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素曳时,越溪桥脱口而出的是“落阁下”。那时周围没有别人在,素曳——落半夏虽然愣了一瞬,但也很快露出了微笑,请她去餐桌旁坐下。
虽然落半夏脸上的印记有些吓人,但半个月前越溪桥就让她不必再在她面前戴着面纱,说就算自己可能会感觉到害怕,也不会肆意对恩人的容貌作低俗的评判。落半夏本就不喜欢戴面纱,那之后就完全露出了脸。
她的印记是从眼下起,一直蔓延到胸口,占了大半张脸,一眼望去是觉恐怖,但看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于是坐到她对面、等着春饶和秋顷送早食来的越溪桥一直在仔细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落半夏轻轻挑眉:“越姑娘有什么要说的?”
“真素曳的脸上有印记,可你应该没有罢。”越溪桥实在奇怪,“所以你是易容了?”这也不对啊。
“魔君眼下,我岂敢易容。”落半夏合眸笑道,“这就是我本来的脸,只是因为服了一味蛊,才生了这些印记出来。”
越溪桥睁大双眼:“服蛊……所生的印记,连他都看不出来吗?”
落半夏没有立刻回答,声音也有些犹豫:“至少目前来看,是的。”
她总觉得不对劲,以付惜景如今对易容换皮之术的造诣,无论什么人对这张脸做了什么样的手脚,他应当都能一眼看穿才是。
不过看情况,他确实没发现什么不对劲,不然也不会任一个假扮素曳的人入七星教来为她接经脉了。
她又抬眸看向落半夏脸上的印记:“我不知道你所说的蛊有什么作用,但能让脸变成这样,你自己也十分辛苦罢,又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代价便是,半年之内解不掉,这印记就会跟我一辈子。”落半夏倒是没什么忧虑,似乎根本不在乎。
两年前护送宣?阁主和伊澜夫人去归元谷的凤凰榭高职一共有四个,便是十大高手中的后四位,越逢桐、落半夏、习若烛和习若夜。因为只有落半夏是女子,于是被宣?安排贴身保护伊澜。
在伊澜的治疗得到很大进展后,武林中也出了件大事,宣?不得不前往商州与各大门派的掌门聚首。由于时间紧迫,离开归元谷所在的西蜀道后,宣?没有回凤凰榭,而是直接去了河清,就带走了另外三个男高手,将落半夏留在归元谷保护伊澜。
其实伊澜没有重霄阁的人保护也没事,毕竟能接近住在归元谷长房客院中的她,也就只有乐正一族长房的几位主子。归元谷世代由乐正一族统治,而由元氏一族守护,元家乃武林望族,极善阵法,重重防卫根本不可破,故而宣?并不是很担心伊澜的安全问题。
可盛迎却化装成了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小女孩的样子,为了混入归元谷,还将经脉完全封锁了,再厉害的高手都无法察觉到他的内力和魔气,故而也就真的将他当成了一个小女孩。
听伏依依说,盛迎先是用幻境将伊澜和所有人隔开,而后闯进她的房间将她杀害了。越溪桥却很疑惑,那个时候,伊澜身体里的蛊虫虽还未完全清除,可她已经能够很自然地行动了,与正常人没什么分别,又怎么会被一个小女孩的力量制住,甚至被杀害?
