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容深令人在勤政殿前下的台阶上搭建了一个临时既祀天地的平台。文武百官列阵左右,文官个个把头低低的垂在胸前,武将们毫不走心的呆看着一个点,或是漫无目的的望向别处。
萧容深着一身朱黄龙袍,发间带着一顶白玉发冠。
一百年没动过地方的龙椅,被从勤政殿里抬了出来,萧容深坐在龙椅上,睥睨群臣,却没有了从前那种君临天下的感觉。他凝望着正在念咒的巫医,心里有点郁闷。当皇帝不应该是这种滋味的,跟他梦里的感觉大相径庭。
高秉延低头看见萧容深拧着眉,低声问道:“陛下,可是龙体不适?”
萧容深摇摇头:“高相,你真的相信这宫里有鬼吗?”
高秉延给愣住了,要说不信吧,他其实也有点害怕。但要说相信吧,理智又偏偏跟他对着干。
“陛下怎么突然这样问?”
萧容深抚掌踌躇了一阵:“你说朕的这个皇帝,会不会做的太早了?”
“太早了?”高秉延没明白,太早了,就意味着不是时候,莫不是说,和亲王突然不想当皇帝了?高秉延拱起手:“陛下,圣心不可随意变更啊!”
萧容深瞥了他一眼:“朕没有改变心意。朕只是觉得太仓促了,虽然咱们为了今天,已经准备了二十多年,但时至今日,朕还是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少的就是兵权啊,这可是个*烦。可惜这个问题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要招兵买马,就少不了要流水似的花银子,可银子又从哪儿来呢?守着卫家那座金山却没有银子花,高秉延有点懊恼。
要是依照性子来,高秉延真的恨不得把卫府查抄个干干净净,但他不能。卫家,虽然只是个商人之家,但它的关系网络错综复杂。且不说卫家操控着京城的经济命脉,就说含章公主的那一脉贵族,加上六爷的势力,哪一个是好惹的?别说查抄卫府会逼卫家造反,就单单从舆论上来说,也对萧容深的帝位不利。
高秉延攥紧了拳头,真他妈妈的!
“高相,你想什么呢?”萧容深抬头问道。
高秉延敛去面上的狠意,摇摇头:“陛下,微臣没想什么。”
萧容深坐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累,便扭了一下身子。目光落在平台上的巫医身上,萧容深顿了一会儿:“他现在是干什么呢?”
“好像,好像是在求雨吧?不是说,无根之水天上来吗?”高秉延也打望了一眼。
巫医的身子抖得像筛糠,舞蹈中透着一股子阴森恐怖的味道。萧容深嫌气的别过脸,望向宫墙飞檐下坠的一个青铜铃铛上。叮铃铃,叮铃铃……巫医手中摇动着一只黄铜铃铛,铃铛的声响把萧容深从幻想中拉回现实。
一滴雨点落在萧容深的脸色,他伸出手:“下雨了?!”
他不大相信,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人能上达天听?要是这样的话,大楚就不用害怕旱涝灾害了。萧容深呵呵一笑:“行,有点意思了。”
高秉延抹了抹脸上的雨滴:“陛下,要不先进勤政殿去避避雨吧?”
萧容深兴味正浓:“不用,淋点儿雨算什么,八尺高的汉子害怕被雨淋化了不成?”
高秉延默不作声,站在一旁陪着淋雨。雨漫天漫地的落了下来,瓢泼似的往下倾泻,殿下有几个先帝的股肱之臣仰起脸,望着愁云笼罩着的勤政殿,哀哀的哭了起来。先帝啊,你若在天有灵,就把这群醉生梦死的伪君子泼醒吧!
雨水沿着萧容深的脸颊吧嗒吧嗒的往下滴,萧容深坐直身体:“是谁在哭?”
高秉延警觉的支棱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并没听出什么。便道:“陛下,没有人哭啊?”
“不对!”萧容深猛地站了起来:“有人在咒骂朕!”
他这一句话脱口而出,高秉延跟着愣了一下,咒骂皇帝还敢当着皇帝的面儿吗?这是谁的脑子进水了?
“是谁在哭!”萧容深喝了一声。
朝臣们面面相觑,雨水的遮盖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是不是你?!”萧容深忽的一指,指到一个先帝的重臣:“来人啊!把他拖出去,给朕砍了!”
“陛下!”高秉延上前制止:“陛下万万不可,今日是做法驱邪,就不要再平添杀戮了。若是惹恼了鬼神,这宫中就永无宁日了。”
“高相,我看你被这些鬼话冲昏头了!”萧容深一把抽出佩剑,指着先帝在时那些当朝煊赫的臣子:“朕知道,你们一个个的都在糊弄朕,对朕阳奉阴违,你们心里在骂朕,骂朕兄夺弟位。是不是?是不是!”
