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
这个暑假，我们家饭桌上的气压持续低沉。
“豆制品、动物内脏、碳酸饮料、海鲜……通通都不准吃！”我妈气势汹汹瞪着我爸。
“那我还剩什么可吃的……”我爸可怜兮兮地说。
“吃素！”我妈夹了一筷子清炒菜心放进他的碗里：“今天只有这盘菜能吃，剩下的都是给宋宋做的！”
“妈，你也太苛刻了，不就是体检出‘三高’嘛……”我替我爸伸冤。
“哪里才‘三高’，他是‘十几高’！”我妈没好气地说。
我爸赶紧转移话题：“哎，那个小罗的女儿是不是去美国了？”
“去加拿大了！”我妈接话：“我那个高中同学，就那个在实验中学当老师的那个莉梅，上次在超市里碰见的那个，你还记得吧？她女儿去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她可得意了，逢人就说，就差发传单昭告天下了。”我妈说着嫌弃地瞥了我一眼：“十几年没给我打过电话，昨天突然打来叙旧，还问我们宋宋怎么样了，是不是准备出国，有没有交男朋友，我说我们宋宋还小呢！”
“宋宋啊，我记得你上次打电话跟我说什么申请去伦敦读书，有结果了没有啊？”我爸转头问我。
“没选上。”我简短地应道。
“你天天睡到中午才起床，怎么可能选得上？”我妈成功地被我爸转移了攻击目标：“以前读高中的时候，谁说你考不上清华北大，你就跟谁急，读了大学怎么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了，可能连全班前五名都考不到……”
我翻了个白眼，开始狡辩：“大学里重要的不仅是成绩！天天读书不是读成书呆子了吗？大学里还要培养能力……”
“你少来这套，你期末考了多少分？不会掉到全班十几名去了吧？”
“这位女同志，我跟你说，你的思想不能一成不变，要学会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像全班排名这种没什么意义事——”
“我就问你期末考了多少分？！”
我抽了抽嘴角：“就——过了呗。”
“哎呀，没关系，读大学了嘛，是要多参加一些活动，不能死读书。”我爸赶紧打圆场：“再说，国外有什么好的，我们宋宋留在家里我最高兴。”
但是，三天后，当他晚上散步回来，从信箱里抽出一封offerletter（录取通知书）时，他立马斩钉截铁地转换了立场。
“啊，宋宋，老爸英文忘得差不多了，”我爸满脸期待地递过来一封信：“这是L大寄来的吧？”
我满脸震惊地拆开信封，看着纸上director的签名，不敢相信地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登录到那个荒废已久的邮箱，发现电子版的offerletter已经在里头静静地躺了两个星期。
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楼下唐伯伯上来约我爸喝茶，三言两语寒暄了几句后，我爸就用他在单位做报告的口气念叨起来了：“啊——我家宋宋刚回来一个星期——啊，她八月底走——不知道她回不回北京，可能马上就要去伦敦了——伦敦可不就在英国嘛，你喝酒喝糊涂了啊——”
我赶紧把房门关上，将一切外界的声音隔绝在外。
心情突然变得无比烦乱。古老的伦敦城，名扬世界的L大，我当然也心驰神往，然而——
“宋词，我真是受不了你，你是多没出息啊，离开李南宇几个月你都受不了？”谢非岚在电话另一头无比鄙视我。
“那你跟我说说，什么样叫有出息。”我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
“不要让爱情冲昏了头脑，干涉自己独立的生活。”
“如果还是互不干涉，没有羁绊，为什么要在一起呢？”我的语气十分平和，就像讨论一个数学反证题：“感情之所以珍贵，不就是因为我们愿意为之妥协吗？”
“哲学家，你真是歪理多！”
188.
