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蜀山修行的第十个年头,谢沧行在某夜指导弟子铁笔修炼的时候,突然被同门叫去了观星台,而破虚剑神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在拜入破虚门下的前五年,他一直是如饥似渴地跟随破虚剑神一起修行剑术;而自从五年前,收了那个擅长书法的少年为徒,并取道号“铁笔”后,谢沧行就渐渐地减少了与师父共处的时间,往往是在修行中遇到疑难时,才会前去请教,而破虚则从来没有主动找过自己。
其实身为弟子,应当尽心竭力地去侍奉师父,每天的请安敬茶是少不了的。可是破虚认为,他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多练会儿剑,更何况谢沧行也不会侍奉人,破虚的日常起居自然有其她师姐来照顾,所以这每天例行一次的见面也省了,两人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今天破虚主动来找自己,倒令谢沧行有些惊讶,但他也没想太多,嘱咐了铁笔两句,就前往了观星台。
今晚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数也数不尽的满天繁星,映照着高台上那个孤高不群的身影。夜风呼呼地穿过,掠起彼此的衣带和发丝,谢沧行忽然觉得有些冷,而且不仅仅是粗糙的皮肉上的冷,更有从内心生起的无名寒意。他不由得吐了口白气,紧了紧胸前的衣领,身上的衣服还是十年前破虚送给他的,如今衣袖领口都磨出了花边。
踏过高高的台阶,谢沧行走到破虚跟前,随意地靠在了栏杆上,也不施礼,直接说道:“找我什么事?”
“罡斩——”破虚的眼睛,平视着远方的繁星和群山交界的那条绵延曲折的线,淡淡地说道,“你拜入蜀山,迄今为止,已有十年之久了吧?”
谢沧行摸着自己那稀疏的胡茬说道:“没错,一晃就是十年,上山的时候还是个小伙子,可今年下山除妖的时候,碰上的小孩子就都叫我大叔了。”
“为师觉得,吾与你师徒缘分已尽了。”
此言一出,谢沧行差点趴在地上:“师父,你又在开玩笑了。”
“吾的样子,像在开玩笑吗?”破虚的神情没有变化,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孤傲。
“好好的为什么要跟我断绝师徒关系啊?我要是做错了什么,你指出来啊!而且我记得入门第一天,你就说过,收我做关门弟子后,就当一辈子师徒的。”谢沧行立刻激动地说道。
“你误会了,吾的意思是,这些天来,吾总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吾的大限将至了。”破虚有些凄凉地说道。
“大限将至?怎么可能!你身体那么健康,就算是不健康也不要紧,我上面还有六个医术高超的师姐轮流伺候你呢,我看你至少能活一百岁,就放心吧。”听到破虚说没有断绝关系的意思,谢沧行顿时安心了不少,于是反过来安慰她道。除了罡斩之外,破虚还收了六个女弟子,来传承她的医道和法术,虽说其中出类拔萃的只有草谷一人,但其余五人的本事也不可小觑,所以谢沧行才会由此一言。
“话虽如此,但正所谓世事难料、天命难违。明天,吾会率领凌玉等门派弟子前去雾荫谷除妖,所以这些天,一直是心惊肉跳,可能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破虚无奈地摇了摇头。
“雾荫谷?可据我所知,那地方都是些很低级的妖魔啊。”谢沧行不可思议地说道,以破虚剑神的修为,根本不可能害怕那些货色。
“还是那句话,‘世事难料’,打了一辈子鹰尚能被麻雀啄了眼睛,吾一代剑神,死于小妖之手,又有什么奇怪的呢?”破虚自嘲地说道。
谢沧行也觉得有些紧张,于是立刻说道:“要不这样吧,师父,明天雾荫谷那一趟,我替你走,你就在蜀山好好休息,凌天他们也留下,甭跟着去添乱。到时候,管他什么妖魔鬼怪,我罡斩一并除之!”
面对他声音中那无法掩盖的杀气,破虚知道不能强加阻止,于是便说道:“罡斩,你可记得,吾曾经与言说过的,人妖之别,犹如天隔,自古以来便是人妖不两立。可尽管如此,面对妖魔,也不能妄加诛戮吗?”
