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过崖是一座高约百丈的陡峭山崖,隐约在翻腾的云海间,恍如凌空而立。崖壁光滑得如同被那谷间白云打磨过似的,一道瀑布悬挂其间,哗哗的水声将湿润的雨珠洒得漫天飞舞,谢沧行与纯风御剑而过时,被这些清凉的精灵湿润了衣裳和须发。
思过崖上思过洞,是经常用作关犯了错的蜀山弟子禁闭的地方之一,适合初入蜀山,尚未掌握御剑之术的低级弟子。因为地势险峻,所以此地无人看守,两人落在洞口,沿着脚下清冽的山泉水向洞中走去。
等见到了这位年纪不大胆子不小的新弟子后,谢沧行不禁感觉有些意外,因为他不似自己料想中的那般,躺在洞中石床上呼呼地睡大觉。要知道仙家禁闭之地是不容许修炼的,否则一旦坐定,转眼间就能过去个把月,那么禁闭就完全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既然不让修炼,就只能睡大觉了,难不成还真要潜心思过不成?总之谢沧行是这样想的。
但这位相貌平平,甚至有些憨厚的少年没有睡觉,也没有思过,而是在开开心心地“喝酒”。
思过崖中怎么可能有酒呢?
可他不仅喝了,而且喝的很痛快,喝得双颊绯红,目眩神迷,连脚步都有些站不稳了:“好酒,好酒!”
谢沧行自认是个酒虫,任何细微的酒气都逃不过他的鼻子,可是在这思过洞里,他使劲地嗅了嗅:“咦,没有酒啊?”于是再定睛一看,这少年拿着一片树叶,卷成漏斗状做酒杯,又从洞中那清冽的潭水中舀了一杯,高高地举到空中,泉水从树叶的间隙中洒出,溅落在地上和他的身上,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张开大嘴,就往倾倒“酒杯”,将涓涓细流的泉水倒进了口中。
饮下之后,少年仿佛变得更加开心,走起路来也变得更加不稳当,仿佛随时都要栽倒在地上似的:“好酒,好酒,二十年的状元红!”
“喂,你小心点,别摔倒了。”谢沧行好心好意地提醒道。
“噗通——”
话音未落,少年的晃晃荡荡的左腿就绊住了站立不稳的右腿,一下子摔倒了潭水当中。水潭很浅,站着时只能没掉双脚,但是水很凉,少年跌进去后,不禁没有喊疼,也没有清醒过来,他伸出左手,扑腾了一下,然后又用右手掬起一手心的水,再慢慢地翻手洒下,溅起珍珠般的水花。那片被卷成杯子的绿叶落入水池,舒展开来,并顺着轻吟的水流向崖壁漂去。谢沧行于是蹲下身子,伸手从水中捡起了这片叶子,像少年那般卷成了杯子,同样为自己盛了一杯饮下,清凉甘美的泉水润过咽喉,淌入肠胃间的时候,谢沧行只觉得有番沁人心脾的舒爽。可尽管如此,泉水和酒水不一样,饮水和饮酒也不一样吧?
少年扑腾着水花,仿佛跌进的不是水池,而是酒池,自己的身体也像酒酿丸子中的丸子似的,浸透了美酒的甘甜淳厚。
“哈哈,哈哈,月影花间不知死,沙场雄关醉一生!”他大笑着,并伸出湿润的手来,以双指挥洒空中,就如挥毫泼墨那般。
“呵,好小子,沙场雄关、月影花间,诗虽一般,话讲得不错。”谢沧行不禁也觉得酣畅十分,他随手将叶杯掷向空中,令其飞出思过崖,晃荡飘零于万水千山间。
同时,大步流星地踩着水潭,来到少年跟前,一把将他拎起,扔到了冰冷坚硬的石床上。
“对付喜欢装蒜的小孩子,就应该这样干净利索。”纯风赞赏地说道,无酒之时,以水做酒,还把自己给喝醉了,以此来嘲讽蜀山戒条的惩治呢。
“不,他是真的醉了。”谢沧行却摇摇头,感慨地说道。
“怎么可能,水怎么可能醉人呢?”
