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仇跪在地上半晌,只是怔怔地看着苏听风的身影,却许久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他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麻了,于是艰难地用手撑着地,转下跪而变成坐在地上。
他说道:“多谢仙人指点。是我贪求了。”
这世间万物,哪有不劳而获的道理。若是他以前还不明白,或者明白得不够透彻,那么时至今日,却也应当有所体会了才对。
但是即使如此,阿仇也知道,这并不表示他就应当这样放弃了。
他说道:“但是仙人数次出手相救,也劳了心力,应当并不只是顺手而已。想来要么就是因我还命不该绝,所以仙人出于怜悯愿意救我一命;要么,就是我身上还有什么有用之物,或者是我这百无一用之身,还能与仙人有些益处。若是如此,不管是什么,仙人只管开口,阿仇自当双手奉上,报仙人救命之恩。”
他福至心灵,彷如开了窍穴,突然就不再提报仇之事。
苏听风嘴角有些生硬地扯了扯。
——柳家到底怎么养出这么个心有百窍的小鬼的?
法则使讲究因果,因果却是没有办法强取豪夺的东西。所以站在苏听风的立场来说,他终归还是要帮少年做些什么的。
但是少年能够自己这样快地反应过来,意识到这一点,并以退为进地说出这样一段话,却是让苏听风有些感情复杂。
他停顿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若你这句话是出于真心,那么之后的事情却要全部听从与我,可能做到?”
阿仇愣了一愣,却是一咬牙关,说道:“既是为报恩,阿仇自是对仙人言听计从,绝不会自作主张。端茶倒水亦好,劈柴烧火亦好,只要阿仇能做的,仙人尽可吩咐。”
苏听风脸上笑意盈盈,却是别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他走到阿仇身边,也席地而坐,开口说道:“不用仙人仙人地叫,我姓苏,你以后可以唤我一声师父。”
阿仇张大了眼睛,顿时露出一股惊喜莫名的神情。
却听苏听风继续说道:“只是你若是要学武,我却是无能为力。如你所见,我算半个药师,你若要跟着我,就只能学治病救人……便是这样,你也愿意?”
阿仇沉默了半晌,才望着苏听风,一字一句说道:“我愿意。”
苏听风却是知道,这孩子并没有相信他的话,其实还是贼心不死。这是打算……曲线救国呢。
他垂下眼睑,连带笑意,说道:“别把我的话不当一回事。我说过不会教你学武,便不会教你。你要想好了。”
阿仇却十分坚定,说道:“师傅教什么,我就学什么,绝不会挑三拣四……请您放心。”
苏听风这时看他的模样,却不知道他是否真有话语之中表露出来的决心。不过,既然自己已经强调了两次,而对方也答应了,就当少年真的已经应下了吧。
他问道:“你真名叫什么?别用什么‘阿仇’忽悠我,说你的身份来历。”
阿仇闭了闭眼,似乎稍微组织了一下言语,才望着苏听风说道:“我姓柳,名讳上青下衡,无字,京人多唤我柳希童,算是半个名号。家父乃名阳柳氏家主,文藏寺司典大夫柳梦常。我原本还有兄长,只是已经故去。”
柳青衡……吗?
苏听风其实之前已经多少有些猜到,但是直到阿仇说出口才终于确认,他果然是柳家本应该已经被抓捕的那对兄弟里的幼弟。
也不知道如何被他逃过一劫,却隐藏在城里扮作乞丐,想来是为了知道父兄的消息。
苏听风问道:“你想要复仇,可是想要对燕国复仇?”
阿仇看了苏听风一眼,考虑着如何回答才比较合适。半晌,他还是决定抑制着恨意,吐露一部分的实话:“不。我想要复仇的人只有一个,便是七皇子陈文珝。”
苏听风顿时一愣。
阿仇却继续说道:“我柳氏遭遇灭家之祸,固然有其他原因,但是主要还是因为从陈文珝蓄意陷害,设下阴谋!我柳家百余口人的性命,并不牵连无辜,只算在陈文珝的身上,要他一人性命相抵!”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却是恨意凛冽,几乎透出慑人鬼气,明明是无形之声,却让人觉得刀锋凛凛,让人几乎为其煞气所伤。
苏听风说道:“把你抄家灭族的是当今皇帝,为什么你却认定了七皇子?”
阿仇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你不觉得奇怪吗?相隔将近二十年,皇帝早该把葵姬忘了个一干二净,怎么会突然因为这件事发难?”
