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海风不大,微波轻荡处,飞蓬船像摇篮似的晃悠着。舱里,二公子宁采臣依旧泰然而卧,耳听着吱吱呀呀的摇撸声、海水打着船板的哗哗声,像是又重新睡着了。其实,他只是借着假寐而在翻动着心事。
那些事已经过去太久,现在真的该好好来梳理一下了。
十三年前,他十七岁,正是少年得意时。可他没有大哥宁采君那样习武的天赋,能够把家传的绝学《千情剑法》发扬光大,亦没光耀浙南宁家门庭的野心。他喜欢游山玩水,喜欢鲜衣美食,喜欢骏马良驹,喜欢花鸟虫鱼,喜欢秀女美婢,喜欢梨园鼓吹,喜欢烟火花灯……他便是贪恋这样悠闲舒适的生活,即便被人讥讽为玩物丧志的纨绔子弟也在所不惜。
那一年的夏天,他也像今天这样,乘着一条大飞蓬船从南海顺流而下,来到登洲地界,准备去蓬莱仙境住上一段时日。没想到,在即将临近时却遭遇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雨,船倾桅折,人货俱失。
当时,宁采臣被巨浪卷入海里,接连呛了几口又苦又咸的海水后,身子便开始向下沉底。但奇怪的是,他那时竟一点恐惧感也没有,像是认定死亡不会这么轻易就找上他。海底下漆黑如铁,寒气森森,他在心里想,这是因为仙子还没有睁开眼睛吧?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经闪晃,一道璀璨的白光便果真唰地射了过来。
恍惚中,那女子的身子像飞鱼一样在眼前划了一道漂亮的弧儿,倏地冲到他的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立时间,有股子温热传到宁采臣的体内,麻酥酥地,他竟有了想哭的冲动,心想:“你果然来救我了!”。然后,他的身子便随着她一起向上浮升,迅速地浮升,越往上光线越强,最后竟成了白晃晃的一片,宁采臣觉得自己就此羽化了……
他醒来时,发现已经身在一处岛屿之上,天空湛蓝,海面湛蓝,细浪卷着沙滩,白鸥翩跹飞舞……宁采臣的意识慢慢恢复,心想:“果然是她救了我!”他想找到她,便沿着沙滩在岛上走了一圈,那岛孤零零地耸在海里,并不大,他用不上一柱香的工夫就走遍了。但并没见到她的影子。
宁采臣觉得有些肚饿了,可腰间除了一把剑外,什么也没有,幸好岛上的一些灌木丛里还结着些果子,虽然还青涩。但尚能果腹,他吃得几枚后,待饥火稍定,这才又走回沙滩去,向远处张望。他心里翻来覆去地只有一个念头,“她既然救了我,为什么又要走开呢?”
算起来,这已经是他们第二次相见了。第一次见到她时,是傍晚时分,当时,宁采臣所乘的大船刚刚下锚,他正站在船尾看晚霞残照,突然,船舷的右侧窜出一股白色的水柱儿,接着,一个修长的身子便跃出了水面,她的鳞甲、她的银尾,她的牛乳样的肌肤,她的淡绿色的长发,无不闪耀出一种妖艳的魅力,直把个宁采臣看得目瞪口呆,不觉失声叫了起来:“鲛人!”
