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谷在拜入蜀山之后,遵循曾经的承诺,放弃了扶危济困,济世救人的梦想,再也没有下山救治过普通百姓,所学医术平时仅用于对蜀山弟子的帮助。但这并不代表她失去了往日对天下苍生的悲悯之心,因此,每当闻听人间何处爆发了大规模的瘟疫,她都会细细询问前去查探的蜀山弟子,根据他们所反映的症状来制定救治的措施,然后不仅将药方告知世人,更是派送大量的蜀山药材来赠送给无钱买药的穷苦百姓。除此之外,时常会有来自山下的人到她那里寻医问药,她也是来者不拒,而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患上了极为罕见的病症,俗世间的普通郎中无法解决,所以只能求助于仙家。草谷虽被称为“医仙”,但毕竟不是神,甚至连仙都算不上,面临这些疑难杂症,她也会感到十分棘手,这除了进一步激发她钻研仙家医典的热情外,也逼得她不得不经常求助于他人。
破虚身份太高,不太容易请得动,所以在草谷之上的五位师姐是经常被求助的对象,但往往用处不大,因为她的医术已经远远超过了她们。因此草谷最经常向谢沧行寻求帮助,这并不是因为他医术高超,事实上谢沧行对医术不算一窍不通但也差不多了,而是因为他武艺超群,所以经常被委托前往凡间各地寻找天材地宝名贵药材,那些地方往往隐藏着修为深厚的上古巨怪,非谢沧行这样的高手是不能轻易踏足的。
面对草谷的委托,谢沧行向来是有求必应的,所以这天他正在一座荒山上习练剑法,听到草谷以天外传音之术找自己时,便立刻马不停蹄地御剑返回了蜀山。
“师姐,需要什么直接说就行了,我立刻去找,为什么非要回蜀山啊?”谢沧行好奇地问道,在御剑苍空的同时,他还以“心有灵犀”法术保持着与草谷的联络。当然,他之所以这么问,并非是不愿意回蜀山见草谷,只是平时草谷和自己都非常忙,尤其是草谷,自己有时还忙里偷闲四处找点乐子,草谷整日忙得几乎脚不沾地,钻研医术、修行仙法、炼丹炼药、治病救人、指导弟子、服侍师父、照顾病患等等一个都不能少。所以草谷平时要自己帮忙,都是直接以天外传音术说清楚所需药品的时间、地点以及路上可能遇到的险阻,就催促自己出发了,根本不会有空当面交代。所以这次草谷非让自己回蜀山,他感到有些惊讶。
“这次来的客人,只有你能治。”草谷言简意赅地说道。
“那么严重?好,我马上到。”
谢沧行以为,这次对病人的治疗,需要消耗大量的仙法修为,草谷等人无力支撑,所以必须寻求自己的帮忙。可是等到了地方,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后,方才恍然大悟。
这名中年剑客似乎在草谷房外等待良久了,看得出,他年纪不是很大,估摸在三十五岁上下,可是棱角分明的脸上,却满是风雪沧桑的痕迹,穿得衣服很是破旧,嘴皮有些发干,鬓角也过早地爬上了白发。可是在看到谢沧行后,还是露出了一个似曾相识的笑容,并热情地打招呼道:“谢老弟,这些年,别来无恙啊?”
尽管过去了很长时间,容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谢沧行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当年他在洞庭湖畔结识的浪荡游侠谷风奇。
细细想来,谷风奇与自己之间还颇有一段交情,也有一段恩怨,原本应该有些真心话,可是话一出口,还是变成了很客气的:“身体好得很,谷老哥,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看样子有点虚啊!”
“哈哈,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那点糗事儿你还记得啊?”谷风奇毫无芥蒂地笑道,同时抬起拳头就在谢沧行的胸前狠狠地来上了一下,但谢沧行挨打后纹丝不动。
“记住糗事,总比记住仇事要强吧。”谢沧行也抬起拳头,给谷风奇来了一下。这一拳原本很重,足以打得对手后退两步,可是真正落到谷风奇身上时,却变得软绵绵的,不过还是在瞬间摸清楚了谷风奇的修为,发现当年这位二流水准的游侠,此时已经堪称一流高手了。
“你倒是心宽,如果里面那位,也有你这么心宽的话,那我就不必这么劳心劳力了。”谷风奇叹了口气道,但眉宇神情中,却浮现了无法掩饰的温馨。
“看来,里面这位跟我有仇啊。”谢沧行想了想,谷风奇虽然也算得上侠义,但境界绝没有大公无私这么高,能让他如此劳心劳力,不惜飞到蜀山来求助的人,定然与他关系非同寻常,“生病的是嫂子吗?”
