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溪桥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像是愣在了原地。纱帐后的男人见她久久不动,便撩开层层纱帘慢慢向她走去。
几乎是那珠帘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一响,越溪桥就站了起来,不由分说就往窗边走,想要躲开他。他怔了一瞬,及时反应过来,快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扯入怀中。
她立时想将他挣开,却因力气不敌,只能任由他锢得更紧。
“跑什么。”他很是疑惑地在她耳边轻声问,“桥儿已经不想再见到我了?”
越溪桥呼了口气不再挣扎,咬着牙说:“究竟是谁不想见谁,你又何必在这种时候与我卖弄口舌。”
他于是笑道:“桥儿以为是我不愿见你?我以为桥儿是能理解我的难处的。”
越溪桥阖上双眼,溘然冷笑:“我理解你,所以知道是你不想见我。现如今我对你已再无任何可用之处,你当初没有遣人来灭了我的口,已算是仁慈了。”
顿了顿,她颤了一下,像是在害怕什么,却又很快释然:“既然是你亲自来了,那便动手罢。”
他没有动,依旧抱着她,却是不再出声也不再笑了。
越溪桥背对着他,难以感知他的情绪,想了想后明白了什么,抬手覆住他环着她腰身的双手缓缓抚摸,弯唇道:“也罢,临死之前,我也该最后服侍你一遭。”
她的手一摸上去,他的身体就颤了一下,微微松开了环着她的手臂。
越溪桥得以转身,很快打量了一下他今日的身形和装束。是他原本的体形,高而偏瘦,衣料的材质不像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不知是又借用了哪个富家公子的身份。
她垂着眸,没有也没兴趣去看他今日用的是怎样的一张脸,只是轻抚着他的胸膛。他一向会将蒙她双眼的黑色束带放于前襟,而今里面却是空无一物。
没有摸到该拿的东西,越溪桥皱了眉,终于肯抬眼望去。
这一望却是令她惊恐地睁大了双眼,不自觉地退了一步,被他及时扶住腰身才不至于跌倒。
她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霎时浑身发寒。
他没有易容,而是戴了半副银色的面具,自鼻尖到额头全部覆住了。从前他们二人亲密时他从不会戴面具,只会遮住她的眼睛。而今夜覆面前来又不拿束带,便已是做好了亲手杀了她的打算罢。
连她能予他的温存都不再求了,她不禁轻笑,也不再畏惧,慢慢垂下了手。
他垂眸看了她半晌,不言语,只是又缓缓抱紧了她。
“桥儿为何以为我会忍心杀你。”直到感觉她的身子再次回了暖,他才开口说,“你又不曾做错什么,不过是那重霄阁主的九霄之功过于奇异,连魔气也难以侵入分毫罢了。”
越溪桥却只道:“你既不想杀我,又缘何将我丢在这里两年。难道不是教中事务缠身,无暇想起我,突然有那么一日意识到这水镜轩还有个祸患未除,才肯亲自前来了结我的命?”
他像是有些哭笑不得:“我确是因杂务缠身才一时不得空来见你,可怎么就变成是来杀你的了?”
她冷笑一声,用力将他推了开,还是没有看他,而是转向一边:“我知道你心中顾虑的是什么,的确,当初我没能让宣阁主入魔,而且被他废了武功、毁了经脉,这件事早已被天下人知晓了,我与魔教相勾结的事自然也是昭然若揭。可即便如此,重霄阁以及琼华楼都不曾予我任何贬责和惩处,这是为什么?”
他一时不察被她推开了,不禁皱眉。
越溪桥转了身,继续道:“因为他们要留着我,目的就是为了引出真正与我勾结的那个魔徒,就是为了要引出你。你久久不来,他们本应就此杀了我,然昭庆四年十月重霄阁的伊澜夫人死后,整个中原都奋起‘除魔’,时至今日,你们魔教早已不剩下什么人了,再无反击的可能,正派自然不屑再利用我,更不屑予我一死。
“而你又杀不了正派的任何一个掌门,若因此迁怒于我当初的无能,想要杀了我泄愤,又有何不可呢。”
大约是被夜风吹冷了,越溪桥缩了缩身子,走去窗边合上了窗,微微抬头说:“即使不曾迁怒,你也不能保证我没有在那次失败之后投靠正派。毕竟我还有个亲弟弟在重霄阁总榭,至今仍被握在宣阁主手中。”
“确然,如今逢桐尚还在凤凰榭过得好好的,正派之人一向厌恶我百回一族,又如何肯留下一个与所谓的‘魔徒’勾结之人的弟弟。”他轻轻一笑,缓缓接近她,“若非桥儿私下里已经与那宣阁主投了诚,他一个妻子都被我族二长老所杀的男人,又怎么会善待一个自幼在七星教长大的人。”
越溪桥偏头看了看他,不再说话,认命地合了眼。
转瞬之间他已然再次从背后将她抱在怀里,靠在她耳边说:“都说了是实在繁忙才不得空亲自来看桥儿,你就一定要这样气我么?”