那人鱼听到他的叫声,把头转过来,冲着他微微一笑,那绿琥珀似的眼眸像是能说话一样,秋波闪晃间,竟让宁采臣的头脑一阵眩晕,便要跟着从甲板上跳下去。但她早已转过了身,舒展双臂,泼剌地划出一个水花儿,就隐入海底不见了。宁采臣痴痴傻傻地瞪着那片水域,觉得魂魄就此被这人鱼给勾走。那晚,他一直在船尾候着,但是她并没有再出现,直到夜深时海上起了暴风,直到他的船被打翻,直到她现身相救……
如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被撇在这海岛上,想起了这两天的奇遇,恍如隔世。这个长着银尾和鳞甲的“鲛人”便是传说中的美人鱼么?原先听到关于她们的故事时,都只当作了神话听,不成想她竟是真实存在的,自己能有幸与她们邂逅,当真是富泽不浅。那一整天,宁采臣脑子里不停地胡思乱想,尽是些他与美人鱼的风情之事。
当夜幕又一次降临时,他再也支持不住,终于缩在一方大海石的后面睡着了。他有些冷,梦里还在想能有堆篝火烤烤就好了。后来,恍惚中他真的觉得有些暖融融了,热流漾遍全身,所有的毛孔都舒展开来,他慢慢睁开了眼,惊奇地发现眼前果然烧着一堆篝火。火焰对面站着一个陌生的朦胧的影子。
他心想我该不是在做梦吧?怕惊动了那个人,便眯缝起眼来注视,见那竟是一个上身半裸的少女,正在向火烘烤一件黄色的衣衫。宁采臣待看清她的面容,差点儿便叫出声来,没错,正是她,那个救了他的命的“鲛人”。她淡绿色的头发,碧绿的眼眸,乳白的皮肤,只是身上没了鳞甲,两条修长的腿代替了先前的那条银尾。
她的体态真是太美了,宁采臣心里不觉钻出个狡黠的念头,佯装还在睡梦中,一动也不动尽情地饱餐秀色,心下暗暗发出啧啧的赞赏。过了会儿,她的衣衫烤干了,便慢慢披好,胸前那对丰隆的蓓蕾就此被遮掩上,双手拢着那头秀发三盘两盘,便挽成了一个髻,随即用一根木簪别住。
宁采臣还是眯缝着两只眼,待见她赤着一对白皙的脚丫走了过来,赶忙合上眼皮,鼻子里发出匀称的呼吸。过了好一会儿,并没听到什么动静,他又慢慢张开眼皮,便见那少女眼露凶光,十指尖尖正待抓下,宁采臣吓了一跳,啊地声蹦起来,便听她咯咯笑道:“看你还敢装睡?”
宁采臣这才明白她是在故意吓唬自己,他素来放荡不羁,虽然知道这女子并非凡物,当属精灵鱼怪之类的神物,却也并无半点畏惧之心,反笑着问:“你到底是人是仙?”少女道:“我当然是仙子了。”宁采臣围着她转了两圈儿,道:“说你是仙子嘛……我看却也不像!”少女忽闪着眼睛看着他,问:“那你说我像什么?”宁采臣道:“我说你是一条美人鱼。”
少女听了登时笑靥如花,拍着手道:“那我就是鱼仙子了呗。”宁采臣见这“鱼妖”天真烂漫,妩媚可喜,便也将最后一丝拘谨和防范抛开,道:“喂,我说鱼仙,你的尾巴哪里去了?”少女笑嘻嘻地道:“我的道行深,不在水里游泳时,自然便把尾巴变化了去。”宁采臣道:“其实啊,我看你拖着条银尾巴,长着身金光闪闪的鳞甲,倒也挺美!”
少女剜了他一眼,故意嗔道:“你这人就是嘴甜,也不知道上边抹了多少蜂蜜。”突然伸了伸胳膊,说声好饿啊!转身跑到岩石的后面,拿了一个大陶罐出来。宁采臣凑上去一看,见里边盛了半数白米,肚子不觉便咕咕叫响,嘴里却说:“奇怪了,美人鱼原来也吃饭啊。”少女道:“你以为我就真的不食人间烟火了?”宁采臣心想:“你当然不是平常人,头发不是常见的青丝,是绿丝,眼珠子也是绿油油的,也幸亏是生在你这个美人身上才好看。”
陶罐被挂在了火堆上,不一会儿就发出滋滋的声响,少女却又手脚麻利地拿出两条黄花鱼来,串在树条上放在火上翻烤。宁采臣闻着鱼肉的香味儿,不禁暗暗吞了一大口涎水,少女瞥了他一眼,嘴角划过个无声的笑,把一条鱼丢给宁采臣,道:“这条烤好了,你先吃吧!”宁采臣双手捧住,送到嘴里咬了一口,肉质细嫩,味道鲜美,连声叹道:“好吃,好吃!”