谷风奇点了点头。
谢沧行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不由得笑道:“不会是穆大小姐吧?当年,穆老前辈对你可算是临终托孤啊。”
谷风奇立刻哭笑不得摆摆手:“算了吧,当年倒是打着防止她做傻事的幌子,追求过一番。可是她居然嫌我长得猥琐,哈哈,你看大哥就算谈不上貌比潘安,但也是相貌堂堂,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啊,哪里有半点猥琐?”
“确实猥琐。”谢沧行还似乎仔细地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去你的!”谷风奇立刻像是被揭了短似的推了他一下,然后又将目光转向了远方,“不过,自从穆大小姐远嫁塞北后,就再也没见过面,离现在大概已经有八九年了。浣雪派本来就弱小,她这一走,也就彻底散了。”
谢沧行听到这里,不由一阵黯然,自己当年的义气之举,竟然毁掉了个好端端的门派。
“对了,浣雪派现在已经没了,再也没有力量追查当年的真相。可是浣雪派大弟子的死亡之谜,依旧让我感到非常好奇,当时你拼死都要保护的那个朋友,究竟是谁啊?是不是红颜知己?”谷风奇把手搭在谢沧行的肩头,用非常好奇和恳切的目光看着他,“就跟我透露那么一点点儿,保证不会泄露出去,要不然脑袋给你。”
“要你脑袋干什么,又不能当花盆儿。”谢沧行却抬起手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仿佛十分苦恼地说道:“再说,不是我不告诉你,其实连我也想不起来,当年拼命要保护的是什么人。两仪之狱里面,虽然我努力地保持清醒,可是很多重要的人和事,还是忘得干干净净,就像雪石路上的那段往事,我再怎么想,也想不起究竟做了什么。不过既然我拼命地保护那个人,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一旦说出来的话,不是伤害了他,就是伤害了别的人。所以干脆不再去想,就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吧。”
谷风奇听到这里,不禁有些可惜地耸耸肩,但还是体谅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两仪之狱里走了一遭,你连我都没忘,却忘了那个人,想必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
“哦,我还没问呢,既然穆大小姐跑了,那最后瞎了眼的姑娘是谁啊?我认识吗?”谢沧行想起了洞庭湖畔的剑侍洛魂笙以及花魁姐妹。
“你不认识。”说着,谷风奇便回过头去,看向了病房的方向,眼神中充满了温柔,“她是一个很普通的姑娘,甚至算不上武林中人,不过,却是个极其温婉美丽的女子,十五岁的时候就跟了我。”
“哦,等一下,十五岁?那她是在那年之前跟了你,还是那年之后?”谢沧行所指的正是洞庭湖血战的那一年,如果在此之前,那他就是背着老婆逛暗窑;如果在此之后,那夫妻两人的年龄差距将近十年,谢沧行不禁又回想起了,当年和他在同一个暗窑里一起观看折磨少女表演的那夜。
“就在那年,我把花魁姐妹送回家后,她就嫁给我了。”谷风奇有些沾沾自喜地说道,似乎并未发现对方眼神中的异样之色。
“那你从人贩子手里,花了多少钱买的?”谢沧行眼神中那丝诡异更加明显,首先,笑今生居然释放了花魁姐姐;其次,洞庭湖水匪为患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如今他已经拜入蜀山,不可再轻易插手红尘俗事,所以只能顺其自然,任由洞庭湖四周充满被抢少女的哭喊。如果谷风奇是在送回花魁姐妹时,碰上了这样的惨事,于是顺手来了把英雄救美,也算是顺理成章。
“什么叫买的?”面对这玩笑般的挑衅,谷风奇立刻急了,“她可是正正经经,清清白白的女子,对我那是一见钟情,不了解内情别瞎说。”
“那你好好讲讲,跟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别忘了,当年,你可是要钱没钱、要长相没长相、要武功没武功、要人品没人品的‘四无’人员啊,而她可是‘极温婉美丽’,更何况她比你小十岁——”
“九岁!”
