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七七走过一条小巷,那是梨叶村最古老的地方。小巷两旁尽是从古老年代里流传下来的房屋。由大块大块的青石砖累筑而成。岁月匆匆而过,光阴流转,风化了青砖的坚硬,刻下斑驳的伤痕,只在砖与砖的缝隙间以及高大院墙根下沉淀了苍翠潮湿的青苔,与小巷两旁早已剥落了朱漆的大门遥相呼应。青苔欲滴,朱漆红艳,年复一年。
小巷里,终年只有零星的阳光和苍茫的白雾。偶有阳光不知好歹地硬要闯入,早被院墙里高大的树木伸出枝条瓦解得支离破碎。小巷,晦暗依旧。
七七看到青梨和白苓手挽着手并肩步入了小巷,偶尔一抬头,触见对方的眼神,相视一笑,又重新低下头去。
不用测量,也知道彼此手心里的温度。
不用计算,也知道彼此心跳的速度。
白雾无声地翻涌,转瞬间将两个人的身影吞没。
茫茫的白雾里,传递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苍翠的青苔里,隐藏着多少握手走过的浪漫?
那些秘密,那些浪漫,统统被大风吹散。
随风潜入夜,化为虚幻的无形。
七七站在巷口,咧开嘴笑了。雪白的牙齿在太阳照射下发出明亮的光,他笑得多开心哪。
日头移过中天,树下的阴影平移过来,将小巷完完全全地笼住,不留丝毫光明。
七七蹦蹦跳跳地跑过一排排高大的树木,明媚的阳光与暗淡的影在身后交织,重复变换。
好像很多年漫长的光阴就是这样跑过的。
可是那些漫长光阴里的人和事,也就是这样被遗忘在身后,渐渐模糊,渐不可寻。如同你在冬日的黄昏,看着暖阳的余辉遍洒了大地的每一处,可就是无法照亮你沉没入黑暗的记忆。
这该有多可怕。
而这,是七七在很多年之后才渐渐发现的。
(20)
枯黄的野草在旷无人烟的原野里噼里啪啦地烧出橘红色的火焰,独留一地黑色的灰烬,随风漫卷。
已经是深秋了啊。
随便地呼出一口气,便凝结成大片的白雾,久久萦绕在嘴边。这是寒冷降临的征兆了。而房屋人家的瓦片上,路旁杂草枯萎的叶子上,早已密密麻麻地洒满了晶莹的霜华,映着初升的太阳暖和的光,皓皓地白成一片。像是谁一夜的杰作。
七七和菱角背着书包手拉着手艰难地前行,七七在前,菱角在后,两人都累得大口大口呼出白气,小脸冻得红扑扑的。两只眼睛却特别灵动,闪闪发亮。
寂静的山林里,只有早起的山雀时不时地鸣叫两声。其余的,便是孩子啪啪的脚步声和偶尔不服气的拌嘴声。
枫叶红透,暖阳依旧。
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宽大落叶沾满的白霜,印着两人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脚印,一直向前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远方,是幽暗深密的丛林。
叶子落入溪流,一律翘起叶柄,顺水沿着山坡流下。碰到岩石挡路,便滴溜溜地撞了一下,又转移了方向,钻过石与石之间小小的缝,继续深流而下。金黄的叶片上,不乏勤劳的蚂蚁,口中叼了白色米粒状的食物,却不知要运向何处,急急地四处乱转,爬到叶片边缘,又立刻缩了回来。
七七和菱角走下山坡,忽而看到一个小女孩儿蹲在溪流旁边,手里不知道在拨弄些什么。菱角忽然停了脚步,七七急忙拽她胳膊,“快走啊,我们去看看她在做什么,好不好?”
“要去你去,我才不去呢。”
七七无法,只得一个人向那小女孩儿走过去,菱角却又追了上来。两人走到那女孩儿旁边,见那女孩身着白色的羽绒服,一头浓密的黑发自然地披下,如一座小小的黑色瀑布。她书包放在一旁的石头上,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凡是见到有蚂蚁在上面的叶子,便从水中捞了上来,放在旁边的石头上,丝毫不顾溪水冰凉,一双小手冻得红通通的。那些小蚂蚁如遇大赦,匆匆忙忙地向草丛中爬去,不一会儿便不见了影踪。那女孩轻声道:“我救了你们,以后可要乖乖的啊,不许再往树叶上跑,听到了吗?”