苏听风望着阿仇,等他继续说下去。
“因为,这本来就是陈文珝所设的一个局。他是经由我的手……才布下的这惊天大局。”
苏听风这才真的小小吃了一惊。
“我母亲是父亲的继夫人,所以我与兄长并不是同一个母亲。兄长的母亲故去得早,我虽然每年拜祭大娘,却并不曾见过她,兄长大概……也没有见过他几次。从小,我母亲就对兄长比待我好,凡事都让我尊敬长兄,不要与他争。我那时很不忿,觉得明明我比兄长更优秀……兄长可从小就不曾有过什么才名。”
苏听风静静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却微微触动了一下。
——是我不如他吗?或者他比我更加优秀,所以我才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却听阿仇继续说道:“我幼年时就认识陈文珝。七皇子速来待人亲和,对我也十分温柔。那时我觉得他比兄长要待我更亲,所以很是亲赖他。他待我更是比谁都亲厚,因此我什么都与他说,最后才酿下这滔天大祸。”
这样说着的阿仇,苏听风眼看着他身上的绝情纹随着颤抖的语声晃动了一下。
他脱口问道:“他待你如兄弟,还是待你如娈宠?”
阿仇震惊地抬头望着苏听风,双唇微张着颤抖半晌,却不能回答。
苏听风才觉失言,却是已然问出了口,不能收回。所以,停顿了数息,却只有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转而问道:“你想要如何复仇?”
却听阿仇并不理会这一句,却是颤着声,就着苏听风刚才的那句问话回答了下去,说道:“是,他待我其实如同娈宠。我堂堂柳氏嫡子,柳青衡柳希童,却是心甘情愿作了他的娈宠,还害得父母兄弟尽数丢了性命,家破人亡不得好死。结果,对那人来说,我亦不过其实是覆灭柳家的一枚棋子,我却愚蠢如斯,对他掏心挖肺,害了至亲家人。”
苏听风见他悲怆,却不知道如何安慰。
阿仇却并不沉迷悲伤痛苦,而是哭泣了片刻,就慢慢擦开了眼泪,继续对苏听风说道:“我这条性命,是母亲兄长拿自己的性命替我换来的,所以我总归是要做些什么。可是我以往自负柳家希童之名,以为天下无我做不成之事,却直至家族覆亡之日,才知道百无一用是诗词歌赋,不能养家,不能杀敌,不能救人……什么也没有用。若是我有师父一成本事,却是总归能够做些什么。”
他这话说的却是真心实意。
却听阿仇继续说道:“我曾以为母亲更爱重兄长。但是她却为了我再不顾脸面,不顾名声地向兄长下跪,求兄长帮我逃走。想必那时,兄长心中也是极苦的。可是他却仍旧听从了母亲的话,绑了我,让人将我带走。”
那时兄长的脸上还是带着有些悲伤的笑容,说道:阿衡,你要好好地活着。你比阿兄聪明,又厉害,你就是我柳氏嫡支最后的希望。记住了,好好活着,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活着,而且要活得好。
被封住嘴的阿仇拼命地摇头,不想一个人逃走。那时他便知道了,他才是真正那个应该为这件事负起责任来的人,可是无论父亲母亲还是兄长,他们都没有怨怪他。兄长打晕了他,然后让人把他藏了起来。
后来……当他醒来的时候,就知道父母兄弟,已经全部不在了。
十四岁生辰前的一个月内,他为他的天真愚蠢任性付出了他所能够复出的全部代价。
总是十分严肃却又拿他没办法的父亲走了,喜欢扮贤惠却其实十分疼爱他的母亲走了,宽厚古板不善言辞的兄长走了,有些笨拙体弱却又惹人怜爱的妹妹走了,从小负责当他小跟班的呆瓜小厮走了,总是像个小管家婆一样唠唠叨叨令人厌烦的小丫头走了……就连自他幼时时就管着柳府大门,世世代代都为柳家做事的老大爷……也走了。
一百余口人的性命,一百余口人的血债。
柳青衡或者陈文珝,两人之中必然有一人要为这件事付出代价。或者,他们都应该为这件事付出代价。
阿仇恨陈文珝,可是他更恨自己。只是在让陈文珝以命偿命之前,他却无论如何都要努力地活着。
苏听风见他变幻无常的表情,知晓他心中挣扎。但他本来心绪淡漠,这种时候也不知道如何开解对方,便只是说道:“年少受人蒙骗,本不算什么。只是吃一堑长一智,日后不要轻信于人就好。”
只是他说得容易,但是这种深仇大恨却又如何能够轻易放下。
阿仇心觉得神仙定然不会把世间恩仇放在心上,所以也不与他辩说,只乖巧应道:“是,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