“没错。因为你说过,妖魔不是猪狗草芥,它们是拥有神识的,因此也就有了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面对死亡会恐惧,面对分离会悲伤,面对帮助会快乐,与常人并无什么不同。所以,杀妖与杀人无异,因此面对妖类,我们也要心存慈悲,非罪大恶极、害人性命者不可随意诛杀。”谢沧行点点头,深以为然地说道,但是随即话锋一转,“不过现在情况不同啊师父,雾荫谷的妖怪要杀死你,如果不将它们全部诛除的话,你会出事的。”
“那你可曾想过,正因为明知将会被杀,吾如今才会欣然前往?”
“呃?”谢沧行愣住了,难道破虚自愿战死雾荫谷?可这样做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破虚知道他心中必然出现的疑问,于是便甩了下袖子,将手背在身后,抬起头望向了璀璨的星辰:“罡斩,你问道十载,可知什么是天?”
“罡斩所问,乃是剑道,而非天道。天之为何,还请恩师明示。”
“若吾教你,人即是天。你可否认同?”
尽管破虚在谢沧行面前是权威,但他刚好从不迷信权威,当初蜀山破虚练剑之时,他便多次与其发生争执。因此听到“人即是天”后,他立刻正色反驳道:“当然不认同,若无女娲大神,世上则无人族。若人即是天,那么天下无人之前,难道就没有天了吗?正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因此,天道本是虚无,天道循环万物化生方为有。若离开了万物苍生,天将不再为天,人也无法独存,所以人怎么能是天呢?”
“可是,人族敬神、驱魔、斩妖、寻仙、驭兽,行天道之职,为什么不能自称为天?”
“这——”谢沧行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对天道的思考太少太浅,所以现在被问得哑口无言。破虚的话其实道出了蜀山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情,连接天人二界,维护天道循环,捍卫天下苍生,其实就等于是在代行天道。于是谢沧行理解了破虚的意图后,不免有些心惊地问道:“师父,莫非你对蜀山的所作所为,并不认同?”
“认同,也不认同。”
“这怎么说?”
“不认同,是因为原本神人兽各族,于天下间并行不悖、和平共处,皆因人族之野心,欲统领天下,替天行道,方才扰乱了原本和谐的天道。原本各族共同生存于天下的权力,如今全被人族所掌握,这本身就是一种剥夺和奴役,因此我蜀山一脉斩妖除魔,实则是甘为鹰犬、为虎作伥!”
“师父,您怎么可以这么讲呢,为了天下的安定和百姓的幸福,我们蜀山付出了多大了努力?可按你这种说法,我们蜀山不就单单只是一件替人族干坏事的工具了吗?”
“是啊,所以对蜀山的所作所为,吾心底不认同,但亦无法不认同。毕竟,吾乃人族,而非妖族,即使明知是错,为了天下百姓也只能一错再错。”破虚说着,忽然抬起右臂,将手平举在了胸前,只见一道五彩缤纷的光华闪过,那柄她惯用的神剑“裂空”,便漂浮在了身前。接着,破虚望着这柄“裂空”,不无沧桑地说道:“自吾第一次仗剑除妖,直到如今,已有四十余年光景,死于此剑之下的妖魔,岂止千百?如今这累累血债,若能因雾荫谷一战而彻底洗清,也算了结吾之平生夙愿。”
“所以你执意要去雾荫谷,竟是为了赎罪?而是向那些穷凶极恶的妖魔!”
谢沧行的话还没说完,蔚蓝的夜空中,突然划过了一颗闪亮的流星。
“流星陨!”谢沧行立刻伸出手指,掐指计算,很快便得出了结果,“怎么会这样呢?”
