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地一下,夕阳便坠落在了海面上。它像个大火球似的嗤嗤啦啦地灼烤着海水,映得四下红彤彤的一片,斑驳陆离的光点在水面不停地跃动,如金鳞晃闪。
血色黄昏下,七条快船正箭矢般地追赶着前面的一条小舢板,船尾各喷出一条长长的白色水龙,煞是好看,又有几十只鸥鸟围绕着船和人盘旋不止,它们擦着水面乱窜,忽上忽下,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被追赶的人是一个长得虎背熊腰的壮汉,身穿粗布蓝衫,背后系着一个黄绸包袱,他的膂力奇大,双臂一扳船桨,舢板便向前窜出丈余。紧紧咬在他后面的人却是清一色的装扮,个个白袍黑冠。除了中间的那艘快船上是三个人外,其余六艘都载着四人,他们两个一组轮番划桨,紧追不舍,眼看着前面的大汉体力消耗过巨,要截住他已经是早晚的事。
便在这时,西北角的海天交接处,蓦然露出一角船影。那个被追击的大汉见了心中一喜,虽然不知道那船的来头,却像是在万丈深渊里看到了一丝光亮,觉得心头有火苗哗啦一下便燃着了。他嘴里嘿地发出一声闷吼,斜着船桨霍霍霍划了几下,那舢板便倏地转向,折去了西北,而紧叮在后边的那些快船却依旧向前窜出十几丈远,才煞住冲势,赶忙掉转船头又追了上去。
小舢板向前飞驰了会儿,远远地,大汉看清泊在那里的,原来是一艘竖着两根桅杆的飞蓬船,长有五丈左右。他也不及多想,拼着最后一口气力将舢板靠上去,便不想再动弹了。那些紧蹑其后的快船也逐第慢了下来,呈半圆状围上去,大汉的胸膛起伏不定,嘴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声,重枣似的脸盘上汗珠子簌簌滚落,他使劲地咽下一口唾沫,将目光转向了对方那艘只载三个人的快船上。
这条船上的人虽然在装束上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但明眼的还是能一眼就看出其中的迥异来。那个站在船头上的白袍人竟是个高不过四尺的侏儒,脸上戴了一张银色面具,手里持着一把折扇,立在那里神定气闲,就气势而论隐隐便是这群人中的首领。
被围困的大汉瞧在眼里,顿觉气息有些不畅,伸手抹了一把热汗,又把目光转向了那艘飞蓬船上面。奇怪的是,这么艘大船上边居然冷冷清清,除却两名船夫外,只有一个老仆样子的人在守着甲板上的炉火,他们对眼前的情形像是熟视无睹,各自做各自手边的事,并不朝下边多看一眼。
夕阳已经被海水吞下大半个去,海鸟在头顶上哀唳地叫着,那个戴银色面具的侏儒冲着红脸汉子唰地晃开了扇子。汉子瞧见上面画着一条吐舌獠牙的海蛇,心里登时咯噔一下子,暗道:“果然是银蛇先生寇小白到了,只怕我聂锋今天凶多吉少。”
便听那寇小白温声道:“聂老兄,想你也是个识事务的人,北海聂家早就败落,再也难成气候,你又何苦还替他们卖命?莫不如这便放下你身上的那件宝贝,自行去吧!”聂锋听了这话,嘿嘿一笑,道:“寇先生这样说话,可真是把我们这些聂家的奴仆瞧得小了,别说这件宝物是要留给聂家后人的,以图将来的大计,即便无他,我聂锋受聂老爷所托,又岂会贪生怕死,以此来作为交换?”
那寇小白叹息道:“聂人王果然有些好手段,死后这么久,还有这般忠勇之士舍命跟随。既然如此,在下只好相请朱兄上路了。”手中的折扇一摆,各条快船上的白袍人早亮出了兵刃来,却是每人一对锅盖大小的银盾牌,中间厚实边角锋利。
聂锋素闻银蛇门下的“天蚌大阵”的厉害,如何敢掉以轻心,将黄包袱重新系了系,双手握着那柄黑色的船桨迎敌。只听得呼哨连声,四个白袍人已经飞扑过来,他们缩身在两扇盾牌里边,模样便似四个洁白的大贝壳,在空中旋转不停,聂锋大喝一声,铁桨挥出,将最先旋到的那个“银蚌”磕飞出去。
夕阳此时已经完全被海水吞噬,金光斑驳的水面上,二十四个大“贝壳”在空中穿梭不停,划出一道道银弧,时而还漾出了一串串的血珠儿。血珠却是从聂锋身上喷溅而出的,不过才两个回合,他身上的衣衫已经碎成了蛛网状,肢体被盾牌割出千百道伤痕,若不是那些“天蚌杀手”有意相戏,他早就被剁成一堆肉块了。
他舞动铁桨的动作越来越慢,眼见两个“银蚌”一左一右飞来,正待来回横扫,其中一个的“壳子”却突然张开,就这么一闭一合间,已经夹住聂锋的铁桨,任凭他如何甩打,竟是摆脱不掉。另一个斜着冲到他的胸前时,两片盾牌呼地弹开,一只大手闪电般递出,早将他身上的黄包袱夺了去。
聂锋眼见那“银蚌”夹了包袱旋转着飞向寇小白,不由得急怒攻心,一口血雾噗地喷了出去,拼出最后的气力,将那个夹在他铁桨上的“银蚌”向外甩飞,然后双腿一软,就一屁股坐倒在舢板上。
那个“天蚌杀手”被他全力甩出去后,想控制住去势却哪里能够,夹着一股寒风便朝着那艘飞蓬船狂旋过去。而在那条船的甲板上,那个白头发的老仆人此时正从火炉旁站起身来,双手端着一个大海碗,颤巍巍地朝舱中走去。那个“天蚌”在空中划了道光弧,倏地朝他的后心撞去。
银蛇先生寇小白此时已经将那个黄布包袱拿到了手,看到这情形不禁一愣。便在这一刹那间,眼前的情景像是猛然间变得虚幻起来,那个老仆还是在颤巍巍地向前挪着步子,而那个本来旋转不停的“天蚌”却突然在空中停滞一下,而后才擦着老人的肩头飞出去,旋到了船的另一旁,轰地声坠入海中。
