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疯子、变态、脑残!”我在宿舍里一边骂一边抄张月同的数理统计作业:“天天折腾我们做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害得我连明天要交的数学作业都写不完!”
谢非岚评论道:“上个星期你还说自己受到了震撼,重新审视了人生。”
“你不知道女人就是善变么。”我应道,琢磨着如何把答案变形为自己的书写风格。数理统计老师精明得要死,一眼就能辨别出谁是原创作者,谁窃取了别人的劳动果实。
“你的路演PPT做好了吗?”白绮瑞问张月同。
“选课系统关闭的最后一分钟,我退课了。”张月同耸耸肩。
“宋词,你呢?”
“才做了一半。”我愁眉苦脸地应道:“而且,我觉得自己严重离题了。但是,我展示的这个想法已经在脑海中盘旋了太久,久到我忍不住想以某种方式证明它的存在。”
“什么想法?”
“我在数次徒步中曾为不少边远地区的居民拍照,那可能是他们此生仅有的一张照片,对我却只是举手之劳,所以我希望能成立一个组织,系统化地做这件事。”
“这个想法虽然好,但老师要求我们展示的是创业内容,而不是公益活动呀!”
王明行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在下一节课上,他冲着我大声嚷嚷:“我说的话你都当作耳边风是吗?我让你展示一个能够盈利的项目!不是一个公益机构!给贫困地区的老人和儿童拍照?这就是你奋斗了一星期的结果?这是等你能够自主自立了,企业社会责任部的那些人想的!”
我已经习惯了王明行的咆哮风格,能够镇定自若地站着挨批了。
“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他竟然祭出了已在江湖失传多年的杀手锏。
全班同学立刻对我报以同情的眼光。我走回座位时,关公小声地安慰我:“人生啊,就是有些脑子被炮打的时刻!不要忧伤,不要焦虑,往事终将做笑谈!”
我白了他一眼,他立刻改口道:“我是说你做的挺好的,真的,我都感动了,差点哭了,你看——”他假惺惺地抹了抹眼角。
“切。”我被他逗笑了。
其他同学的路演展示可以归为几大类——开饭店、开咖啡馆、开甜品铺最后开成中国连锁的,玩基金玩股票玩风投最后玩成人生赢家的,还有要投身互联网创业大军的。有一些同学的想法比较新奇,王明行的眼睛就会变亮,然后提一些非常刁钻的问题:“你不会编程谁帮你设计APP?如果别人自己能设计为什么要加入你的团队?”还有些同学的展示明显比较敷衍,王明行就会毫不客气地打断:“你花了多久做PPT?二十分钟吗?自己写的标题,自己看得懂吗?”
下课后,我拖着不情不愿的步伐跟在王明行后面,向学院办公楼走去。北京的春天妖风肆虐,我的心情又跌落到正弦曲线的低谷——谁能想到上了大学还会被老师叫到办公室?下一步是不是就该给家长打电话了?
王明行打开笔记本电脑,让我把储存PPT的U盘插入电脑侧面的接口,打开文件,然后对我说:“这幅图,这行引用,还有结尾处,回去改一下,换一个简单大方的模板,下周我带你去一个投资推荐会,其中有一个公益环节。”
“啊?为什么?”
“看看你的项目能拉多少钱。”
“不是,我是问——为什么是我的项目?”我惊讶极了。
王明行没有正面回答我,反问道:“你觉得人生而平等吗?”
“平等——?”我看着他的表情,又改口道:“不平等——?”
“人生来当然是不平等的,这指的不是长相、背景、能力上的不平等,而是运气上的不平等。有些人天生运气比别人好,有些人天生运气背,这才是人生而不平等的含义。”他表情淡然地说:“所以,你运气好。”
118.
我从图书馆借了几本书——《如何让PPT更完美》、《用你的PPT征服老板》、《PPT高手必备技能》等等,天天在宿舍里钻研苦读。
谢非岚说:“不得了,这是要上头条的架势啊!”
其实,我也不免开始产生幻想——自己站在报告厅的讲台上,衣着得体,手握话筒,如同我曾仰望的那些主讲人一般,面带微笑,轻描淡写。
——大概人人都有过这种提前想好获奖感言的过干瘾经历。
然而,王明行却再也没有联系我,我只好在第二周课后截住他:“老师,您还没告诉我投资推荐会的时间地点呢。”
他露出一副“你谁啊”的表情,一脸的困惑。
边上围了几个好奇的同学,我感觉有些难堪,尴尬地解释道:“就是……上次您说要带我去投资推荐会……就是那个公益项目……”我说着还不自觉地拿手比划了一下照相的姿势:“就是那个……咔擦咔擦。”
王明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
然后他眨了眨眼,好像想起了什么,扶着额头对我说:“让你改的PPT带了吗?”
