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影像人间”的第一次活动安排在河南农村,火车发车时间和雅思考试的结束时间只隔了一个半小时。
好在除了小作文遇到我不擅长的地图题外,周六的雅思考试进行得很顺利。我如一阵旋风般冲到北京西站时,广播正在通知检票。
除了一些招募的队员,张梓牧也来帮忙带队。
“你男人没空又不放心你,让我来盯着。”他冲着我眨了眨眼睛。
“那他怎么放心你?”我反击道。
过了好几秒,张梓牧才理解了我的话,特别大义凛然地说:“我是有妇之夫!再说,”他用眼神上上下下扫视了我一遍:“谁能看上你?”
“李南宇。”我大言不惭地应道。
“李南宇他现在已经没有原则了!”张梓牧控诉道:“在尼泊尔的时候,我只带了4天的装备,还赶着回家过年呢,他直接让我去走大环线!要不是上次在夜店没看好你,欠了他一次,我才不会答应呢!我以为你们俩在尼泊尔就成了,没想到拖了这么久。”顿了两秒,他又补充道:“但阿南性格如此,他做什么事都要非常确定。”
“非常确定什么?”我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热。
“非常确定他真的想要。”张梓牧不怀好意地挤了挤眼睛。
“学姐的男朋友是不是很帅啊!”边上大一的小女生立刻显出一脸的花痴样。
“学姐,你怎么复习雅思的啊?”
“学姐,你怎么拉到赞助商的啊?”
“学姐……”
好几个学弟学妹同时插嘴道。
不知不觉间,同样不成熟的我已经凭借自己多余的一丁点经验,成为了有话语权的学姐。回忆起自己以前问过的更没营养的问题,疲惫困乏的我仍旧努力维持着嘴角上扬,将这一份善意传承下去。
晚上十点多时,我们终于辗转到了目的地——一个叫曹水的小县城。四十元一晚的小旅馆里只有一个简陋的浴室,等我哆哆嗦嗦地走出来后,老板才一脸随意地摆摆手:“我们洗澡不用热水的!”
我裹在被子里打电话:“阿南,我好冷呀!”
他略微停顿,然后诚恳地建议道:“那就多穿点吧。”
“……就这样啊?”他都不会哄人的吗?
“不然……”他试探地说:“你问老板再要一床被子?”
“我困了,要睡觉了,晚安。”我挂掉了电话。
过了几分钟,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新消息:“把被子抱紧点,想象我在你身边。”
我愣了三秒钟,回复:“是本人吗?”
很快,新消息跳进来:“当然是啊,我能让别的男人随便跟你说话么?”
紧接着又是一条:“刚才是沈泽淼……很迟了,快睡吧,下次遇见没有热水的情况,就不要坚持洗澡了,冲一袋板蓝根预防感冒吧,明天再给你打电话。”
“切。”我忍住嘴角的笑意,伸手关掉了灯。
134.
清晨五点,我们便出发了。
转了两趟小巴,又在乡间小道上徒步走了半个多小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拖拉机的“突突”声。
驾驶座上的老大爷略带疑惑地望着我们,张梓牧立刻抓紧机会去套近乎。
“大爷,载我们一程行吗?”
“逆来足啥昂尺足不几多认……”大爷乌拉乌拉说了一通。
张梓牧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堆起一脸笑:“我们是来免费帮村民照相的!”
“扎西不永欠……”
“对呀,今天天气很热……”张梓牧颇认同地拼命点头。
大爷把头上的草帽拿在手里扇风,和张梓牧你来我往说了一通,然后向我们一招手:“上!”
“学长,大爷说了什么啊?”我悄悄地问张梓牧。
“不知道,我一个字都没听懂。”他摊了摊手。
“那你跟他叽里呱啦说了什么?”我难以置信地问:“装得跟真的似的!”
“小妹妹,你看看你,缺乏经验吧!胡扯也是一种交流方式。”他拍拍我的肩膀:“出门在外,全靠演技。反正目的已经达成了,就不要纠结过程了,上车!”