“酒不醉人人自醉。谁说醉人的一定是酒,而不能是花,不能是月,不能是水,不能是画,不能是墨,不能是这万千世界中的一切的一切?醉身只是最低的境界,醉心才是真正的罪。小小年纪,就有这份悟性,可真是难得。”谢沧行不由得啧啧称奇。
“不会吧,他真的喝醉了?”
“我这辈子见过的醉鬼多了,这种醉是装不出来的。我们姑且等他睡醒了,再谈收徒的事情吧。”谢沧行说着,找到一块干净点的石头坐了下来。
“这家伙好大的面子啊,明明是装醉,居然还要我们等他酒醒过来?”纯风摇摇头,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想罡斩如此动心,想必收徒之事已经是十拿九稳了。
果然,少年被丢到石床上后,立刻就睡着了,并发出了打雷般的鼾声,还一阵一阵的,十分有节奏。
谢沧行这时注意到了,被放在一旁的超级大号的铁毛笔,笔杆比女子的***还粗,比少年的身材还高。他站起身来,走到铁笔旁边将其抱了起来,还十分有分量,没有个把力气根本举不起来:“纯风,这就是你说的那支祖传铁笔?”
“是啊。”
“也太沉了吧,这小子挥得动?”
“这才多沉,你那铁剑六百斤,不也抡得飞起。”
“我是我,他是他。”
谢沧行这才将铁笔放下,然后又坐回了原地,并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假寐起来。纯风睡不着,又被鼾声震得难受,本来想着就此离开,但又实在是想看看这对未来师徒是怎么走到一块儿的,所以只好耐着性子等。
少年足足睡了两个时辰,已经日薄西山的时候方才醒来。揉揉惺忪地睡眼,看到时纯风和另外一个弟子,不禁问道:“喂,这么快就要放我出来了?那走吧。”说着,便从石床上站起来,往水潭边走去,似乎在临走前要先洗漱一番。
“这么没大没小的,不知道我们是你前辈啊?”谢沧行有些不满地说道。
“长江后来推前浪,前浪拍死在沙滩上。所谓前辈不是拿来敬的,而是拿来超越的,你说是吧,前辈?”少年蹲在水潭边,掬起一捧凉水泼到了自己的脸上。
“哟,好大的口气。那你准备怎么拍死我们这些前辈呢?”
“欲先过之,必先学之。当然,前辈的很多东西,晚辈还是要学习的。”
“我还当你要无师自通自学成才呢?如此想来也不过如此。”谢沧行不由得嘲笑道。
纯风见状连忙冲他甩甩手,然后插嘴道:“既然你也想拜师,那拜这位罡斩前辈为师如何?”
“罡斩?没听说过,不拜不拜。”少年一边用衣袖擦着湿润的脸,一边也朝着二人挥了挥手。
“没听说过就不拜啊,你知道我罡斩的厉害吗?”谢沧行自认是个狂妄的人,可没想到这少年居然比自己还要狂。
“纵你罡斩天下无敌,该不拜还是不拜。”少年站起身子,走到二人跟前,学着谢沧行的样子抱起了双臂说道。这家伙远看相貌平平,近看四四方方的脸还有几分英俊,体格健壮得像个小牛犊,短短的头发十分清爽,就是穿得很邋遢,刚刚发下来的弟子服,现在已经搞得有些脏了。
“师父都是越厉害越好,怎么连天下无敌的师父你都看不上?”谢沧行好奇地问道。
“俗话说,娶妻求贤,而我是拜师求贤。想做本少爷的师父,得满足几个标准才行!”
谢沧行简直震惊了,仿佛第一次看到少年似的,上下将他重新打量了一番:“哟呵,别人都是师父挑徒弟,到你这儿成徒弟挑师父了。好好好,有性格,那你倒说说,是哪些标准?”
“这第一,酒量得好,不说比我强,也得跟我不相伯仲。不会喝酒的人做朋友都没意思,何况是做师徒?”