我趴在床上盯着墙上的油画发呆，好像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想了一遍，青春大概就是在这样的间隙里悄悄溜走了吧。
当李南宇的专属电话铃声响起时，整晚躁动不安的心好像突然被泼了一瓢温水，终于变得柔软湿润起来。
“喂，阿南。”我的声音低低的。
“怎么了，心情不好？”
“没有，”我在床上打了个滚：“我就是想你了。”
我很少说煽情的话，此时此刻却有一种情绪满溢出心底。我从来没有这样思念过一个人，每日每夜，每时每刻。走路的时候想他，于是失去了方向，吃饭的时候想他，于是失去了味蕾，睡觉的时候想他，于是失去了黑夜。想他身上好闻的味道，想他后脑勺上凌乱的碎发，想他柔软的唇舌，想与他有关的每一个细节。
他的语气也明显温柔了许多，带着一丝笑意：“那你回来陪我好不好？”
“可是我得找个合适的理由说服爸妈吧，”我的语气有些低沉：“而且，家里老人的岁数也大了，我爸说，老人家，吃一顿饭少一顿饭，也就希望儿孙多陪陪他们，我总不能一年到头不着家……我、我都没见我爷爷最后一面……”想到数月前过世的爷爷，我的声音忍不住又带了哭腔：“但是，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啊……”
“小词，乖，别哭，”他吓了一跳，赶忙安慰我：“你是最懂事最孝顺的孙子了，爷爷他肯定知道的，他最疼你了，你要每天开开心心的，他才会高兴，对吗？”
李南宇很少哄人，我特别受用地“嗯”了一声。
“可以视频吗？”他问。
“等等，我把电脑打开，十五分钟以后，好吗？”
“你开个电脑要十五分钟？”
“呵呵，我磨蹭嘛。”
事实上，按完开机键后，我迅速扑向了衣橱——粉色的连衣裙？在家里穿这么隆重很奇怪吧？蓝色的蕾丝上衣？哎，不行不行，太刻意了，还是穿睡衣吧！那件白色的丝质吊带？有勾引的嫌疑吧……
我手忙脚乱地翻了一通，最后又换回了原本穿着的米奇睡裙，端端正正地坐在电脑镜头前，不停地眨眼。
李南宇穿着黑色的T恤，头发湿漉漉的，看上去刚刚洗了澡，却还是掩不住脸上的疲惫。
我知道现在该轮到女朋友嘘寒问暖了，于是十分温柔地问：“今天工作累吗？”
“嗯，之前有两个媒体记者答应给我们的活动写新闻稿，今天却打来电话临时变卦，可能是暗示我们必须按照软文的标准付费。”
“最近特别报道的主题不就是鼓励年轻人创业吗？当然不能算软文啦，新闻从业者怎么能立场不坚定呢。”我附和他。
“他们的理由很充分，说有更合适的稿件，正在权衡，可能是看谁先付款吧，你也知道现在媒体的生存空间被压缩，于是有了许多潜规则。还有个麻烦，上周连续被挖走两个程序员，而我们最近正在后台维护的重要阶段……”李南宇平时话并不多，此时难得地揉着眉心絮叨一些我听不懂的计算机知识，我尽力表现出满脸的理解之情，时不时针对一些云里雾里的问题附和他。他看上去十分受用，含情脉脉地望着我，叹息了一声，道：“小词，怎么办，我突然好想吻你啊。”
我特别无辜地瞪大眼睛，然后在心里默默地应道：“我也是。”
“我还没问你呢，为什么你kiss的时候那么熟练？”我本着学术精神与他探讨。
“因为你太害羞了。”
“……难道男人都是无师自通吗？阿柳给我科普的那些言情小说都是这么写的。”
“你还科普过言情小说？”李南宇略微有些吃惊：“言情小说没科普你，男人都在脑海中演练了许多遍吗？”
“你——”我还没来得及说出“流氓”两个字，我妈突然抱着一沓折好的衣服十分随意地走进我房间，嘴里大声念叨着：“整天把门关着做什么，也不通通风透透气！”
我手忙脚乱地把视频窗口最小化，也不知道她觉察出什么没有，假装镇静地指责道：“你又不敲门！”
“我是你妈！我进来放几件衣服还要跟见领导似的敲门？有本事你自己洗衣服！”
我早就说了，我妈的逻辑就是没有逻辑。
她放好衣服也不出去，在我的书桌边徘徊，视线在电脑屏幕上停留了一秒，我感觉手臂上立刻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妈清了清嗓子，开始说正题：“我刚才打电话问我同学了，她女儿也去了英国，她说九月去的话，现在就要开始办签证，否则会来不及，你那个录取通知书上有没有写具体事项啊？”
“没有，再说吧，你先出去啦！”
“什么再说，不能再说了，你怎么做什么事都不知道着急，天天让别人操心，都这么大了……”我越想结束话题，我妈越是不依不饶：“不然你打电话问问你们辅导员，学校组织的交换活动，他们应该要负责这些手续，不要耽误了时间，好不容易才申请上，别出了什么差错，到时候不能去……”
“哎呀，我去不去还不一定呢，先别管那么多！”
“什么叫去不去还不一定？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珍惜？你——”
“哎呀，好啦好啦，你先出去啦！”
我把她推到门外，然后走回电脑前，放大视频窗口，望着李南宇，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申请交换成功了？”他十分平静地问。
“嗯，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我解释道：“而且我还没决定去不去呢……”