女孩儿忽而看到七七和菱角落在溪水旁边长长的影子,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七七看到她的一张脸精致得如同陶瓷娃娃,脸蛋白嫩,鼻子小巧玲珑,两只眼睛如同两个黑色玻璃球,睫毛浓密,仿佛是假的一般。七七记起来了,这个女孩儿他曾见过的,是在开学杨绿老师要求作自我介绍的时候。此后,她便一直坐在教室后面的角落里,平日里安安静静的,不爱和人说话。七七也就一直没在意。
她看了两人一眼,又低头继续弄她的事情,仿佛眼前根本就没有七七和菱角这两个人。菱角拉了一下七七的手说:“我们走吧,别打扰她了。”
七七摇摇头,向那女孩儿大声道:“喂,你在干什么?”
女孩儿的手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看也不看七七一眼,转身向山下的学校跑去。七七看到她书包丢在一旁,急得他忙大声喊道:“喂,你的书包还在这儿!”
女孩儿回过头来,不提防正踩着一片打霜的树叶,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她挣扎了几下,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七七忙捡起书包,和菱角一同跑下去,一路上自己也跌倒了好几次。他和菱角跑到女孩儿身边,两人搀住她胳膊,一齐用力,将她扶了起来。
七七拿出她的书包,递给她,说:“给,你的书包。”又说:“对不起啊,我刚才不该那样对你的。”菱角也说,“他刚才是好心办了坏事儿,你别怪他。”
“没关系的。”女孩儿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谢谢。”
她接了书包,头也不回地独自一人朝山下跑去。
七七怅望着她的背影,心头一片茫然。过了好久,才问菱角,“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想打听人家么?”菱角笑道:“我偏不跟你说。”
七七顿时脸红得像个苹果,“哪有哪有,我只是关心同学,随便问一下嘛,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
菱角叹了口气说:“我不跟你说,你迟早也会知道的。”她看着那女孩儿慢慢走进了学校,这才说道:“她叫做铃子,好像是从桃溪县来的,不过我也知道的不多,班里的同学大都没跟她说过话,大家对她知道的也没有多少。”
深秋早晨的太阳终于从后山爬上来,照亮了山坡下的一切。学校围墙上雪白的石灰,碧水河里深深浅浅枯败的芦苇,空地上黑点一样的人们,统统映在七七的瞳仁里,他伸了个懒腰说:“我们上学校去吧。”
(21)
七七和菱角所在的小学叫红旗小学,红旗小学的学生主要是梨叶村以及邻近的蓝峒村。平日里梨叶村和蓝峒村虽然靠得不远,“鸡犬之声相闻”,却很少来往。只有在这小学校里,两村的孩子们才能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玩耍。
可是,也有不和谐的因素。
七七四处转悠,便发现了一个让他非常讨厌的家伙。这家伙头发油光闪亮,梳成三七分的样式,身着黑色燕尾服,里面穿着白色衬衣,打着齐整的领结。最可气的是他鼻梁上架着一具塑料架子,塑料架子上嵌着两块圆圈的玻璃。七七早知道这是眼镜的了,只是他还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眼镜这东西是他能戴的么?在七七的印象中,只有那些大有来头的人物才会配戴眼镜。而这些大人物要么很有钱,要么很有权,再不就是很有学问。他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戴?也配戴?
七七愤怒了,并且这愤怒像火一样在小小的心中熊熊燃烧起来。还有一点让七七很不爽的就是,这家伙的名字居然堂而皇之的叫做吴大文,真气死七七了,别人的名字都叫“小什么小什么”的,他凭什么叫做“大文?”而且这家伙竟然姓吴,和那个吴点墨还是本家。七七“恨吴及吴”,对吴大文怒意更甚。
他向其他同学打听了一下,同学们对这特立独行的吴大文也都颇有怨言,甚至有个别的还恶语相加。看来,吴大文众怒犯得很是严重,七七暗自得意。
终于有一天,吴大文原形毕露了,他和菱角坐同桌,本着“好男不和女斗”的原则在课桌上划了一条三八线,然而自己又很没有绅士风度的屡次犯界。菱角为此多次抗议,但吴大文毫不在意,继续他的卑鄙行径。这还不说,他还经常拿一些女孩子最害怕的东西,诸如蜈蚣、蟑螂、小死蛇之类的放在菱角文具盒和抽屉里,每次吓得菱角高声惨叫脸色雪白,他就在一旁志得意满的哈哈大笑。
菱角拿他没法,气得直掉眼泪。
七七获息此事,义愤填膺,准备揍他一顿出气,可是他犹豫了,吴大文是多么强壮的一个家伙啊。和他斗,说不定反被他先斗死了,这可不大妙。于是七七俟机待动。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有一天。等了好久终于等到梦实现。
这一天放学正走在路上,一辆自行车唰的一下从身旁擦过,然后咔的一声斜斜地拦在路中间,七七一看,这不是王小帅吗?“你要干什么?”