少女见他吃得香甜,心下也很是欢喜,待另一条鱼烤好后,也丢给了他。宁采臣一愣,问:“你怎么不吃?”少女微笑不答,待米饭熟了后,又取出一只竹筒来盛了些递给他。宁采臣自幼生在武林世家,锦衣玉食,什么美味没曾尝过,只是这一整天困在这海岛上,仅得些青果充饥,当真是饿得狠了,所以在吃到一餐白饭两条烤鱼时,即便无盐无酱,却也如同在品尝珍馐美味。
而这期间,少女却一颗米粒也没沾唇,宁采臣始才恍然,她刚才所谓的肚饿云云,完全是替自己着想,当下叹道:“没想到世间上还有这么好的美人鱼,又能救人命,又能烧饭给人吃,我可要讨问她的芳名,好回去刻个牌位供奉起来。”少女笑吟吟地道:“也不用太麻烦,你只刻上‘鱼仙’二字不就成了?”宁采臣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鱼仙又不止你一个,供奉起来未免忒含糊其辞了!”起身冲着少女深施一礼,“仙子在上,请受宁采臣一拜,先谢过你的救命之恩,再谢过你的赐饭之情。”
少女呼地一下跳开,笑嘻嘻地道:“啊呀,这个可不敢当,原来你叫宁采臣啊!”宁采臣却又冲着她一礼,道:“还盼仙子相告芳名。”少女见推搪不过,眼珠儿一转,道:“行了行了,我便告了你吧,你就叫我小倩好了。”宁采臣道:“小倩?好名字!”小倩道:“这名字马马乎乎,又有什么好?”宁采臣道:“人儿长得好,名字也叫得秀气。”小倩笑道:“你这人就是嘴巴甜。唉,宁采臣?我听你的口音是吴越那边的,莫不成你是浙南宁家的人?”宁采臣见他宁家的大名竟然传到了江北,不免有几分得意,嘴上却说:“小倩你果然有几分仙道,看出了我的来历。”
此时,天籁静寂,一轮明晃晃的圆月挂在东天,柔和清澈的光辉如水般洒下来,给岛上的岩石、树木蒙上了一层朦胧洁白的轻纱,看上去缥缈而绮丽。
小倩拿眼儿瞅着他腰里的剑,道:“听说宁家的‘千情剑法’天下无对,你宁公子既然腰悬利器,想必是精通此道了?”宁采臣道:“不敢,小生只是胡乱练过几年,挡不得真好汉。”小倩道:“我不是什么好汉,却想斗胆跟你宁采臣讨教几招!”也不管他答不答应,叱喝一声,顺手拣起根树条便抽了过来。
宁采臣没想到她说打就打,吓了一跳,赶忙闪身躲开,叫道:“小倩,你当真要跟我过招么?”小倩笑道:“那还有假?”唰唰唰三下,宁采臣最后一下没躲得开,被她抽中了手腕,火辣辣地疼痛,不禁有些恼火,就势抽出长剑来,喝道:“那你也该找一件趁手的兵器来跟我放对!”