他的呼吸令她耳根一热,见她还是想挣开他的怀抱跑开,便赶忙又抱紧了些。
“什么‘魔徒’、‘魔教’,你自打十岁起便留在教中长大,却亲口唤自己的家为魔窟,既是如此,桥儿不也同我一般,是这万千‘魔徒’中的一个?”
越溪桥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回去。他自然看见了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道:“桥儿想说什么。”
她皱皱眉,却是不搭理,偏了头,连余光都不想再看见他。
见状,他只能将她的肩膀扳过来与自己相对,垂下头想要吻住她的双唇。
不想还未碰到,她就先“呜”了一声,缩起肩膀推他的胸,偏头说:“你硌着我了。”
他这才意识到今夜是以本来的面貌来见她的,故而戴上了面具,还没有拿那条缚过她双眼的束带,也难怪她会以为他此行是来杀她的。
他看了看正在揉鼻梁的她,又偏头看了看那张架子床:“此时此刻我确实很想要你,只是这里不好,那条束带也被我丢了。”
越溪桥皱着眉还是不肯看他:“若非你两年前就已决定不再见我,又怎么会丢下那么重要的东西。”
他又笑了:“有何重要?难道没有了那条束带,我就不能抱桥儿了么。”说着将她打横抱起,向床走去。
越溪桥一直愣着,直到被他放到床上,看着他俯身压下来,还要摘那面具,才睁大双眼下意识地喊:“你做什么?!”
他放在面具上的手顿了一下,随即道:“我说了,我想要你。”
“你住手!”她却只像受了莫大的惊吓一般,厉声阻止他摘下面具的举动,“我不想看见你的脸,这辈子都不想!”
他沉默半晌后将手放下,眸光渐渐明锐,就覆在她身上再不说话。
越溪桥似乎真的只是被他一个简单的举动吓得不轻,拼命想往床角缩,却退无可退,只能抱住发抖的双臂低下头说:“你若真的不在乎那条束带,早便褪下面具以真容面对我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见过你的脸,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还活着。你若真想杀我直接动手便是,何必再让我抱有一丝希望,又毫不留情地摧毁。
“我不想看见你,我——相识至今,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连唤你名字的机会都不愿给我,现在又,呵,”她轻轻笑了一声,“又在装什么多情之人。我告诉你,我不在乎你的原则,更不是一定要做你的人不可。你今日既肯来见我最后一面,也无所谓用不用真容,别再假惺惺地让我不舍了。”
说完她自己都愣了一下,然后开始快速褪去披帛和外衫,一件件地丢到地上。他就静静看着她,并没有什么动作。
脱到只剩下一件抹肚时,她用力将中衣撕破,扯下一条布来将双眼蒙住,而后试探地抬手,很快摸到了他的脸。
她小心又有些胆怯地摸索着他面具上的机关,最后被他握着手将面具取下。
她听见了面具被摔在地上的声音,还在诧异他竟然如此轻易地就丢下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时,他已经捧住了她的脸,狠狠地吻了下去。
他应该有一点,或是说他很生气,但无论如何用力,都始终记着她的恐惧,没有将覆在她面上的带子取下来。
她哭了,哭得很是委屈,他却说该委屈的是他才对,明明只是想选一个合适的时间带她离开,却被她偏执地认为是要取她的性命。
越溪桥本是艺伎,并不擅长房中术,初夜时虽一直被他很温柔耐心地引导着,但依然是一整晚都绷紧身子,没有沉醉,更未放松过。
虽然那之后她就慢慢地,完全地适应了他,更是与他一同寻到了从未体验过的奇妙感觉,但还是最喜欢第一夜时他才有的温和柔情。
他知道,但永远也想象不出她有多喜欢他,多信任他,多依赖他。
她十岁时家破人亡,与弟弟被七星教中人所救,十四岁时遇见了他。他说她这般的容貌不好好利用甚是可惜,即便他将她送到水镜轩来做妓人,即便他让她冒着生命危险去陷害重霄阁主,她还是爱他,而且只想依靠他。
他一定不知爱上一个将自己当成工具、甚至不被顾惜死活的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只会觉得她太可笑,太容易为情爱所操纵,太过愚蠢。
每一次他抱着她时都会絮絮说一些话,说得最多的就是她的美貌足以让这天底下的任何男人为之所蛊,即使付出生命、坠入地狱,也只愿亲眼一观,亲身品味。
她会问:“那你呢。”
他会笑:“我早已为你神魂颠倒了。”
她却摇摇头:“我是说,你会不会付出生命、坠入地狱,也要同我在一起。”
他没有沉默很久就答:“桥儿,我不会。”很实在,也丝毫不做作,他自己明白她只不过是一颗棋子,也十分清楚她同样是明白的。
可为什么她明明清楚一切,却还是愿意将一整颗心都挖出来,血淋淋地交与他。
究竟是为什么,她如今已然不愿去想了,身体和心都不被允许。情至高峰,除了他所给予的激烈的律动和落在耳畔的声声喘息,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最后被他紧紧抱在怀中,几乎融入他的肌骨时,她停下了哭声。
他说:“付惜景,我的全名,但看桥儿想如何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