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卿本佳人啊。”郉空忧虑的问:“你是中意簟秋么?”
多吉如实的点点头,却又摇摇头,轻抚着自己泛青的头发“自坐床至今,我摸过顶的人不计其数,这其中不乏为情所困的善男信女。我心只道,男女之爱,不过尔尔,与我并无太多干系。”
郉空看着多吉双眼都闪着亮光“在遇见她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活的像尊佛像。可在你这养伤的这段日子,我脱去佛衣,没有了信众。我才觉得,我是个人。”
“她喜欢你,我看的出。你除了对苏施主的执念外,终究还是忌惮着身份不为她知。如今你在俗世中的成就,是我辈不能及的。你这等果敢之人尚不敢触及的感情,我一个自幼出家的修行人,又岂敢妄想。”多吉仍是摇摇头。
瞧着多吉隐忍的眉宇间那抹苦郁之色,郉空就仿佛是在照镜子,拿起经书上的念珠握在手里把玩,苦苦一笑“多少回,我都坚持不住了,就想死在战场上算了。我是军人,马革裹尸对于我,是最好的归宿。死了,就再也不用想那些没边儿的事了。”
郉空指了指窗外的天“每次吧,她一说我跟她不可能的话。我觉得我就像是。”红着眼睛自嘲的指着“就像是一只猴儿,她就是那个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我前窜后跳的啊,这些年脖子都望断了。那真是,人说的望眼欲穿啊,可,我边儿都摸不着!”
多吉若有所思看着窗外眨了眨眼,收回眼再看郉空因喝了酒本就涨红的脸,和那条触目惊心发紫的长疤,宽慰着打着佛手“郉空,这就是人生。”
郉空拍了拍自己的胸“我这心里头——。”说着埋起头,撸起衣袖按着上面斑斑点点的弹痕“你枪伤还没好,你知道这种疼,可都比不上我这心里那难受的滋味啊!她就一个眼神儿。”郉空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就那冷冷的一瞥,我就打心里觉得自己真多余,我就想拿枪崩了我自己得了。”
“苏施主生性深沉,凡事定然不得如你般热烈。可我看她,不似决绝无心之人。”多吉思忖着对苏瑾的印象,说:“好事多磨,你与她不见得就没个好结果。”
郉空听了多吉这么说,心里多少没那么堵得慌,抚着手上的厚茧“我们这样的人,活的是真难。每天得提防着别人看出什么,还要做的跟别人一样好。才当兵时,我很自卑。别人睡觉,我不睡,我一宿一宿的就练突刺练扔手榴弹。我妈,是被鬼子杀了,我想我妈,就边哭边练,边练边哭。”
多吉感同身受的低念了声佛号,郉空继续说着“等我跟别人一样好了,我还真就觉得,我跟大伙一样了。后来,我比别人都厉害了,我就有点自信和优越感了。可碰到苏瑾后,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跟大伙根本就不一样。多吉,你说咱们,是不是就注定不是正常人,不能过正常人的日子?一辈子都孤孤单单的。”
“论孤单,我都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孤单了。”多吉回忆着说:“我自幼长在寺庙里,没有阿爸阿妈,只有大小的喇嘛们。每天早上起来就是念经,学经,礼佛,辩经。信众们都把我抬的高高在上,从来没有几个人,像你这样推心置腹的跟我彻夜长谈过什么人情世故。”
俩人就这样聊了一宿,说到伤心处就流眼泪,忆起快乐事就破涕为笑。
苏瑾送了郉空和后勤的人走,就一直抱着那只猫,站在萧文的遗像前,跟萧文说着话“老萧,郉空还是当年那个样子,一点都没变,是不是?她现在旅级参谋长了,对我——还是一点都没变。”
说了几句后,觉得客厅里有丝丝的凉,怀中的猫儿懒懒的叫了几声,苏瑾也觉得有些困顿了,回了卧室,抬眼看到郉空的书房还亮着灯,挂钟已经快十二点了。放了怀里的猫,讷讷的坐到冰冷的炕沿儿上。
周身还沾着郉空方才留下的酒气,一想到她,心里就暖暖的,也涩涩的,自己这样下去,到底要怎么办呢?