对于适才的危险,那老仆人恍若未觉,他端着碗走到舱门外,小声唤道:“少爷,该吃药了!”舱里面传来一声咳嗽,接着,一只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的手把住了舱门,露出了白衫的一角,然后是鹅黄色的儒巾,再是一张苍白的脸,虽然憔悴虚弱,却掩不住那人眉眼间的华贵之气。
这公子像是才一觉醒来,人还有些神智恍惚,朦胧中探头向舱外一瞧,那如血的暮霭便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不觉抬起右手遮了一下,轻声道:“是黄昏了啊!”老仆人道:“是的少爷,这儿离着登洲府已十分得近了。”他边说着,边把药碗递了过去,“药才煎好,少爷你仔细烫。”
那公子将碗接在手里,却并不就口喝下去,而是皱着眉头听船下的嘈杂声。只听得银蛇先生寇小白的冷笑声随风传来,“成天打雁,没想到今天却被大雁啄了眼,好你个聂疯子,居然用这么一卷废纸骗过了我。”聂锋粗犷的笑声随后响起,“不错,真的宝物早就被送去了一个隐秘的地方,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引你离开,你追我追得越远,我家少主人就越没了凶险。”寇小白哼了声,“那好,我就成全了你对聂家的这番忠心。”
那公子听到“聂家”两个字,眉头一跳,冲着老仆人点点头,“五公,救他!”。五公迟疑了一下,道:“少爷,他可是聂家的人呢。”青衣公子已经仰头将满满一碗药汁喝下去,脸上露出难受的神色,他用一方雪白的丝巾擦了擦嘴角,道:“先救了他再说。”五公垂手道声是,转身离开舱口。
快船上,戴着银色面具的寇小白怒火中烧,双手向空中一扬,无数纸片像蝴蝶一样随风洒扬开来,他一指舢板上的聂锋,对手下人道:“呆着作甚,还不给我上前碎了他。”一众“天蚌杀手”齐声应道是,手里舞动着盾牌,腾空而起,聂锋既然知道无幸,便也不再躲闪,只是瞪大了眼睛,嘴里发出一长串的狂笑。
蓦然,有人喝道:“住——手!”。他喊“住”字时,声音听起来已经是地动山摇,待第二字传来时,所有人的嗓子都觉得发甜,直欲吐血。寇小白飞快地弹出两指,点住自己的眉心,就看见一人像头大鸟似的从飞蓬船上落下来,挡在聂锋的身前,只见他的双臂向上一扬,那二十四名“天蚌杀手”扑到舢板三尺远的地方时,竟然一齐向后弹射出去,噼里啪啦地跌进了海里。
寇小白见状倒吸一口凉气,不及多想,脚尖一点,朝舢板纵去,他的身子犹在空中便劈出两掌,两股水柱儿突地凭空窜起来,像两条恶龙似的扑向聂锋。几乎同时,他矮小的身子也冲到老仆人的头顶上,单掌拍下,五公挥掌迎上,只听得啪地一声响,老仆人脚底下一沉,那舢板船竟硬生生地又向下吃水半尺。
只听得聂锋一声闷哼,胸口已经吃两股水柱击中,向后一个筋斗栽进海里。
舢板上,两人的掌心相对,一个巍然而立,一个头上脚下,却是一触即分。寇小白的身子在空中打个旋儿,又霍地向后飞去,稳稳地落到他的快船上,右手一晃,哗地展开折扇,冷笑道:“嘿嘿,没想到浙南宁家的人也来觊觎聂家的宝物。”那五公却是并不接话,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纵身而起,像一根针般唰地钻进海里,竟没有溅起半点水花。
寇小白见他的水性如此绝妙,不由得一呆,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只听得泼剌一声轻响,那老仆已经抓着聂锋窜出了水面,借势拔高一丈,轻飘飘地飞到飞蓬船的甲板上。看到这情形,寇小白猛地想起一个人来,问道:“老先生莫非便是有水龙王美誉的宁五爷?”宁五嘿嘿两声,道:“你的招子倒还亮堂。”寇小白一皱眉,道:“这么说,宁公子也来了?”
宁五听到这里,脸色一沉,道:“寇先生,你问的话是不是太多了些?”寇小白轻声一叹,慢慢把折扇合上了,道:“此事既然有宁家的人插手,这个情面当然不能不给。”冲着手下一摆手,道:“我们走!”七条快船飞快地向后划开去。
宁五见了,心中暗叹:“早就听说海公子手下的金鱼相公和银蛇先生,是一等一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有不凡之处。”待他们去远,这才吩咐赶过来的那两名船夫道:“把这人送到我的舱里去。”
两人应声是,上前搀起犹处在昏迷之中的聂锋,他的衣衫碎成了蛛网状,全身满是血水,吧嗒吧嗒地滴在甲板上。宁五在后边跟了,很是厌烦,心道:“宁家和北海聂家已经交恶十多年,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少爷又何苦还要理会他们的事?”
眼瞧着西天上晚霞消退,夜色变得浓重,这海面也开始阴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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