“为什么不去？”他扬了扬眉毛。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申请的时候才四月份啊……”我小声地说，言下之意是，那时候我和他还没在一起呢。
他继续追问：“所以呢？”
我鼓着腮帮子不说话。他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我的小心思呢？却偏偏要我承认，真是太坏了。
“不去的话，我爸妈和辅导员都会杀了我，可是去的话，我又……又会想你……阿南，你希不希望我去呢？”
“傻瓜，我当然希望你留下来，但是父母师长希望你能获得一些锻炼，出发点也是好的。”他的语气十分温柔：“许多事情都不像砝码一样能够简单权衡，但我相信每个人心里都会有自己的一杆天平。小词，无论你的天平如何倾斜，我都会支持你。”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只触碰到冰凉的屏幕。
思念像最苦的一味药，在时间的文火里煎熬成汁。
下定决心的话还未说出口，房门又一次被推开，这回我反应迅捷地伸手关掉了显示屏。
“我跟她说不通，”我妈站在门口，转身冲着站在门外的我爸说：“你自己问问她整天都在想什么。”
“你先去晒衣服，我跟宋宋聊聊天！”我爸拍了拍我妈的肩膀，踱进我的房间，反手关上门，一脸笑眯眯的模样，颇像他找下属谈话前的神情。
我谨慎地看着他，果不其然，我爸闲扯了两句后就直奔主题。
“听说你不想去英国？为什么不想去呢？”
“我——我不想一个人去国外，孤孤单单的，吃也吃不好，学也学不好，语言不通，又没有朋友……”
“那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以后来老爸单位挂个闲职，整天喝茶看报？”
“我有那么没用吗？”我嘟囔着。
“宋宋啊，老爸年轻的时候——”
“打住，我不想听。”一听他开始上纲上线，我就头疼。
我爸不理会我，自顾自地说：“老爸年轻的时候，读了个大专，在那时已经是高文凭了，被国家分配到化肥厂当副厂长，九十年代初，每月工资就有六七百块，其他同学眼红得不得了。可是后来全国各部门改革，老爸就光荣下岗了，倒是那些分配到当时不怎么吃香的银行、烟草的同学，开始飞黄腾达。幸亏老爸后来发愤图强，考了个公务员，继续为祖国效力……”
“然后你的顶头上司不喜欢你，你就整天帮他倒茶擦桌子，最后还成功娶到了他女儿是吧，这个故事我都听了几百遍了。”我不耐烦地说。
我爸不疾不徐地继续提升谈话高度：“宋宋啊，我知道你听多了觉得烦，但是老爸想跟你说的是，世上没有一劳永逸的事。历史一次又一次证明，皇帝会死亡，朝代会更替，新的事物不断涌现，旧的事物不断被淘汰，昨天的金饭碗可能变成今天的下岗证，永远不要寄希望于一成不变的生活，时代是在变化中进步的。你只有成长为一棵大树，才可能在所有的风雨中存活下来，相反，如果你只是一颗随遇而安的小石子，任意一道时代的车轮都能够将你碾压而过。宋宋啊，你现在的一切，都是爸妈付出青春换来的，老爸不算成功，却也在起起伏伏的生活中摸索了许久，如果老爸能陪你到老，老爸一定不要求你做这个做那个，可是总有一天，我和你妈会先你一步离开，你要成家立业，为你的孩子奋斗。老爸希望你成为有能力有担当的人，无论风云如何变化，你都能屹立不倒，少吃些苦头，多得些回报。那么，你年轻的时候，自然就要多付出一些。怪我和你妈把你宠坏了，你从小就娇气，做事没什么韧性，总是半途而废，冲动而且感情用事，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这样下去，如何在社会上立足呢？其实，你想不想出国都不重要，老爸只是希望你要有意识去改变。”
我勾着头不说话，我爸也没有继续给我压力，摸了摸我的脑袋，说：“你已经二十岁了，老爸说的道理你应该都听得懂，老爸去看电视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晚上不要睡得太晚。”
我帮他打开门，然后反手迅速落上锁，重新打开电脑显示屏。李南宇依然在线，把玩着手中的一支钢笔，抬起头看我，眼神中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爸当了几年领导，很擅长做思想工作。”我笑了笑。
“小词，我觉得你爸爸说得对。”
我看着他的眼睛，等待下文。
“你确实需要变得更独立，这是个好机会，不要放弃。”
“可、可是你之前说——”我有些结巴：“——说这些都、都不重要，你说你也能挡风遮雨——”
“可是，万一我不在了呢？”
“你会吗？”
“万一飞机失事、船只沉没、山洪爆发、地震海啸呢？”
“呸呸呸，你别咒自己！”
他一字一顿，仿佛许下庄重的承诺：“小词，我向你保证，我不会主动离开你，可是人生这么长，没有人能够预料，我希望你一直好好的，有能力承担生活中一切幸与不幸，在对抗风浪时，不仅仅只有感情这一个筹码。小词，长成一棵大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