“带了。”我举起U盘:“您要看看吗?”
“不用了,跟我来。”
我以为他又要带我去办公室,结果他直接把我带到了停车场。
“老师,我们去哪儿?”
“你不是要去投资推荐会?”他抬起手腕看表。
“对呀,是什么时候?”我突然有了不详的预感。
“今天中午。”
“……我能回去换衣服么?”
“不能。我们已经迟到了。”
我欲哭无泪地坐进后座,张明行一路都在用蓝牙耳机打电话,从中文变成英文变成日文,最后变成不知哪国的鸟语,好不容易停歇了一会儿,我赶紧抓紧时机问:“老师,为什么投资推荐会上会有公益环节?”
“现在哪个成功的企业或者企业家不做公益?”他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道:“其一,人皆有恻隐之心,其二,公益是成为精英的必经之路。”
于是,我就背着一个黑色的大书包,穿着运动卫衣和牛仔裤,走进了会场,这比穿性感晚礼服的效果好多了,与会人员纷纷驻足对我行注目礼。
这不是一个正式的午餐会,反而像中关村创业大街的创业咖啡厅,会场里随意地摆着几条铺了白色餐布的长桌,桌上放着味道很糟糕的三明治和西式甜点,人们走来走去互相交谈,宣讲台的幕布上印着十几个赞助商的名字,时而有创业者跳到台上介绍自己的项目进展以及融资需求,有兴趣的人便会提上几个问题,但大部分人依旧在自顾自地交头接耳,有的严肃,有的随意,有的忧心忡忡。
王明行把我带进会场后便不再理会我,一脸热情地跟众人打招呼,用语谦逊礼貌,跟他在课堂上的做派截然相反。我亦步亦趋地跟着王明行,结果不小心踩到了他的脚后跟,他转身很不满地瞪了我一眼,我突然感觉手和脚都很多余,不知要往哪里放。
“这位女士,请出示您的邀请函。”会场的礼仪小姐突然拦住了我。
“我跟我的老师来的……”我求救地看向王明行,可他压根没空理我。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礼仪小姐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
“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向礼仪小姐安抚性地一笑,然后把我拉到一旁:“小词,过来。”
“阿南,你怎么在这里?”我震惊地望着他。李南宇向来习惯穿运动服,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西装革履的模样,一时之间竟然出了神。
“应该是我问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的老师带我来的,”我指给他看:“就是王明行。”
“他是你的老师?”李南宇惊讶地问。
“嗯,怎么了?”
“他是我的投资人。”
就在这时,王明行突然转身向我招呼道:“宋词,把PPT拷给IT部门,下一个上台。”他在车上问了三遍我的名字,幸好还没忘记。
“把书包给我。”李南宇脱下我背后的黑色大书包。
“接下来是本次推荐会特别设立的公益环节,有请第一位项目主持人上场。”主持人介绍道。
我走上台时两脚都在发抖,麦克风放大了我同样不平稳的声音:“大家好——”
也许因为我是唯一上台的女生,穿着也过于格格不入,大多数人都停止了交谈,抬头看着我。
我决定使用老办法,把眼镜摘了下来,台下立刻变成模糊的一片,众人的目光也隐藏在了迷雾后面。我深吸一口气,放出第一页幻灯片——即便看不清屏幕上的字,我也早已对每一处细节都了如指掌。
我介绍了偏远山区的情况以及他们对照片的需求,并附上了我在内蒙古沙漠、云南和尼泊尔拍摄的照片,然后提出了自己创建“影像人间”社区的提议:“我计划通过与各类户外团体合作和组织专门的行动团队的方式,为偏远地区的人民留下珍贵的影像。”
我重新戴上眼镜,发现没有人提问。听众的表情显示他们很认真,但全都打算袖手旁观。
我感觉有些挫败,就像一个鼓囊囊的气球突然间泄了气,然而,就在此时,听众席的左侧突然传来一阵孤零零的掌声。
“我们C大的同学果然深得校训真传,为社会的发展奉献青春和智慧。”曾经教过我算法课的顾子言老师“啪啦啪啦”鼓着掌,我没想到他也在这里,也许所有的圈子在高处都会汇聚成同一个圈子。
顾子言夸张地说:“我认为一个公益项目的优劣就在于它是否真诚,是否创造了社会价值,以及是否令人感动,我真的特别感动!”
“是否可以介绍一下团队成员。”坐在顾子言身旁的一个男人开口道。
“以及依托的宣传平台。”
“我对你们的项目设计很感兴趣,你们如何定位偏远山区呢?”