我们一行人爬上高高的稻草垛,拖拉机又“突突”地开动起来,身体随着前进的节奏左摇右晃。
一个学妹突然道:“我想唱歌。”
我舔了舔嘴唇:“想唱什么歌?”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她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不一会儿,所有人都跟着她唱了起来。
歌声总是旅途中最昂扬的部分,一上午,大家都兴致高昂,拜访了许多家农户。向房主人们道明来意是最困难的部分,好在有张梓牧打头阵,很快大家都学会了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沟通方式。
我们随身携带着三台拍立得,才走了一半路程,胶卷就快用完了。
“一人只拍一张!手不要抖!闲杂人等不要入镜!不要浪费胶卷!”我煞有介事地指导:“我们拍的是人物照,不要当成艺术照拍!我们不是来搞摄影的,纯粹就是照相!”
我们坐在一个农妇家的院子里吃午饭,每人一个玉米面窝窝头加上一碗面糊糊汤。附近的几个孩子好奇地站在一旁围观,张梓牧把背包里的巧克力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分到他们脏兮兮的手里。孩子们互相望着,笑嘻嘻地伸出舌头一舔,然后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一个穿着短裤的小男孩站在角落,怯生生地望着我们。我向他招了招手,递给他一瓶芬达汽水,小男孩正要伸手接,这家的农妇立刻大声制止了他,然后满脸歉意地冲我们笑,指了指小男孩微微隆起的腹部,无奈地摆了摆手。
“他的腹部有积水。”张梓牧掰了一块窝窝头扔进嘴里。
“那……不需要治疗吗?”一个学妹小心翼翼地问。
“没钱怎么治疗?”张梓牧反问道。
“我们可以捐点钱给他吗?”另一个学弟插嘴道。
“可以啊,”张梓牧说:“但是你有能力捐给多少人呢?还有多少这样的孩子呢?”
“碰见一个算一个呗。”学弟倒是很乐观。
过了半晌,学妹讪讪地说:“我觉得命运真的是不公平的。”
我想起王明行曾经对我说过:“人生来当然是不平等的,这指的不是长相、背景、能力上的不平等,而是运气上的不平等。有些人天生运气比别人好,有些人天生运气背,这才是人生而不平等的含义。”
时至今日,我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
如果你运气好,大概能够通过读书或者贵人相助,获得一条出路。如果你运气不好,尚且年幼便疾病缠身,大概永远也见不到外面的世界。
这既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别人的错,就算错了,也只能是老天的错。
但你能怪祂吗?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135.
夕阳在红砖瓦房下露出长长的尾巴,离开村子的时候,我们没有再拥有清晨的好运气,不得不拖着又累又乏的身子,徒步走在公路上。村民们并没有如电视节目上一般夸张地道谢,只是在拿到照片的那一刻,露出饱经沧桑的笑容,随后又钻进灶台和草垛,只留下一个忙碌的背影。倒是孩子们又笑又闹地送了我们一路,互相推推搡搡,嘻嘻哈哈,偷看我们几眼,却又不敢靠近。走到村口时,我把他们全都拉到身前,对其他人说:“来,把旗拉出来,照张合照。”
我们拉的是印有“影像人间”Logo的旗以及赞助商的旗。赞助商是家旅游折扣网站,往我们的账户里打了少得可怜的一笔钱,堪堪能够支付差旅费和胶卷钱,而我们所需要给予的回报便是这一张合照,供他们放到企业社会责任的新闻栏里做做宣传。
张梓牧见士气有些低落,倡议道:“来来来,我们唱首歌吧!”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起个调吧。”
张梓牧挠了挠头,说:“那你们可不许笑啊——咳咳,‘是他,就是他,是他,就是他,我们的朋友,小哪吒!’”
其他人干巴巴地笑了几声之后,又沉默了,似乎不愿将余下的力气用在谈笑上,只有我捧场地鼓掌。和张梓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时,耳尖的我听见身后的一个学妹压低声音对另一个说:“累死了,还不如去国家会议中心做志愿者呢,听说每天有100的补助。”
“我室友去了,”另一个学妹小声应道:“她说写在简历上也好看点,她还说我傻,跑到河南来自找苦吃,其实我当时是以为可以免费旅游才报名的。”
笑容凝固在我的脸上,一颗心仿佛瞬间落到了谷底。
“你怎么了?不舒服?”察觉到我的低情绪,张梓牧转头问。
“没有。”我耸耸肩膀,突然不想说话。
人们总会遇到这样的一些时刻,如烈日下的一场暴雨,洗刷掉生活所有浮夸的色彩,只留下令人腻味的真相。
136.