“就算是九岁,这差距也太大了吧?”
“你还记得当年在洞庭湖的事吗?”
“怎么会不记得,我还记得,是你出的馊主意,才害得我七天七夜没吃没喝不眠不休。”
“喂,在两仪之狱你究竟是怎么过来的?该记的没记住,该忘的全没忘!”
“好好好,是我不对,其实就算是馊主意,我后来想想,其实也是在帮我,让我有了喘息的时间。”谢沧行抬起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有些苍凉地说道,“我也知道,从一开始,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可是后来,你也露出了杀意,一心一意想杀我。为什么?”
“难道顾姑娘,没有告诉过你,我是受了她的委托,在暗中帮助你吗?”
谢沧行立刻转过身去,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并将目光转向了草谷房:“她从未说过。”
“当年我被仇家所伤,是她救了我,所以我答应她去洞庭湖畔等你、保护你,其实跟我同样受了委托的,还有洛魂笙姑娘,也就是那个剑侍。我一开始也敬你是条汉子,所以不愿诸多武林同道对你出手。可是,直到你杀了穆老前辈,我改变了主意,当然这不是为了向穆大小姐邀功。那时的战况还历历在目,我见过你太多次出手,所以穆老前辈越是占尽优势,我就越担心,因为他那时只是想擒住你,而不是杀了你,所以离你越近就越危险。直到最后,穆老前辈果然死了,一个从未有杀你之心的人,就被你那样给杀掉了,而且当时的你没有半点的悔意。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变了,就在那一念之间。”
谢沧行闭上了眼睛,然后悲叹道:“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当时,我的确已经入魔了。”
“后来,你杀人越多,我想要保护的人就越多,阻止他们复仇,给他们治伤,安慰死者的亲人,给有实力杀你的人出谋划策,成了那场血战中的军师。”
“你没有做错。”
“我当然没错。”
两人目光此时撞在一起,不由得都笑了。
谷风奇摆摆手:“算了,不说这个了,继续说你嫂子吧。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她的,说实话真不骗你,当时我一眼看见她,就寻思着,这小丫头将来会不会嫁给我?没想到,还真成了,那天晚上,她突然就跑到我住的地方,当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结果就听她说,非常非常崇拜我,想跟着我,服侍我,怎么撵也撵不走。”
一边说,谷风奇还一边搓着手,仿佛又陷入了甜蜜地回忆中,不知不觉间脸似乎也红了。
谢沧行异常怀疑地说道:“于是乎,那天晚上,你就把她,留下了?”
“哈哈!”谷风奇搓着手,露出了异常猥琐的笑容,似乎都不好意思抬头了,又推了把谢沧行,“你懂得!”
“我懂什么啊我懂,人家还那么小,你不怕她家里人跑来杀你啊?”
“不怕,她没有家人。”话音刚落,谷风奇的脸色便猛地阴沉下来。
谢沧行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她是孤儿?”
“不是,她从小跟哥哥相依为命,可后来,她哥哥,不是被你杀掉了吗?”谷风奇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向了天空。
谢沧行愣住了,然后慢慢地攥紧了双拳,没有再说话,冷飕飕的山风从两人身旁穿过,仿佛卷走了所有的温情。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谢沧行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沉默下去了:“怪不得你说,她恨我。那这次上蜀山,你是来杀我的?”
“你误会了。”谷风奇摇了摇头,然后低头擦干了眼角的湿痕,又抬起头盯着谢沧行的脸说道,“顾姑娘说,她的病,全因怨恨愁绪郁结所致,除非忘记一切重新开始,否则无药可救。所以,我希望,这段仇恨,能由你亲自来终结。”
说着,他退到了房间门口,伸手指向了门内:“谢沧行,求求你,救救她吧!”
谢沧行望向门内,视线却被门帘所遮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