李、杨两位御史对视了一眼,一左一右的站了出来,道:“启禀陛下,臣等不敢辱骂陛下兄夺弟位。”李御史突然仰起脸,恨恨的逼视着萧容深:“臣要骂陛下子夺父位,杀父弑君,天理不容!”
杨御史转过身,扬起双臂吼道:“列位,有些话,臣已经憋了好久了!那日先帝召见我们时,还是龙体康健。因我等所奏之事有关和亲王违法乱纪,先帝担心我等为他所害,这才叫许太监把我们送出皇宫。这其间只有萧容深这个乱臣贼子一个人接触到先帝,先帝到底是谁毒死的,可想而知。先皇都是为了救我们,这才遭了毒手!若是许太监在,任他萧容深也碰不了皇上的半根汗毛!”
“拿下!把他们两个逆臣给朕拿下!剥皮锉骨,剁成肉糜!”萧容深胀红了脸。
忠臣面面相觑,连侍卫们也跟着发呆,萧容深怒极,吼道:“还不快去!想抗旨吗?”
没人敢抗旨,他一发话,侍卫们便呼啦啦的冲了上去,把两位御史扭起来,李杨二位御史立时指天叫骂,骂的朝臣们面如死灰,骂的连巫医都放下桃木剑,骂的巫医都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
高秉延铁青着脸,李杨两个人是御史言官,杀御史无异于公然阻塞言路。太祖皇帝在晚年曾杀过一个公然直谏的御史,给朝廷带来了三年的人心惶惶。因此后世历代大楚国君都没有杀过御史,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呢!
高秉延觉得不妥,就算看这两个于御史不顺眼,也不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杀吧?而且还杀的这么残忍。
“陛下,您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高秉延低声问询了一句。
是啊,为什么?萧容深忽的怔住了,他也不知道。他当时只觉得一阵胆颤,而后气迷心窍。他转过身,扬起手:“慢着!”
但已经来不及了,侍卫的刀一旦砍下去,再想收回来可刹不住。骨碌碌,两颗人头滚落在地,血浆喷出两尺高。一点殷红的血滴飞溅在巫医面前的供桌上,落在白白的猪头额间。
忠臣之血啊!巫医悄悄拿出帕子,把那一点血迹擦了。
他扭过头,看见身后假扮巫童的六爷,六爷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几道肌肉紧绷着。眼睛里泛着血丝,他的唇角溢出一丝血迹,不知是咬破了嘴唇,还是咬碎了牙齿。
六爷没有动,巫医也不能动。
巫医抓起桃木剑,戳起一张黄纸,挥了挥,在蜡烛上点燃了。黄纸上沾了磷粉,燃着蓝色的幽光。
高秉延看直了眼儿,天下竟然还有蓝色的火焰?萧容深也没见过,不禁皱起眉。巫医端起桌上的碗,那碗里盛的是一碗烈酒,下雨的时候,他拿了张油纸稍微遮了一下,这碗里的酒依旧浓香。
他端起碗饮了一大口,噗的一下喷在蜡烛的火焰上,喷出一团剧烈燃烧的火球。朝臣们吓了一跳,听说变戏法也会喷火,不过他们用的是油和酒,今天下雨,那碗里装的是无根之水。用水也能喷火球?真是法力超群呐!
地上的雨水渐渐汇聚,现出一点絮状物,慢慢的越积越多,在地上汇成一个人形。
高秉延惊讶的叫了一声,萧容深厌烦的回过头,忽的也望见地上那个絮状人形,不禁下了一跳,跟高秉延对视了一眼,萧容深半晌没说出话。
“这是……”
巫医伏身下拜:“陛下,邪祟共有三魂七魄,这是一魂,还有两魂,散布在宫中的其他位置。”
“好……”萧容深上牙和下牙不住的打架,这就是父皇的一个魂儿吗?他原是不信这些的,但这地上的人形又是怎么回事,他真的想不明白。
“其他的魂魄在哪里?”萧容深问道。
巫医捻了捻手指,假意算了一会,道:“陛下,小人观其气,有一魂盘旋在东侧,一弱阴者出。”
“弱阴者?”高秉延拧眉望着他。
“是,女子为阴,小儿为弱。不知宫中东侧是何人住所?”
高秉延同萧容深对视了一眼,宫中的东侧,女子,小儿?所有的信息纠连在一起,最终指向一个人——宬香公主。
“陛下,好像是宬香公主啊?”高秉延眼珠子在框子里转了转:“陛下,也有道理,先帝最宠爱的便是宬香公主,死后想念女儿,故而在承安宫那里盘旋,也不是不可能的。”
“嗯。”萧容深望向望了一眼,打了个寒颤:“高相,你带巫医去就是了。叫朝臣们都散了,朕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