这一晚又是在曹水县城的廉价小旅馆里度过,只不过这次我没有再试图洗澡。第二天中午抵达北京西站时,我依然整个人笼罩在低气压中,所以,当李南宇出现在出站口时,就仿佛一个激越的音符突然出现在一首沉闷的乐曲中。
“你怎么来了……”我勾着头走过去拉住他的衣摆。
李南宇很大方地揽住我,冲张梓牧打了个招呼,然后低头对我说:“我听说你心情不太好?”
“我身上脏……”我扭扭捏捏地说:“昨天没洗澡……”
“那先带你回去洗澡,再去吃饭?”他试探地问。
“哎,也顺便带我一程!”张梓牧立刻道。李南宇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没说话,他就自觉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当我没说!”
“太麻烦了,还是直接去吃饭吧。”我说。
李南宇把我带到停车场,然后帮我卸下登山包放进汽车后备箱。我用眼角余光瞥见后备箱的角落里放了一束包装精美的黄色郁金香,但见他仍旧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便假装没有看见,在心里酝酿了一番如何不矫揉做作地展现出惊喜的表情。
然而,直到我们吃完了午饭,车停在了女生宿舍区门口,李南宇也没提起这束花。
不仅这一天没有提起,第二天也没有提起。
第二天晚上是全宿舍每周一次的“恐怖片时刻”,黑漆漆的房间里,背景音乐的节奏越来越快,在气氛最紧张的时刻,我“啪”地一声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吓得谢非岚从椅子上跌了下去,然后不管不顾地开始大叫:“啊啊啊啊啊啊——”
“宋词你有病啊?吓死我了!”白绮瑞一边扶着胸口一边埋怨我。
“就算是神仙种的花,留到现在也残了吧!”我又“啪”地一声打开了灯。
“让我看看——呦,小姑娘,是不是又遇到情感困惑啦?”谢非岚不愧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异样:“不要着急,让知心姐姐为你解答。说吧,怎么了?”
我委屈又不满地控诉了李南宇放在后备箱的那束黄色郁金香:“我知道很多情况都需要送花,看望病人、庆祝生日什么的,但是买花这种事,很容易让人误会的,尤其是这种纯色花束,就算不是送给女、女朋友,难道不应该向女、女朋友报备吗?”将“女朋友”三个字冠在自己头上,我还微微有些不习惯。
“法律没有这么规定诶!”谢非岚假装若有所思地说。
“这样的花肯定是送给某个女生,难不成是送给男生?”
“送给男生就更可怕了。”张月同插嘴道。
“你想知道就问问他啊!”白绮瑞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模样。
“我不想问。”我往椅背上用力一靠,讪讪地说:“他应该主动汇报!既然他觉得没必要提,我还可怜兮兮地跑去问,算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桌上的手机便响了起来,屏幕显示李南宇来电。这是他今天打给我的第三个电话,前两个我都没接到,也没回电。我拿着手机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摁下了接听键,干巴巴地说:“喂?”
“小词,我在你们宿舍楼下。”
“啊?”
“要不要下来?”
“……好。”
我慢吞吞地系鞋带,谢非岚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作怡情,大作伤身,适可而止啊!”
137.
李南宇的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路灯为他拉出一道细长的影子。
“你在生气?”我刚一走近,他便直截了当地问。
“……”我低头看着鞋带,发现系歪了。
李南宇伸出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直视我的双眼,继续问:“为什么生气?”
“没有啊……”我口是心非地说。
“小骗子,你不回我的电话,还说没有。”
……法律又没规定我一定要回你电话!
“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不开心了?”他柔声问。
我一时心软又委屈,眨了眨眼睛,问:“你——昨天买花送给谁啊?”