“你们打算在高校中推广还是向全社会推广?”
问题突然一个接一个地砸向我,我就像一个接不住绣球的笨丫鬟,因为根本没有“我们”,只有“我”。
“‘绿野仙踪’可以与她合作,”李南宇插话道:“我想她接下来会通过微信平台和网站进行宣传推广。”
“你们的网站设计团队是志愿者还是专业人员?如果是后者,这笔费用同样依靠捐赠吗?”立刻有人追问。
李南宇抱着手臂,看了我一眼,道:“我想——”
“啊哈哈哈哈!我们C大整个计算机专业的男生都归你使唤!”顾子言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格:“我给他们算志愿小时数!加综合测评分!哈哈哈哈!”
“请给出一个理由,让我能够在众多的公益项目中选择与你们合作。”后排一个男人犀利地问道。
“公益项目与其他创业项目不同,并不存在竞争性。如果两个公益项目同时能够为社会发展带来贡献,我并不为您选择了别人而没有选择我而感到遗憾。”我答道。
“在座的许多人并没有接触过公益,”那个男人继续追问:“能否给出一个打动他们的理由呢?”
我微笑地说:“我想,公益是成为精英的必经之路。”
119.
推荐会结束的时候,我已经收到了好几个口头邀约,但这让我更为头疼,因为这些人留下的仅仅是公关名片以及一大堆要求,比如“下周写出一份计划书吧”、“让我看看推广团队的名单”以及“给我的邮箱发你的实践方案”。
“宋词,网站的问题你可以找我。”顾子言离开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有我的手机号吧?”
“……”
我当然期末考试后就删了!
“算了,你还是再存一下吧。”他一眼看穿了我,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的算法考了多少分来着?”
“……”我赶紧转移话题:“老师,您怎么也来了?”
“你都能来,难道我不能来?”他奇怪地反问我。
“……老师,您慢走。”
“我下午有课,可以顺路带你回学校。”
我正准备答应,突然又想起了李南宇,结果他适时地出现在了身边。
“好吧,那我先走了。”顾子言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和李南宇一眼,露出一丝八卦的笑容。
我和李南宇一起走进电梯,他摁下一楼大堂的按钮,我奇怪地问:“不去地下停车场?”
“坐地铁。”他好笑地看了我一眼。
“哎呀,专车就是不能坐得太习惯啊!”我郁闷地说。
正当午后,街上的车不多,我们走在马路的外侧,一辆不会唱歌的洒水车措不及防地喷洒而过,李南宇侧过身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我,下巴就靠在我的头顶上方,我的心突然“砰砰”地跳了起来。
在他身边,我总是在经历这种来势汹汹的感情起伏,最近尤为频繁。这种感觉就如同坐过山车一般,越害怕,越刺激,越期待。
“走吧。”他随意地擦了擦西服裤腿上的水。
马路上虽然很冷清,北京的地铁站内却永远热闹非凡,我时常纳闷,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人不用上班?
“我有个高中同学在广州上大学,天天抱怨地铁挤。”我贴着车身而站,笑嘻嘻地说:“后来他来北京玩,我带他体会了十三号线知春路站,十号线惠新西街南口站,以及整条一号线,他再也没有抱怨过广州地铁。”
李南宇也笑道:“哦?看来我应该报广州的大学。”
“不行。”我脱口而出,然后及时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因为我来了北京啊。”
“嗯?”他挑了挑眉,因为太挤,把手臂撑在了我的脑袋两侧。
他居高临下地圈着我,而且穿得如此一本正经,那种“砰砰”心跳的感觉又回来了,我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试图转移话题:“压力好大,这么多任务,一周之内怎么完成?”
“顾子言不是说了吗,整个计算机专业的男生都归你使唤。”他打趣道。
我突然想起来他也是计算机专业的,盯着脚尖问:“也包括你吗?”
“嗯,也包括我。”
第三轮心跳开始。
“对了,你还没说你今天怎么会来会场。”我又换了个话题。
“我来跟王明行谈。”他叹了一口气:“‘绿野仙踪’的利润率太低,他们不愿意进行后续投资。”
“那你谈成了吗?”我赶忙问。
“算是吧,但要签订对赌协议,一年内,‘绿野仙踪’的复合增长率必须达到百分之两百,否则我无偿出让所有的股份。反之,这轮注资当作赠送,不增加他的股份。”李南宇说。
“你一定比我压力大很多。”我轻声说,想起他时常通红的眼,感到一丝心疼。
“小词,”李南宇平静地看着我:“墙高万丈,挡的是不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