是这一句话,夕颜便哽咽了,她强忍着泪低下头,握紧子逸冰冷的手与他走出屋子,在游廊边坐下。
“我曾无数次的梦到,与那个牡丹点眉的女子,一起坐在这园中,细数着我精心栽植的牡丹,一朵、两朵……简简单单的幸福。”子逸的声音绵而无力,却句句打动夕颜的心。
她没有说话,只为单薄的子逸,轻轻披上一件外衣,然后握着他的手,仰脸看着天。
子逸将生命中最灿烂最珍惜的时光都给了她,一个已经精疲力尽于爱情的人。让她重新相信真爱的存在,此情此意,叫她如何能偿?
“你知道吗?”子逸突然开口:“我曾以为我的一生都停在梦里,停在八岁那年长兴城喧闹的街道。”
夕颜收回眺望的目光,转望向他。
“你是上苍赐予我生命中最浓重的一笔。”子逸笑地那么由衷。
夕颜只怔怔地注视着他,握紧他的手,她真的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何面对这个痴情的男子。
如果知道将来是那样的结果,夕颜或许会握得更紧些,满院牡丹花或许早就竞相开放。
感觉到有柳絮从脸侧滑落,夕颜伸出手去感受,又连忙缩回来,拢了拢子逸外衣的扣子,眼中含笑道:“起风了!咱们进屋去吧。”
踏入卧房,转过将屋子一分为二的旋纱屏风,夕颜的目光突然落在书桌一角的古筝上。
“这是你的琴。知道你视琴如命,我命人给你取了来。”子逸注意到夕颜的变化。
夕颜松开他的手,独自走到古筝旁,紫檀木制,纹理清晰,鬃眼细密,古筝的右下侧刻着一朵牡丹花,栩栩如生,花下的叶子像一双厚实的手掌,支撑衬托保护着娇艳的牡丹。
她有些颤抖的手轻抚上那琴,这紫檀木,这弦,这花这叶,又一次勾起了夕颜的回忆。
“你这个蛮不讲理的彪汉,撞断了这位小姐的琴,还不快给人家赔礼道歉!”
“在下尹昭轩,是小姐的父亲乔太师门下的一名学生。”
“小姐喜欢什么木?”
“紫檀木的琴,送给你。”
“是!我喜欢你!已经喜欢到无法任红尘滚滚一笑了之了,喜欢到顾不上什么人生如戏人生似棋,喜欢到可以放弃一切我的重任,只愿与你清风朗月苍山如梦!”
“这牡丹是你,叶是我。我们相濡以沫,永不分离。”
“颜儿...你父亲...已经与三王爷...定了你们的亲事...是吗?”
“也罢!吾爱本寥寥。”
种种回忆不期而至,泪水滴在琴上,卷起阵阵心凉。
“颜儿!想家了吗?我陪你回去一趟吧。”子逸看着满眼浊泪的夕颜,心疼的上前拥住她的肩。
夕颜拭了拭眼泪,扬起脸来笑着问道:“我是不是很懦弱?只知道掉眼泪。”
子逸双手轻抬起她的脸,用手指温柔地擦掉她脸上又一滴摇摇欲坠的泪水:“或许以前的你我很孤独,但今后不会了,你,有我在身边,你的泪,有我来拭。”
听到这里,夕颜微微一颤,她情不自禁地环住子逸的腰,侧脸埋进他的胸膛,她甚至可以听到子逸因为自己这突然的举动而紧张的心跳声,子逸稍稍的迟疑,继而紧紧抱住夕颜的肩膀,那么小心翼翼那么害怕失去。这一刻,他等了好久好久,真的好久。
夕颜闭上眼睛,泪水止不住的流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只是那一句“你,有我在身边,你的泪,有我来试。”她就想奋不顾身地要去温暖这个冰冷太久的胸膛,这个等了她十年的世外男子,像极了当初日日痴盼着昭轩的自己。
许久,早已满脸泪痕的夕颜挣脱开子逸的怀抱,说着:“我为你弹唱一曲吧。”
子逸激动而幸福地点点头。
夕颜走到古筝旁,挪了挪红木理石面鼓凳,端身坐正,双臂波浪般柔举,手指在青色丝弦上落定,眉头微锁,深情端庄,朱唇轻启,余音不绝:“空自许,冷颜凋。欲休何休?云空未空。一朝咫尺涯,十年赴海角。深院烟衾金裘,古城青灯芭蕉。花缘痴梦能几回?幻林池影独飘摇。天机妄断煮酒难浇,无风脉脉雨也潇潇。”
略略嘶哑的声音,更衬得词中的凄凉。
这词是昭轩送给夕颜的,虽为情深时所作,却让人看后不忍再读。
记得,夕颜细品这词后,对昭轩笑叹道:“你我如此心存彼此,怎会有这么悲的韵调,什么‘空自许’?哪儿来的青灯照壁,你真是乱用。我给你谱上一曲,让这词也来个‘峰回路转’。”
曾也是这琴,这词,这曲,如今却早已物是人非。
子逸怔怔地望着夕颜,用如此酣畅的曲,弹唱如此悲情的词,却又面中隐笑,无喜无怒,便也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久久的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