“别问我要干什么,”王小帅目光斜视,看也不看他一眼,“我只想问你,想不想干掉吴大文?”
这是七七心中的大秘密,陡然被揭穿,只觉得一片心虚,“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王小帅依旧不看他一眼,“你要是真有这个意思,明天中午操场见。”说着一转自行车头,风驰电掣般消失在山坡另一面。
“这家伙还真是帅得不像话啊。”七七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感叹。猛然间却发现自己长了别人志气,又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切,什么玩意儿啊。”
虽然怀着极度不屑的心情,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七七还是在第二天中午放学的时候来到了长满蒿草的学校操场。到了现场一看,令他大吃一惊。这场面也太壮大些了吧。看这架势,七七粗略数了一下,少说也有一二十人。看来吴大文这家伙极度不讨人好。
王小帅看来是这次活动的发起者,他站在一块高高的大石头上,虽是深秋季节,却也依旧戴着遮阳帽。他面无表情,环视四周,等人群安静下来后,冷冷地说:“我最讨厌在我们中间有标新立异特立独行的人,这种人看不起我们,不屑与我们为伍,自以为高不可攀,实在是最可恶的。而现在,我们中间出了这样的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大家也十分清楚,不用我多说废话。”俨然一派指挥者的气派,显出一股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
接着王小帅宣布了各人应负责事宜。七七注意到,连一向痴痴呆呆的黄小胖也在其中。他分配给黄小胖的任务赫然便是先锋官。七七不服,举手表示反对。
王小帅也不多话,“理由。”
“理由么,”七七转了转眼珠子,“就是这家伙屁放得简直太臭了,简直不堪入鼻。”这理由虽然牛头不对马嘴,但也是事实。有一次杨绿老师叫用:“我原来怎么样,所以现在发生了什么事”的句型来造句。黄小胖抢先举手,站起来说:“我昨天晚上存了个屁,所以现在我把它放出来。”说着扑通一声,屁股后面的裤子破了个洞,一块碎布激射而出,整个教室立刻弥漫了一股奇特无比的臭味,那臭味对七七来说真是刻骨铭心,终身难忘。他正坐在黄小胖后面。结果被熏得头晕脑胀,整整三天粒米未进。从那以后,他见了黄小胖便退避三舍绕道而行。
王小帅嘴角边挂着讥讽,“别人都说知道个屁是蠢到极点的意思,看来你连屁都不知道。”他停了停又道:“屁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和你说,你也不懂。不过你要记住,这年头,谁越会放屁,谁官儿做得越大。这就是我找黄小胖做先锋的理由。你慢慢想吧。”
七七不作声,心想,你的屁一定比黄小胖还要厉害。
王小帅走过七七身边,斜斜地瞟了七七一眼,说:“好好钻研屁的学问吧,以后用处大着呢。”
很多年以后,七七想起王小帅的话,发现他说的真是至理名言。这实在是个臭屁大行其道的年代,小人物要能说会道,马屁拍得响亮,大人物更要把屁放得气吞山河,席卷天地,以显示其独特的领导才能,否则便不足以服众,不足以威力四海。
屁啊,屁……
忽有一人跑来对王小帅说:“报告,已发现目标,”王小帅不动声色,缓缓说道:“黄小胖,出发。”黄小胖领命出列,屁颠屁颠跟着报告的人去了。
不一会儿,两人回来,黄小胖呵呵傻笑道:“那家伙我搞定了,大家快去看看吧。”王小帅闻言,手一挥,道一声“出发”,领着众人浩浩荡荡地前往目的地。
来到事发地点,只见吴大文躺在一棵小黄杨树后,身上落满了树叶,脸上神色无比痛苦,眼睛闭着,显然已陷入昏迷状态。
王小帅盯着他瞧了半天,沉声问道:“怎么回事?”黄小胖乐滋滋地说:“报告,一开始我拉这家伙,要他到操场去,他还不肯,后来我看见他在这棵树后面,就跑到树的另一边,脱下裤子放了个屁,然后这家伙就成这样子了,嘿嘿。”
七七说:“那他身上的叶子……”