这段日子,无论是周围追求自己的,还是同事好心介绍的,也不乏优秀的有学识的有地位的,可就是没有令自己动心的。偏偏方才与郉空的短暂一拥,自己的心动了,那种悸动情愫始终未变。
苏瑾又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党员证,从夹层里拿出那张俩人的合影,嫣然一笑,每次看到上面郉空傻愣愣的表情,自己都禁不住要会心的一笑“如果当初自己不走,爱下去,会怎么样?如果,现在试着答应她,重新一起,又会怎么样?”
想到这些,又被自己的想法吓的一皱眉,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
第二天,郉空红肿着眼睛看着部队出早操,人显得很憔悴。周向武昨天喝多了,今天起的迟了,等他来时,已经收操了。
早操以后,休整一天,也就没什么要紧的事了,刚巧簟秋他们文工团来旅里慰问演出,郉空带着多吉还有纯纯去礼堂看演出了,出门儿遇见赵梅也正带着孩子要去。
周向武向来不喜欢看这些,自己在家里闷头睡觉休息。
礼堂前面的位置都预留好的,郉空等人依依落座,演出开始前,宣传干事组织来看演出的各连唱军歌,这段时间大家训练比武都十分辛苦,今天难得轻松一下,气氛很欢快。
“通知食堂啊。”郉空倾身对警卫员说:“今天,文工团的同志们过来了,咱们全旅上下借这个机会,会个餐,可以喝酒。”
结果演出才看了一半儿,李啸就过来了,在旅部等着郉空,郉空小跑着过去。
“我有段日子莫看到你喽!今天路过,进来看一下。”李啸自己抽着烟,一面挥手让郉空坐一面扔给她支烟“放松放松。”
“这我办公室。”郉空好笑的看着李啸一副反客为主的样子,点着了烟“前段时间演习,昨天才从基地回来,这段时间忙的,啥也顾不上了。本来打算去机关开总结会时上你那瞅瞅,你今天就来了。”
“这次演习,成果不错。”李啸肯定的说“总结会晚点开,休整几天,军里决定派你们去北面剿匪。地图给你们拿过来了,作战图你抓紧画,画完了我看看。”
“哦,这你得跟周向武说,我不是军事主管。”郉空索性往沙发上一靠。
“哪个不晓得,特战旅是姓邢的那个龟儿子当家撒?”李啸笑着摇摇头“周向武啊,管管政工还要得,带队伍未免差了那么丁点儿。这次下去选兵,他的眼光,也就那个样。有机会,我安排你出去学习,你现在莫要沉不住气嘛。”
郉空摇摇头“哎,我跟武子我俩都你带起来的,一起干这么多年了,谁正谁副都一样,不离心。”
“所以,剿匪的事,还是得你去。”李啸按灭了烟“这几年,周向武主要忙着军队建设,对于比武和演习,尤其是对丛林山地作战这一块儿,你经验更丰富些。好钢么,就得用刃上,别荒废了。”
郉空挠挠头,犯愁的说:“纯纯那么小,一个人在家。这带部队一走就得几个月,我能放心么?不能老让武子媳妇给带着啊。”
“早就说让你抓紧解决好个人问题,拖拖拖,咋子回事么?”李啸来回踱了几踱。
“结婚也不是选兵那么容易呢。纯纯这才多大啊,我这么忙,万一找个不好的,对孩子不好,我对得起她牺牲的父母啊?”郉空佯装苦恼的义正言辞。
李啸拄着腰,呲牙咧嘴的“我这几天这个结石又犯了,正要去医院呢,有啥子事,晚点我打电话给你说。”
郉空送李啸出去时,看不远处赵梅抱着纯纯来了,焦急的说:“驴子,纯纯刚才吐了,脑袋这么烫。昨天晚上就有点打蔫儿,我忙活着也没注意,是不是着凉了,还是吃坏东西了?”
