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戾止卷 第1章 惊鸿怀居(一)(1 / 1)

中原七大正派之一的琼华楼被誉为天下情报中心,门下的八大分轩里,河清道商州以经营妓馆作为招牌的水镜轩可算得上是诸轩之首。

江湖人皆知美人榜上第三位的越溪桥是水镜轩的头牌,亦知她只是个艺伎,却也有人知道她并非是全然不接客。

天下多的是为她的皮相所蛊,进而欲更深一步求她的身子的男人。她自是知晓,也并未将这副身体看作是多么高不可攀之物,不屑富贵之人的千金一掷,只求一颗与之最贴近的心。

换言之,想要她身子的人就必得体贴她的心意,而非只是全然垂涎于她的容貌这般浅薄。

越溪桥并非不接客,亦并非不曾接过客。自昭庆二年被立为水镜轩的头牌起,越溪桥便断断续续地接过十数个客人。而这些客人中虽有富贵之人和世家子弟,却并非全部是家世显赫和面容俊逸的男子。容貌不堪、身形臃肿之人亦有,且得到她第一夜的那个男人,便是一个脸上有着刀疤无数、以强盗他人为生的地痞无赖。

据说那胡姓的地痞隔着层层纱帐与美人相望,只说了几句话便俘获了美人的心。这美人也算是个奇女子,虽说被那地痞的模样吓到了,却丝毫未放在心上,落了地的话便如真金一般,真的将自己的初夜交了出去。

那日是昭庆二年三月十四,刻在了多数人的心底,那第一个要了她身子的人却是再也找不见了。

自然,也并非是她的所有客人都会消失不见,只是那地痞抢占了先机,又无家世背景依靠,才会被那些眼馋心热着她却得不到的男人活活打死。

犹记他们杀了那个姓胡的地痞时,说的是“为民除害”,而得知此事的越溪桥不过是“实现私欲总要以天下为借口,江湖人都一样”的一叹。

没有丝毫怜悯和对那一夜的怀念,仿佛曾与她共枕同衾的是另一人。

以这胡姓男子为首,越溪桥的客人中不少毫无家世和权力倚靠之人在那一度春风之后都会消失,或者说就是死去。而那些贵公子也好,官家人也罢,曾体会过美人柔情的客人们,也再不被允许与春风同醉。

从昭庆二年到昭庆六年,她的客人不过十五位,身形面貌、家世地位皆寻不出共通之处。若非要找出一点相似,便是他们均只用寥寥数语便令美人敞开身躯、自愿入怀。

亦有不得美人心的男子一掷千金,只为求得那片语只言,然曾拥抱过美人的他们却像是失了忆,不记那一室温软,同那数句贴心之语。

只是四年过去,这十几位客人也仅仅出现在前两年而已。听闻昭庆四年七月时,水镜轩主伏依依带着越溪桥去了一趟重霄阁总榭,之后江湖上就传出了越溪桥修习魔功而宣?阁主废其经脉的言论。

不少人都知道越溪桥是个武林高手——正派的弟子即使是伎人又哪里有不会武功的呢,却不知她所修炼的是整个中原武林人皆唾弃的魔教功法,顿时唯恐避之不及,再去争取美人肌骨的男子已然少了。

昭庆四年九月底,重霄阁阁主宣?的夫人伊澜于西蜀痴蟾谷遭遇七星教二长老盛迎的暗害,且已亡故于归元谷。同年十月,凤凰总榭宣布伊澜夫人是碧落宫为修炼魔功而准备的蛊人,并揭开七星教与碧落宫暗中勾结、意图侵犯中原武林的阴谋,正式同七星教宣战。

中原第一大派的重霄阁向魔教宣了战,另外几大正派自然也紧跟着树立了正式与七星教相对的旗帜。正派同心除魔,更有无门无派的侠义之士相助,不出数月就将暗藏在中原东部的魔教势力连根拔起,一举除灭。

昭庆五年十一月十四,鲁阳道青州悛古原,四侠之首“别君难晨”的易风枢以一己之力消灭了潜伏于中原东部雷凌堂、火伏堂和地极堂的三千魔众,并与大长老车岸兰艾同焚,将整个江湖的除魔风浪掀至了最高之潮。