“呵,”他敲了敲我的脑袋,有些好笑地说:“送给我姐的。”
殊不知,我听完这句话更郁闷了。
“阿南……”
“嗯?”
“我有时候不知道——我是说我总在猜——我既不漂亮,也不能干,还爱惹麻烦——你以前也——”我说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是说阿南你真的——真的喜欢我吗——我一点也不像——唔——”
李南宇扶起我的后脑勺,直接用嘴唇封住了未出口的话语。陌生而美好的触感令我浑身颤抖不已。他在我的唇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微微后撤,变成额头相抵的姿势,用一种蛊惑人心的低沉嗓音对我说:“小词,我从来没有想要吻别人,可是我很想吻你。”
说罢,他又毫不犹豫地吻了下来,这一次不仅仅是浅尝辄止,而是唇齿间更为亲密的缠绵。他小心翼翼地尝试、深入、品尝,我从发梢到脚趾都情不自禁地表现出顺从。这个吻持续了大约几秒钟,又或者几分钟,甚至像是几个世纪,我已对时间彻底失去了概念,只感觉胸腔里有某种情绪渐渐满溢,仿佛一个气球逐渐胀大,轻盈得四肢都快要离开地面。结束时,我的整个身子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舌尖还残留着他的味道,仿佛刚才我们交换的不仅仅是气息,还有灵魂。
从我情窦初开之时,便时常好奇吻的滋味,直到真正尝试后,才发现它比任何一场春梦都更为妙不可言。
李南宇成功地实施了必杀技2.0版本,低头抚摸我的脸庞,我不争气地红了脸,不停地眨巴着眼睛,然后又像只鸵鸟一样把头埋进了他的胸膛。
他的胸膛微微颤动,发出一阵低沉的笑意。他凑近我的耳畔,轻声问道:“去散步好不好?”
在我以往的观念里,散步,本身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尤其当你还呼吸着PM2.5值爆表的空气。今晚我才重新认识到,散步是否无聊,取决于你身边的人是谁。当他是你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时,鼻尖仿佛掠过千里之外百花盛开的气息,整个夜晚都暗香浮动,情意绵绵。
“我姐的工作室开张,我去捧个场,结果送花的人太多,我的根本放不下,最后送给前台的小姑娘了。”李南宇主动解释道。
“哦。”我低低应了一声。
“小词。”
“嗯?”
“你很在意?”
“……”
“小词,我不知道沈泽淼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尤其是少年时代的情愫,并不能简单地划分为爱情、亲情和友情。”李南宇的语速很慢:“但是,这份躁动终究会慢慢平息下来,如同破茧到羽化的蜕变,这个过程很痛苦,然而一旦完成,便会用更为成熟的眼光看待生活,并重新审视自己的情感。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似懂非懂,讪讪地说:“其实我并不在意沈泽淼是怎么说的……可是有好几次我看到你因为她很难过……是你让我觉得你很在意她的……”
“什么时候呢?”
“比如,她结婚的那天……”
“那天是我母亲的忌日。”
“还有大年三十的时候,因为她结婚了,所以你不想回北京……”
“小词,”李南宇无奈地笑道:“我不想回北京,是因为不能留你一个人在昆明。”
“可是,你都不告诉我,我琢磨不透你的情绪,上一秒觉得你离我很近,下一秒又觉得你离我很远,总是重复经历着天堂和地狱……”
“对不起,我好像让你很难过。”他侧身抱住我,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但是,你怎么知道我过得比你好呢?每次我看到你在哭或者瞎折腾,我都又心疼又烦躁,我弄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情绪,看见你心烦,看不见更烦。看到你差点掉下悬崖,那一瞬间,我发现我真是蠢死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就行了吗?只要你别再折腾我了……”
“你都没说过你喜欢我……”我的声音低如蚊蝇。
“我喜欢你,”他捧起我的脸:“只喜欢你。”
然后他埋首撬开我齿关,月光如流水一般在我们的脚下倾泻,晚风穿过校园里高高低低的灯火,篮球场上传来一阵阵掷地有声的震动,夹杂着女孩的欢笑和男孩的高呼,在我耳畔奏出动人的音符……我想,佛书里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