黄小胖得意地说:“都是我干的。”
一屁之威,竟至于斯。众人不禁骇然,尽皆相顾失色。心想,这还是隔了一棵树的,倘若直接施放,还真不知道酿成什么恶果。遥想那一屁,该是何等壮烈。
只听黄小胖得意洋洋地道:“为了今天这一屁,我都攒了十天半个月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要吃糖。”
众人都深感惶恐不安,心想这人若是再攒个十天半个月,到时候一不高兴,往自己身上来这么一下子,又没有任何可以遮挡的东西,那可不妙的很。于是纷纷掏出身上的糖果糕点,争先恐后地一拥而上,献得不亦乐乎。黄小胖大把大把地将糖果揉进嘴里。
七七随身没带任何东西,无从献起,只好在一旁眼巴巴地瞧着,王小帅则一脸不屑地站在众人圈外,对此颇不以为然。黄小胖一眼便瞥到他俩,大声道:“喂,你们两个,东西呢,拿出来!”王小帅迫于形势,只得忍气吞声,掏出一颗奶糖,用力抛了过去。七七却依旧无动于衷。
黄小胖大怒,指着七七道:“你到底拿不拿?信不信我一屁崩死你?”这一来倒激起了七七的傲气,“我偏不拿,你把我怎么样?”
黄小胖怒不可遏,气冲冲地走到七七面前,众人慌忙让开一条路,等黄小胖扒下裤子之时,众人惊鸟般四散逃开。他将屁股对准七七,预备使出绝世神屁:“你到底给不给?”七七不避不闪:“你崩死我吧。”
黄小胖屁股耸动,努力了半天,奈何屁这玩意儿不是说放就能放的,况且他攒了十天半个月的早已一放而光,再怎么努力也没见任何动静。七七哈哈大笑,飞起一脚,跪在他白花花的大屁股上,“去你的!”
黄小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好半天爬不起来,众人见他失势,慑于他以后可能东山再起,谁也不敢乱动。黄小胖蹲在地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七七恻隐之心顿起,走过去将他扶起说:“别哭了,对不起。”黄小胖一边点头一边抹眼泪。
只会放屁的人还是不行啊。
躺在地上陷入昏迷状态的吴大文,听到周围些起彼伏的喧哗声,慢慢醒了过来。
王小帅这时也恢复了领导气派,手一挥说:“大家跟我来。”他领了四个人,分成两组,每组两人,各站吴大文脑袋左右两边。吴大文被这情景骇呆了,大张着口,不明所以。王小帅一声令下,四人拉下裤链,掏出家伙,对准吴大文张开的嘴哗啦啦地尿起来。
七七觉得这样太过残忍,准备上去扯开他们,王小帅像一座冰山移过来,语气冰冷得令人打颤,“你最好别多管闲事,否则有你好看的。”七七不听,推开王小帅,又冲上去拉走正尿得忘乎所以的四个人。
王小帅的脸色,愈发阴沉得可怕。
七七大声说:“大家有话好好说,怎么能这样呢?”王小帅别过脸去,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伪,君,子!”
吴大文灌了一肚子尿,苦不堪言,再不复原来气焰嚣张的模样,浑身骚烘烘的,众人避之唯恐不及。
王小帅冷冷地说:“七七同学,整治吴大文的方案是你提出来的,现在你又反对,你到底想怎么样?”
七七百口莫辩:“我,我……”
“拉他到一边去。”王小帅头一甩,周围立刻出来周围立刻出来四个身强力壮的家伙,将七七拖到一旁。七七奋不顾身地又跑过去,王小帅举起一只手,两个人按住七七,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七七不住地大声咒骂。
两人打完歇手,王小帅说:“好了,没你们的事了,一边儿去吧。”七七爬起来,望了众人一眼,长叹一口气,转身就走。众人在背后嘻笑不止。
吴大文的下场很惨,眼镜被强行摘掉,好好的燕尾服被扔到烂泥坑里,糟蹋得不成样子。王小帅等一众人勒令他以后不许戴眼镜,只准穿普通服装,不准搞特殊化,而且还不许将此事透露出去。吴大文大哭一场,含泪点头答应。
这就是特立独行的下场。
或许还要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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