三千弟子、三个堂主并一大长老的殒灭,几乎毁了半个魔教。加之碧落宫宫主易风极与六大正派里应外合,除掉了七星护法中的两位,如今的魔教便可谓是风雨飘摇,摇摇欲坠。

七星教高职至今剩下的就只有两个不知所踪的长老,五个坚守总教的护法和五个同样无法寻到踪迹的堂主。

同昤昽庄的四分亭有些相似,七星教的八大分堂没有固定的处所,人在堂便在,故而很难寻到魔众。即便是堂主本人,琼华楼所知的情报也仅是名字和部分能力,其余则一无所知。

如今的魔教已被打得七零八落,即便是在两年前,人们对于这异域的七星教和那诸多吸食人命、违逆自然才可修习的魔功也都是畏而远之的。故而昭庆四年七月传出了越溪桥因修炼魔功而被宣阁主废了浑身经脉的事后,一时间往水镜轩趋之若鹜的宾客就已少之又少了。

更有人说,她是被魔教之人利用陷害重霄阁主的棋子,只是宣阁主事先有所防备,才不至于吸入了她的魔气以致内力混乱、疯癫入魔。只是此事过后,水镜轩也好锦玉轩也好,琼华楼无一高职对她进行惩处,渐渐地人们便只当是流言作乱,不再在意。

只是自那过后,越溪桥再未接过一个客人,或是说已然再无人能贴近她的一颗心,温香软玉便再不得近。

距那悛古原之战过去了四个月,中原东部民心已然安定,所有人都在守候着彻底铲除魔教势力的那一天。

昭庆六年三月十四,大约至今只有极少人才会记得,四年前的越美人就是在这一日被夺去了初夜。

……

筝弦渐渐停止响动,身后的珠帘却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越溪桥微微偏头,见走上前来的正是一直贴身服侍自己的玉曲,便道:“又来了人。”

“是啊,今日对于小姐来说意义非凡,来的人自然不少。”玉曲低着头,“已过亥正了,轩主说即便之后再有人来,也将这人当成是最后一个。若小姐仍然无意,他一走便可安睡下了。”

越溪桥点了头,手又慢慢抚上瑶筝:“去罢。”

珠帘之后就是层层嫣红色的纱帐,遮掩了面容,只隐约能看清那方迈进屋中的男子身形。

玉曲离开后顺手合了门,越溪桥依然垂眸抚筝,并不起身,也不回头。都说她屋中的这些纱足以掩去一个人的外形气质,故而唯有言语入得进她的心。

可他们从不知道她永远不会转身去看一眼来寻春风的每一个男人,本无需这层层叠叠的纱来掩去。他们从不知道打动她的根本不是什么贴心的话,而是声音。

那些人,或者说,那个人的声音。

……

记得四年前,那人与她约好,会在这天彻底将她变成他的人。

他身份特殊,真容是不能轻易被人看去的。从前还不曾来到水镜轩时,在她面前他永远戴着一副遮去半张脸的面具。而来这里,且是以客人的身份与她相见,就只能易容换面,甚至改换身形,以免来的次数多了叫人看出端倪。

所有人都不知道,自昭庆二年开始接客至今,她的十五位客人都只是一个人,全都是他易容后的样子。她会凭他的本音和身上的某个物件认出他,再被他用黑色的束带蒙上双眼,而后与恢复本来容貌和身形的他相拥。

只是不想第一次,他用的竟是附近的一个地痞的身份。那时他仍覆着那胡姓地痞狰狞的面容,用着的却是与那张脸完全不相宜的清冽声音与她道:

“桥儿不妨猜猜,今夜过后,这张脸原本的主人会是怎样的下场。”

下场便是在商州横行数年都未出过意外,只被人冒名与水镜轩的头牌艺伎共度一夜,即引来了杀身之祸。

第三次,是在同年七月,他用的是商州刺史长子的身份,是一个仗着官威在周边州县霸道惯了的官家子弟,虽是一表人才,却是道貌岸然。

那时他抚着她的脸,又道:“桥儿再来猜一猜,这刺史的儿子,又会是如何的下场?”

下场却是安然无恙。天高皇帝远,一州刺史就相当于当地的皇帝,别说是普通的江湖人士,就是水镜轩也不敢惹到一州刺史身上,即便真杀人也需借浮沉之名,何况那刺史的长子虽横行霸道,却到底不曾做过极端的伤天害理之事。

第四次他以商州一普通男子的身份再来时,便道:“当初除那地痞,用的是造福百姓的借口。如今对这一毫无错处、一心只为养家糊口的男人,你们中原这些虚伪的江湖人士,又会用怎样的借口呢。”

她默默坐在一边不开口,他就捏过她的下巴,让她对上他的双眼,轻笑道:“桥儿不愿猜了么?”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干脆从他的前襟里抽出那条黑色的带子自己蒙好眼睛,转向一边说:“你即便要掩饰身份,也不该借此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

他笑得更深了,换下假面后牵着她坐到床上,又说:“那桥儿是信了,这个人也会因你而死。”