武林中绝大多数人都有这样的疑虑,但无论如何疑虑,盛迎害死伊澜夫人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他也正是因此才被宣?下了逐杀令——重霄阁的逐杀令世代归于阁主之手,相当于能号召整个武林。但自从宣家的第一任阁主宣风上位后,没有任何一代阁主使用过威力如此之大的逐杀令,毕竟这也象征着重霄阁在整个中原武林的权威,自然不能轻易使用。
伊澜被盛迎所害,从某方面来说算是宣?的私事。纵然她是阁主夫人,但她也未做过任何有利于武林的大事,并不值得宣?用逐杀令来为她报仇。但此逐杀令的发出也代表了重霄阁正式向七星教宣战,揭开了武林除魔之战的序幕,意义不可谓不重大。
蛊人是极其违背人道的存在。作为中原七大正派之一,碧落宫制作蛊人、通过吸食蛊人的生命来获得内力的事其实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只是不为人知。而碧落宫这样做,不单单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服务七星教中的魔徒,让他们吸收蛊人的生命从而获得更多的力量。一旦蛊人的事公之于天下,七星教欲操纵碧落宫一举进犯中原武林的野心就会暴露,这两者也会成为人人喊打的对象——这便是除魔之战的序幕。
即便江湖上总是流传着宣阁主是个多么多么宠夫人的好男人,在得知伊澜的蛊人身份后,不少人就都认为宣?只是为了娶一个棋子,一个能让天下人知晓正派碧落宫已经与七星教同流合污的工具。不然一个正常男人,位高权重、容貌俊美、武功高强的男人,谁会娶一个身体里满是蛊虫还短命的女人为妻?宣?不过是为了中原武林的除魔大业同浮沉首领买下了伊澜这个工具而已,只待合适的时机一到就将真相公之于众,而盛迎正好给了他这个合适的时机。
虽然这样一来,宣?阁主极其宠爱妻子的武林美谈就成了逢场作戏,他根本不是什么好男人,不过是为了武林大业,或者说是为了他自己的大业而欺骗一个将死之人的感情、连妻子的死都要利用到底的狗男人罢了。至于那只针对于盛迎的逐杀令,不过也是做做样子,谁都知道他要除的是整个魔教,盛迎不过是那众多魔徒中的一个罢了。
纵是人人对此心知肚明,但谁也不好置喙什么。宣?本就站在武林至尊的位置上,能够让他停驻的自然只有武林大业,何况他除魔的初衷也是为了维护中原武林的和平,真正明事的人谁会谴责他利用一个蛊人感情的行为?况且他当初娶伊澜也是重金相聘,相当于买,既是他花钱买了,伊澜就是他的所属物,自然怎么为他所操纵都是正常又合理的事。
伊澜死后、除魔序幕正式揭开的那段时间,武林中人总是会对这个“比宣风阁主还冷心冷情”的年轻阁主发出各种唏嘘,一边赞叹他是个优秀的领袖,一边又谴责他是个不负责任的丈夫、一个无情的男人。
伏依依对伊澜很有好感,得知此事后也不免惋惜,可越溪桥却总觉得他们说得并不对,天下人对于宣?的谴责只是他们自己的揣测,谁也不知道真实具体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
他们为何要这样揣测一个新婚还不过四个月便丧妻的人?既然此事发生后,所有人都能想到宣?对于伊澜只是在利用,他自己就想不到么?若能想到,他当初为什么还会自豪地对天下人宣布自己娶了伊澜为妻,干脆只将她当成一个买来的工具不好吗,为何要给她名分,事后还会显得他虚伪又无情?
如果宣?只是想除魔,要的只有武林大业,本就没必要向外人装出一副深爱妻子的好男人形象。一个将自己的家族近百年来犯下的所有罪孽公之于世、连给家族绝后这种事都能做出来的人,有什么必要装成一个矢志不渝的深情良人?
越溪桥见过宣?,更见过与伊澜在一起时的宣?。不仅仅是对她这个想害他的人,宣?面对所有人都会摆着一副冷冰冰的面容,神情和语气都没有任何温度,可见了伊澜就两眼放光、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她亲眼见过,那样的转变虽然突兀,却绝不是装出来的。
而听了她的分析后,落半夏震惊地半晌没说出一个字,许久后才叹道:“……难得。”顿了顿又道:“难得见到一个没有选择误会阁主的事外之人。”
“天下人都这样说,既是误会,为何不选择澄清?”越溪桥皱眉道,“原本深爱着妻子却失去了妻子的丈夫一朝沦为‘只是利用妻子’的狗男人,宣阁主就不觉得委屈么?”