刚才破虚也掐指占卜了一番,便苦笑着放下了手:“天命所示,看来真是在劫难逃了。”
“什么天命?我最恨的就是天命!师父,明天就让我替你去雾荫谷吧。”谢沧行立刻摊开手臂大声说道,“要是你真觉得此生杀妖太多,罪孽深重,那就让我来背负这些罪孽吧。”
“罡斩,你从前经历的那么多事情,都不能让你明白,天命难违的道理吗?即使这次,你替吾去了雾荫谷,但你怎么知道天命所预示的大劫,就在雾荫谷呢?或许你前脚刚走,后脚便有妖魔杀上蜀山,到时吾还是难逃一劫。所以,吾这些年早已看透了,天命,只可面对,不可逃避。”破虚坚韧地说道。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谢沧行不依不饶地说道。
“不必了,再说过几天,就是天下修仙门派的会盟之日,照例要举行比武大会。前些年都是吾代表蜀山出战,今年就由你来大显身手吧。”
“一贫和太武都不弱,让他们出马不就行了?”谢沧行好武好斗,所以屡次都想替代破虚出战比武大会,可是都被她给拒绝了。但面对这次破虚的主动让贤,谢沧行却偏偏不干了。
“这说的什么话?一贫是掌门,如果偌大的蜀山,连个像样的弟子都没有,只能让掌门出手,说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太武就更不用说了,平时一贫不爱管门派事务,喜欢四处逍遥,所以平时大事小事都是他在照看着,若太武在交手时有个闪失,还怎么处理门派事务?所以,此次比武大会,代表蜀山出战的人选,非你莫属。”破虚冷静地替他分析道,然后拍了拍谢沧行的肩膀,“罡斩,其实就算你故意隐藏实力,为师也已经知道,早在一年前,你的修为就已经超过吾了。如今,吾再无什么可传授于你,所以此次放手,正是时候。”
“师父,我还有很多东西没向你学呢,而且这些年来,你不止教我武功剑道,还教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我还想再多听几年你的训诫呢,所以,求你别走了,留在蜀山吧。”谢沧行苦苦挽留道。
“呵,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既然如此,那吾就再给你一条训诫吧。吾知道,你对一贫向来不服,迟早是要向他挑战的。吾不会劝阻你,但是要你在将来的挑战中,只许输、不许赢,最后也只能是平手。”
“为什么?”谢沧行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你手中的剑会让天下人都感到害怕,所以,只有当他们知道,在蜀山之上,至少还有一贫能压制你的时候,才能感到安心。所以只输不赢,才是对你、对蜀山最好的结果。”破虚语重心长地说道。
谢沧行沉默了许久,方才想通了似的点点头:“弟子,谨遵教诲。”
“很好,还有,等比武大会过去了,你就下山去,闯荡武林吧。”
一听说要自己放手去闯荡武林,谢沧行顿时有些呆了:“啊?可我说过,此生要淡出武林的。”
“但你以前对武林造成了那么大的伤害,就想一走了之吗?呵,吾知道,做梦都想着重回武林,几次下山,打的是降妖除魔的名号,其实不还是忙着在江湖上游荡?所以,就当是弥补以前的过失,下山去为武林做些好事吧。”
“嗯,到时候再说吧。”谢沧行黯然地说道,他不是不想重回武林,可此时此刻,听到破虚那仿佛交代后事般的嘱托,他又如何高兴得起来?
“对了,还有一件事。等吾走后,你有机会就告诉草谷,其实对于顾欢,吾怎会不喜欢?能够遇上他,是吾一生最大的幸福,可为什么,他偏偏是个玩火**的幻术师?”破虚说着,泪水忽地涌出了眼眶,“呵呵,御剑千载,难脱轮回;情思半世,如梦幻影。明知是梦,不愿醒来。”
没有想到破虚会突然说起这个,谢沧行感觉很是惊讶,这些年来,破虚也经常谈起她少年时的点点滴滴,尤其和顾欢相识的那段日子,言语中充满了嘲讽和鄙视。所以,他就一直以为破虚对顾欢只有厌恶,可现在看来,真是大错特错,若是真的只有厌恶,那为何在顾欢死去那么多年后,她还会时常念叨他的名字,和他们从前的点点滴滴?再试想一下,一个从小相貌普通、脾气古怪、离群索居的少女,突然有一天,却受到了如此风华绝代、惊世骇俗的奇公子的垂青和追求,怎么可能没有丝毫动心?然越是深情,便越是恐惧,奇公子既然是被幻术所迷,那是否终有醒来的一天,倒是离她而去,空留其徒自伤悲?
于是,一个深陷梦境不愿醒来,一个害怕醒来不愿做梦。两人就此情思越深,相距越远。
“算了,这些话,还是不要告诉草谷了。”忽然,破虚仿佛很后悔说出了这一切似的,使劲地挥了挥手,“说得这么伤感,好像吾一定回不来了似的。”
“师父——”谢沧行刚想说些宽慰的话,但是又被破虚打断了,于是他抿了抿嘴唇,说道,“那我想说,十年前,你收我为徒时,问我为什么非要拜入你的门下。我当时随便说了三个理由,你说你不满意,其实我也不满意。所以我一直就在想,为什么非要拜入你门下,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
“哦,说来听听。”
“因为,从初次见面开始,每当在您身边的时候,我就会有安全感。”
“好,很好,很好。”
“师父,所以我——”
“夜深了,罡斩,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