她微怔,却是道:“我不信。”那个姓胡的地痞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自然该死,可这一次他假装的只是个在白日里摆茶摊赚钱、方便过路人歇息的普通人,并无任何错处,又怎么会轻易被杀。

“竟是这样。”他握着她的手移到领口,示意她来为他脱衣裳,“我还以为第一次之后,桥儿便信了中原人永远是心口不一、恃强凌弱的败类。”

“那个痞子,这么多年抢骗了多少百姓的财物,本就该死。”她摸着黑,笨拙地给他解衣裳,“即使杀他的那些人只是因为忌妒和不甘,他们也没有杀错。”

他便不再说话,觉得她这般单纯又认真的样子实在可爱,轻轻地吻住了她的唇瓣。

结果,那个摆茶摊维持生计的平民男子在第五日就被商州的另一帮地痞用石头砸死,原因是他那里的茶让他们拉了肚子。

地痞无赖一类,永远是背地里欺凌百姓,何时曾正经地出现在街上,更何况是那么大一个茶摊。

这世上的确有许多巧合之事,但在他说了那些话,而她也坚定地“不信”之后,彼时彼刻,她却不信那是所谓的巧合了。

第五次他用的是一个雇了不少打手护卫来保护自己的游商身份,像是特意来安慰她说:“这次不会死人了,别担心。”那时她就意识到,他是在一步一步地诛她的心,让她彻底对“虚伪”的中原人失望,彻彻底底地将一颗心全部交与他。

而那些刻意的安慰,不过是更加印证已经深烙于她心底的那个“事实”。

——中原人总喜欢以大义之名实现自己的私欲,绵里藏针,真正狠起来又何曾在意过所谓的道义。

她自幼家破人亡,虽是中原人,却是被七星教的人救了性命,也是被他们传授了功法。因为灭门之事,她对朝廷本就心有恨意,又自小疏远中原武林,更是对中原人心生忌惮。只有在不久前来到水镜轩,伏轩主和其他的妓人对她的关怀照顾,才让她感受到了一丝家乡的温情。

而他就是不想这些温情占据她全部的心,才会时不时地以这样的方式来提醒她,谁都不可信,只有他才是唯一可以被她依靠的那个人。

她只是他的人,身体如此,心更是如此。她有她的仇要报,也答应了会为他做事,即便他要她做的事损害的是整个中原武林,她也不会在乎。

这所谓的中原,所谓的家乡,却不曾为她守住她的家族和亲人,她又何必去在乎。

只是不想她这身魔功不仅没能牵制住新上任的重霄阁主,还被废了一身的经脉,再不能习武。

那之后从凤凰榭回到水镜轩,他再也没来找过她。

或许他是对她彻底失望,觉得她这颗棋子已再无用处,故而不愿再见她了。也或许是以重霄阁为首的中原武林正式对七星教宣了战,七星教接连损失六个高职和三千魔众,他在教内自顾不暇,才没空来看她。

其实,即便已与他相识七年,她至今也不晓得他的名字、身份,甚至是容貌。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在七星教内一定位及高职,只不知是哪个护法或是堂主了。

很奇怪,明明对他一无所知,却早在四年前就已与他有了深入血肉和肌骨的关系。在她入水镜轩的这六年间,他来看过她无数次,但只要了她十五次,却是每一次都深深地与她相融,猛烈地传递着对她的感情和欲望。

……感情。她亦曾想过,他们之间不过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能有什么感情。

即便他曾亲口说过她是他的人,而他永远不会抛弃他的人。

可今日已经是第七百一十日了,她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昭庆四年的这一日。

自悛古原之战后,她就不再抱着他还会来看她的念头。去年十一月,只易风枢一人就给七星教带去了那样毁灭性的打击,他作为教内高职不知会忙成什么样,必然不会再想起她。

所以自那之后,与人对话,她都会抚筝。

她不想听到任何人的声音,既然也听不到只属于他的声音,不如用筝音全部掩去。

……

那男子听着她的筝音一步步往前,最后停在了离最外面的一层薄纱最近的地方。

窗半合,风绕进,掀起纱,拂过面。低沉的筝音与风一同吹向嫣红的纱帐,令那人沉醉地眯起了双眼。

不知为何,她一直弹着筝,他就一直站在原处,不说话也不动。她并没有理会,阖着眼,一颗心只随筝音起落,不曾放在过别处。

一曲终,她叹了口气垂下手,方想起身劝那人离开,身后就适时地传来了也牵动起她这一颗心的声音。

“——桥儿何时学了筝,我却不是第一个知晓的,这一回可真是要让我介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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