说着,越溪桥居然自己愣了一下,脑海中瞬间闪过几个月前南门疏曾对她说过的话。
她失去了很多有关付惜景的记忆,只记得他这个人,记得他的“不好”,却完全忘记了他的承诺,他的好。在她的眼里,在天下人的眼里,他就是一个将她的身心利用了彻底的狗男人——同宣?,是一样的。
她此时此刻在意着宣阁主是否会因为天下人的看法而委屈,却从未想过付惜景是否会因为她的看法而悲痛。
悠悠之口又有何所惧,伊澜至少明白宣?对她的真心,可自己却完完全全地忘了付惜景。
完完全全——是“完完全全”了,只忘记他的好,忘记了他们相爱过,比忘了他这个人残忍得多。
越溪桥溘然咬住唇,深深垂下了头。
落半夏则叹道:“对阁主来说,夫人以外的人的看法都不重要。至于你所疑惑的,盛迎为何会如此轻易地害了夫人……”
她一顿,兀地咬紧了牙关:“因为我没有保护好她,也因为一个必须隐瞒的人。”
又叹了口气,落半夏看向早已摆上桌的早食,倒是瞬间失去了胃口:“我昨天去‘刺杀’盛迎,只是为了听他亲口证实一件事。”
越溪桥没什么反应,不知沉浸在了什么之中,双眸有些失神。
“越姑娘也是知道的罢。”落半夏眯了眯眼,“盛迎潜进归元谷杀害我们夫人的计划,魔君知情,甚至是帮凶之一。”
越溪桥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迅速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阁主的意思,是盛迎和他门下的任何教徒都不能放过。七星教中,最老实本分、几乎从未掀起过纷争的便是三长老一派,我知魔君是三长老唯一的弟子,又见他对你还算用心,本不想对他出手。可盛迎亲口说了,‘寒灯’的那张皮,正是魔君亲手做的。对于盛迎残害我们夫人的计划,魔君也全部知情,既是如此,他就必死无疑。”
“他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没等她说完,越溪桥就大声嚷了起来,“他是因为看不惯宣阁主断了我的经脉,才会纵容盛迎去害伊澜夫人的。一切都是因为我,能不能,能不能不要……”
她的声音突然尖利了起来,好在落半夏及时用真气封住了门,才不至于让屋外的春饶和秋顷听见里面的动静。
见她不知为何突然向着付惜景说话,落半夏的眸中蕴了些怒气:“你……”
“不要,不要杀他。”毫无预兆地,她的双眼红了,更不断落下泪来,“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他从没想过对重霄阁出手的,都是因为我……”
“因为谁,这重要吗?”落半夏的面色越发不耐,“我也习过易容之术,能看出绝大多数人是否改容换皮。若不是因为千面君,盛迎的计划不可能那么顺利,我们夫人也不会轻易被害,至今仍未苏醒!”
“苏醒”?可伊澜不是已经被火葬……
因为真气封住了门,将里屋的一切都与外界隔绝,落半夏也不绷着了,站起身恶狠狠地瞪着她。
原本她还以为越溪桥依旧心向正派,毕竟水镜轩的人对她那么好。来之前伏依依还特地找了自己,甚至跪下来恳求她一定要帮他可怜的弟子接好全部的经脉——她都被带走了,伏依依还这样想着她,不是真心对她好,难道还是欠她的?
伏依依是因为她才被魔教利用,被琼华楼记了大过,本都该自请卸职了。当初就是因为她要保伏依依,更要保越逢桐,才会同阁主达成协议,承诺助他完成为夫人报仇的心意。所以今日她才会待在七星教中,她本该是重霄阁的一个卧底。
可她此时此刻又在做什么,伏依依的命,越逢桐的命都握在她手里,她却在为了一个残害过夫人的帮凶掩饰——她真的是被魔君“骗”身“骗”心的吗,如今怎么看都像是她自愿被骗的!
落半夏缓了口气,并不想对她发火,反复捏了捏拳才冷笑着说:“所以你还是选择了魔君,要与阁主,与重霄阁,与中原武林作对了是吗?”
越溪桥根本无法停止颤抖,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裙子,头垂得深深地不敢看她,只是还在不停地流泪,更不停地在说:“都是因为我,是我对不起他,别杀他,求求你了,他不能死,不能再因为我而坠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