郉空抱过纯纯,亲了亲脑门儿又贴了贴脸“可不发烧呢么,这咋的了——。”
“走吧坐我的车顺路,我也去医院。”李啸也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摇摇头,理解郉空的说:“妹子不像伢子,就是不好带喏。这么烫,快走吧。”
“嫂子,我去就行了,红军他们还在礼堂呢,你回吧。”临上车前,郉空让赵梅先回去。
看了儿科,一量三十八度七,诊断是得了流感,如果高温持续不降,转肺炎的可能性很高,马上就儿科住了院。
“郉空?”郉空下楼拿药时正遇苏瑾,被才要下班的苏瑾叫了住,郉空把处方条递给苏瑾看,苏瑾点点头“最近换季,流感挺严重的,纯纯身体弱。你不用太着急,只要烧退下来就好了。”
俩人拿了药,才进儿科门,就听孩子嚎啕大哭“爸爸,不打针,爸爸——疼——。”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了。
“哭什么哭!这没你爸爸。”护士正用力拍着孩子的手背,呵斥着。
郉空把手里的药塞给苏瑾,快步走到病床前,看孩子手上已经扎过了好几针,转脸看了看护士,高声问“你这什么态度?孩子哭成这样了,不哄一下,硬往上扎啊!”
“这么多孩子,如果扎针吃药都得哄,那我们就成托儿所了。”护士不以为意的,看了看郉空的军衔,继续扎着“别说一个校官,就军长家孩子也得这么治,别以为就你们家孩子矜贵。”
“会说人话么?不扎了!”郉空一把推开她,抱起孩子放到肩头,边哄拍着边给她抹着眼泪,听着纯纯嗓子都哭哑了“你对你们家孩子也这样呗?”
苏瑾走过来,托起纯纯的手看了看,冷眼看了看面前的护士,强压怒火的说:“身为医护人员,尤其是儿科,你不但没帮伤患减轻病痛,反倒造成了二次创伤。医院简编,你快了。”
“苏主任,这可不是您的科室。”护士是认识苏瑾的,若无其事的收拾着盘子里的针头,又对郉空说:“我也不是你的兵。简编我,你们还真就都说的不算!”
“那我,说的算说的不算呐?”李啸站在门口,黑着脸走了进来,看了看纯纯的手,皱着眉对护士说:“她的母亲如果活着,应该就是你这个年纪。如果是战争年代,我现在就枪毙了你!”
说着抚了抚纯纯的头,疼惜的说:“你不是问她是哪家的孩子么?我告诉你,她是党的孩子!她就是妗贵。”
李啸前不久刚升了军长,下边的人虽然对他还不熟悉,但对军衔不可能不认识。
刚才李啸做过了检查,惦记着纯纯,就过来看看,儿科总共也没几个病房,找病房时听到郉空那一嗓子,就寻声找了过来,正将她们刚才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
“哎呦,首长,您怎么跑儿科来了。”院长带着几个人跟着他的警卫员也随后找了过来。
李啸冲护士挥了挥手,示意大家都不要在病房里喧哗,叫上院长一起去办公室了。
苏瑾叹了口气,看着托盘里的药瓶和点滴管,对郉空说:“我来吧,别耽误了。”纯纯显然是刚才受了惊吓,又哭了那么久,累了,伏在父亲肩头睡着了。
说着拿过酒精棉,看了看孩子手上的血管,摇摇头“血管太细,是不好扎,换个地方吧。”
郉空帮她扶着孩子的头,眼看着苏瑾将针头插进去,就觉得那针是扎在了自己的心头上一样,不禁歪过头去,眼泪含在眼眶里不敢眨眼。
“别抖——。”苏瑾扎好了以后,正给孩子头上贴在胶布,固定点滴管,觉得郉空捧着孩子头的手在抖。
再侧头看她时,见她眼也是肿的,额上的青筋也暴着,方才自己只想着纯纯,倒没注意她眼什么时候肿成这样。
“还没吃饭吧?”看到这样的郉空,苏瑾心内一软,为孩子盖好被子后看了看手表,已经快12点了“这离不开人,我去打点饭,一会给你送过来。”
郉空摘了军帽,沉沉的坐在床头的椅子上,摩挲着孩子纤细的被扎了好几个针孔青紫的小手,心内还在为刚才的事气恼,不怎么想说话,只是微微的点点头。苏瑾拍了拍她的肩,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