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喧闹的街市逐渐变得冷清,蜿蜒曲折的小道上一个窈窕的身影在花草掩映里时隐时现。这是位撑着油纸伞的姑娘,眉间结着幽怨,秋香色裙摆上的彩线绣的蝶儿随着她的步履上下翩飞。山顶草亭上的人静静的看着渐行渐近的人影,觉得她仿若一朵幽然的百合,微风拂动,摇曳生姿。
“你来了。”孟昶看着他面前的女子,些许日子不见她倒是又长高了些,身姿玲珑,容颜绝色,像是一块美璧正一点一点的展露与生俱来的美丽。他微微的眯了眯眼,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当他看向她,对上她那双淡漠无波的眸子,忽然感觉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
张丽华步至亭前,见了来人,将手中的伞合上,俯身跪拜,道:“小女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感觉有些生疏,她对他很排斥的样子,孟昶嘴唇微抿,“起来吧。”
“谢皇上!”张丽华又一叩首这才起身,安然的站立在一旁,静默不语。
她不说话,无声的表达着自己的抗拒,孟昶见了,略有些躁动的心思也渐渐平息了下来,眸子里闪着冷色,“听说你琴棋书画,礼乐歌舞样样出彩。”话到这里却停顿了下,于是张丽华自然得客气一番:“小女愧不敢当。”
“陪我下一局吧。”孟昶道,然后转身走到亭下的棋盘那里,坐下。对着她招了招手,“坐吧。”张丽华摸不清这位爷到底要干什么,于是也只好听命坐到另一边去。
她执黑,他执白。
这是一个残局,亦是一个死局。
他人看到或许会惊呼,然张丽华并没有任何的诧异,她见过这残局。出自上古残卷《商均珍局》,她的姑父费永林甚爱对弈,收藏着不少至今已经失传的棋卷。在书院的时候姑父常常自己跟自己对弈一些上古棋局,当然顺带着也会教她一些,兴趣来了还会和她对上几局。而今她执白子,胜算更大,因为姑父和她对弈的时候就是执的白子,若她按照姑父的走法她能有几十种对弈的方法,胜算无疑很大,可是她要不要这样做?
孟昶没有管张丽华的想法,他随意道:“走吧。”
张丽华思索了一会儿,将一颗白子落下,孟昶面无表情的执黑,落子。如此这般,二人你来我往,你吃我一颗,我吃你一颗的,一恍惚,天色便黑了。然早就放置在棋盘边上的两颗硕大的夜明珠,渐渐发出莹莹的光亮,二人的脸愈发显得不真实。
棋下到最后还是张丽华赢了,等她回过神来才知道自己太入迷了。
孟昶将手里的棋子扔回棋篓里,“果然名不虚传。”
张丽华面色一下子便惨白,连忙跪下,“小女有罪,望皇上责罚。”
“你何罪之有?”孟昶并没有让她起来,反问道:“不过是下一局棋而已,难道朕还是输不起吗?”
“小女有罪,这棋并不是小女在和您下,小女犯了欺君之罪。”
“哦?”孟昶俊眉微挑,“不是你还是何人?”
“小女自幼随夫子学弈,这局残棋是夫子所教,小女不自觉的便下了夫子的棋……”
“夫子?教你下棋的夫子?”孟昶有些意外,果然,这乱世之中还是有能人辈出,张家一个教小姐下棋的夫子便有如此的棋艺,看来他还是太自负了。
“正是。”张丽华应道,“万望皇上恕罪。”
“罢了,你且起身吧。”孟昶也不多为难,“这位夫子想必也是位高人,输在高人手下我也不话可说,也是我输。”
孟昶这样说在张丽华看来不过是为了顾全他的面子,所以她也不介意在给他戴上一顶高帽子。“皇上”张丽华轻言道,“皇上,夫子是专攻对弈,而您是要治理天下,下棋不过是乐子。术业有专攻,这又怎可相提并论?”
“对弈而已,输了就是输了,朕也不是输不起的人。”孟昶有些不高兴,“照你所说难道所有对弈的人都得是专门研究围棋的不成?难道文人去打仗打输了便说自己不是武夫,输了也是情有可原?败了就是败了,没有任何借口可讲,既然入了局就要输得起。”
张丽华一怔,败了就是败了,没有任何借口可讲,既然入了局就要输得起。也是,杀伐之中,刀光剑影,谁管你有诸多借口?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
“今日找你来,也算是想听听你的意思。”孟昶见张丽华渐入沉思,出言道,“朕不杀李继宏,也没杀董玉,连李仁罕朕都放过了……”
话就停在这儿,带着些欲言又止,张丽华也算是个聪明人,自然得满含“感激”的低头婉言:“皇上仁慈。”
“仁慈?”孟昶玩味的重复着这两个字,“曾经有人跟朕说过,做皇帝,最要不得的就是仁慈。”他状似不经意的看了正低着头表示自己很安份的张丽华一眼,“你说,什么是仁慈?”
张丽华听了这话心里恨得牙痒痒,她不过就是说上一句奉承话而已,怎么就老抓着她不放?!不过,既然面前这位问了,她还是得继续的周旋下去。于是带着些迟疑的道:“小女窃以为,太上皇帝便是一位仁慈的皇帝。”恐怕除了那位,没人再敢跟面前这位讨论如何做皇帝了。
“你倒是会说话。”孟昶轻笑出声,“那你说,朕会是个仁慈的皇帝吗?”
当然不会!张丽华很确定,像他这样有心机的人,怎么会是一个仁善礼义的人?明明看着挺君子的,其实真正的心思谁也看不懂。“小女以为,陛下一定会是一位勤勉治国广施仁政的好皇帝……”
话未说完便被一阵低笑声打断了,张丽华识趣的闭了嘴,却听那人道,“华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实在是不会说什么顺耳的好听话。”
张丽华略有些尴尬,只好道:“皇上恕罪。”
孟昶眼角弯弯的看着面前这个面上带着窘迫的少女,“其实,我也不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只是因为你,我愿意做一个仁慈的皇帝。”
低淳的声音顺着风飘来,他斜倚着石栏,晚风吹过他的发丝,搅绕着头上的银纹发带,缠绕出婉转的曲线,薄薄的唇微微上扬,身上的龙涎香蔓延开来,融合着山里的香樟,配合着淅沥的小雨,融成奇妙的氛围。
张丽华被这样暗含着莫名情愫的声音说得鼻子有些酸酸的,感动一时涌上来,她差点招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