“哈哈,轮酒量,我罡斩在蜀山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老子当年十八岁就一碗一碗地喝死了醉鬼派的掌门,就你这小身板,让你十碗最后都甩你十缸。”谢沧行豪气干云地说道,其实等于是在吹牛,他心里在想,能喝十缸酒的那还是人吗?那是酒窖。不用法术谁都喝不了十缸。
不过这牛皮倒是仿佛吓住了少年,他也开始以崭新的目光打量起谢沧行来,同时伸出了两根手指头说道:“这第二,大是大非观没问题,但其他细节不能太完美。”
“哦,这是为什么?”
“本少爷缺点太多,跟个太完美的师父心里面有压力。”
“哈哈,本大爷别的没有,缺点多得是。那第三点呢?”
“做师父的不能摆架子,师徒地位要平等,要把徒弟当儿子,当兄弟,病了要喂饭,心情不好了要安慰,犯了错也不能随便打骂,而不是当奴役,整天摆个架子,逼着徒弟端茶送水扫地擦桌人前人后忙活就是不教本事的的师父,打死也不拜!”少年义正言辞地说道。
“这收的是徒弟还是大爷啊?不过这说法也新鲜,我就试一下。那就这三点吧?”少年的观点谢沧行是第一次听说,着实令他耳目一新,隐约间还有几分赞同,于是他已经准备点头收下这个少年了。
“不,还有第四点,也是最后一点。”
“第四点?”谢沧行本能地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因为最后一点往往是最刁难人的。
“本少爷书香门第出身,最喜欢舞文弄墨,像那种不会吟诗作赋,写字像画画,画画像写字,屈原和孟明都分不清的师父,不拜!”
“呸,去你小子的写字画画。”谢沧行面对此等刁难,哪里还能忍,伸手就抓住了少年的胳膊,拎着他就飞快地跑到了崖边,然后纵身一跃,一同追向了无底深渊,“对了,谁是孟明?”
“啊!”少年吓得哪里还顾得上回答这个问题,情急之下一把就抱住了谢沧行的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丝毫不敢松手。
就在两人逐渐坠落的时候,谢沧行的铁剑已从洞中飞出,闪电般落到了两人脚下。于是谢沧行脚踏飞剑,一手抱着少年,一手伸向面前,如苍鹰般穿过峡谷,跃过高耸的山顶,穿透厚重的云层,翱翔在了澄澈的天空下。
少年很快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望着脚下的一切,感受着嗖嗖的冷风从身边穿过,顿觉身体的每一根汗毛都舒展开来。
只听谢沧行大笑着问道:“怕吗?”
“不怕!”
“那你可抓稳了!”
话音未落,两人的身体已经急速下坠,在即将撞到地面时猛地掠起,然后就在一片广袤的树林上空飞去,少年能感觉到,无数的树叶正在奋力地摩擦自己的双脚。很快,二人穿过群山和森林,掠过碧蓝的湖水和麦田,跃过高耸连绵的城墙,飞进了熙熙攘攘的闹市之中,惊得城中百姓纷纷低头躲闪,然后指着剑仙飞去的方向拍手称奇。
“哈哈,真是太爽了,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
“南海!”
踩着轻飘飘的剑身上,少年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在闪电般地向后退却,根本什么也看不清。他不由得伸出手去,想要去触摸身边闪过的一切——
突然,铁剑停在了半空中,少年只觉得身子轻微地向前倾了倾,因此低下头来,看到脚下居然已经波涛汹涌的大海了。他又转身望去,发现在铁剑飞来的一路上,掀起了城墙般高耸的两道波浪,正在从极远极远的地方开始崩塌,然后像两边推去,掀起了更为壮观的波浪。
而且所有的浪花,都泛着橘红色璀璨瑰丽的光芒,与平常所见的蔚蓝之色截然不同。
于是转过身来,把头从大汉的腰边探出去,顿时为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惊呆了。
因为他看到一轮金红色的太阳,仿佛就挂在触手可及的前方,只要伸出手去,就能触摸到那一层层荡漾起伏的火热灿烂的天火。
而壮汉,在这如此壮观的夕阳前,昂首挺立,浑身闪烁着恍如天神般的光辉。又像一座山,可以依靠的山;又像一道岭,可以卧下的岭。
少年忽然忆起了,他好像叫“罡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