小倩道:“我跟人打架向来是不动家伙的,用这根东西便是在高看你了。”手里的树条啪地甩出,搭在了宁采臣的剑锋上,便似粘在上边一般,她向右边一挥,宁采臣只觉一股绵绵不绝的力道传了过来,长剑便欲脱手飞出,赶忙运气相抗,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向左边跌出两步。
小倩叫道:“再给我往右边走走!”树条粘着剑刃一甩,宁采臣果真被牵向了右边,小倩大乐,叫道:“左边走走,上前两步,退后两步……嘻嘻,真是好玩!”她手里的树条指东打西,竟是把宁采臣当成了一具木偶来摆弄,宁采臣长这么大,多承人逢迎,几曾受过这般羞辱,脸皮早已是涨紫,眼中怒火喷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小倩正自得意,猛见宁采臣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笑道:“啊呀,打出真火来了,那可就不好玩了!”撤去手上的劲道,将树条抛下,宁采臣剑上一旦没了羁绊,便唰地刺过去,挟风带雷一般直奔小倩的胸前。小倩身子一旋闪开了去,嚷道:“好了好了,我不跟你打了还不成么?”但宁采臣此时哪里肯听,一剑快似一剑,一招急似一招,非要挽回面子来不可。
这“千情剑法”却是武林最具威力的绝学之一,宁采臣虽然所练不精,一待抢了先机却威力大增。小倩见那剑锋刺到时,竟然发出一段紫色的光华,不禁花容失色,她突然做了个奇怪的动作,闭上双眼,身子向后滑出两丈多远,待宁采臣再赶上来时,两眼便霍地睁开,喝一声:“破!”。
宁采臣只觉她的眼神像针儿一般锐利,虎口一烫,手里长剑哗啦一声便断成了几截,他的视线接触到小倩的眸子,便好像陷进了绿色的迷雾中去,所有的杀气顿时消弭。
他颓丧地道:“罢了罢了!我练了十几年的剑,居然连一个小女孩也打不过,哪里还有脸面出来闯荡江湖?”小倩听了这话,走过来,道:“得了吧宁采臣,别以为输在我手里很冤枉,我妈妈跟我说起过,我学的这门功夫果真练成了,天下没几个人能挡得过。”
宁采臣道:“你妈妈?你不是仙子么?”小倩道:“谁告诉你仙子就不能有妈妈了,我妈妈的武功可厉害了呢!”宁采臣道:“那你告诉我,你练的是哪一门功法,这么厉害?”小倩一撇小嘴儿,道:“那可不成,这就叫做天机不可泄露。”宁采臣哼了声,道:“小气!你以为我很希罕知道么?我就不相信,我们宁家的‘千情剑法’敌不过你!”小倩道:“我也没小看你的剑法啊,我妈妈说了,你们宁家的这套千情剑很厉害的,练到火候时一点也不比我家的‘心心相印’**差。”
宁采臣听到这里笑了:“原来你练的那门功夫叫‘心心相印’啊,不是说天机不可泄露么,怎么又告诉了我?”小倩道:“就是告诉你也不打紧,免得你骂我小气。”宁采臣见状,心道:“这小丫头并没半点江湖经验,明明是个人,偏偏却要装神弄鬼的,还受不得激将法,且让我再来摸摸她的来头。”想到这里,便问:“那你告诉我,你这套功夫练成了没有?”
小倩道:“还没呢。要是练成了,我也就不用老呆在海里,早跑到中原的花花世界去玩了。”宁采臣听了这话大奇,问:“你是说,你一个人在这海上漂着,就是为了练功?那可怎么练……”小倩道:“在海里边练啊,就像鱼一样,只是太寂寞了,成年见不到个人影子,妈妈又不让我跟陌生人说话,真是闷死我了。”说到这里,展颜一笑,“不过现在好了,有你在这里陪着我说说话,解解闷,我就舒服多了。”
宁采臣叫了起来,道:“原来你救我上来,是另有目的。”小倩瞪了他一眼,道:“怎么,难道你还不情愿?”宁采臣见她娇嗔薄怒的样子,不禁怦然心动,忙道:“愿意愿意,就是呆在这里陪你一百年我也甘心。”小倩听了这话,噗嗤乐了,她抬头看了看夜色,又叫了起来:“啊呀,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急匆匆地朝沙滩走去。
宁采臣道:“你要到哪里去?”小倩头也不回地说,“不是告诉了你么,我要回海里练功去。待明儿再来看你。”她一路小跑地跑进海水里,哗啦一下便扎进去不见了,只有海浪还在徐徐地冲刷着沙滩,一晃一摆地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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