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靠近屋子,雾气越发浓厚了。我走走停停看看,留意每一样不同寻常的东西。
外面很干净,地上是青砖铺成,连落叶、纸片都不见一点儿。
“吱呀——”
顶开厅堂的门,我小心走了进去。亏得没上锁,否则又要费一番功夫,或许还要爬窗户。
除了靠墙有一张旧桌子,一把破椅子,墙角斜搭着一根木棍,厅堂里显得空荡荡的,像是很久没人来过的样子。地上依然干净,没有久无人居后的灰尘满地。
没有人的气息,地上却又没有积满灰尘,这可真是怪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除了有些昏暗,屋里并没有雾气。堂屋的大门像一堵无形的墙阻挡了雾气,外面雾气缭绕,里面却清清爽爽。
我更加觉得屋里不同寻常了。
放出意识,一点点探察过去,从厅堂到两边的厢房,再到后面的卧室、小天井,直到把后院的那棵老槐树上下摸了个遍,还是没有发现我心目中的“乾坤”!
怎么会这样?难道我疏忽了什么?
静,很静,屋里屋外静得可怕……
不好,有东西在偷窥我!
冷冷的感觉逐渐强烈起来,那双阴冷的“眼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在后院的某个角落里幽幽地盯着我!
我的心马上凉了半截。我知道自己不是它的对手,之前莫名其妙昏迷就是明证。难道故伎还要重演?
抬腿,力气很快流失了大半,水泻一般,软软麻麻酥酥,我摇晃着走了几步,实在无法再次迈开步子。
两眼迷离,眼皮沉重,昏睡过去只在须臾间。
我恼啊,又悔,今天怎地这么倒霉,遇上这样一个“变.态”?
“孽障,又在骇人了!”
一声断喝像是平地起惊雷,在屋子里嗡嗡回响,震得我的耳膜生疼,头脑却一下子清醒过来。
随着喝声,紧紧卡住脖子的紧箍咒倏地消失了,呼吸顺畅不少,力气又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脚步踢踏,外面走进来一个人影,在厅堂中央站定,双手飞快地拿捏着,猛地朝后院一甩,一道白光一晃而没,像穿透墙壁刺向那团灰影。灰影陡然一缩,迅速后移,很快就没了踪迹。
我看清了走进来的这个人。黑衫,黑裤,黑色的阔口布鞋;板寸的白发,颌下一缕白须;眼神炯炯,满脸肃然,嘴角抿得紧紧的。看相貌,白发老人年纪不下古稀,精神却好得很。
老人低头看了看我,嘴里发出“咦”的惊异声,然后转身出去了。
我赶紧跟着。我大致看清了,他只是拿捏了几个手势而已,那团灰影就避之而去,破解这处宅院谜团的关键应该在他身上。
老人走到院子里,俯身在小杰身上捏拍了几下。嗐,神了!小杰像是被人从梦中叫醒了一样,睁开眼睛悠悠醒转,骨碌着眼睛看着老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地上。
雾气消散,一抹夕阳的余晖落在水池边的亭子顶上,散着暖暖的光晕。
真实的天地又回来了!
“孩子,你先起来,地上躺久了要着凉的!”
老人扶起小杰,脸上含着温和的笑容,跟刚才的严肃截然不同。
“老、老大爷,这是怎么回事,您能告诉我这是哪里吗?”
小杰还是惊疑地看着白发老人,又四处看了看,目光最后回到老人脸上。
“我们到那边坐着说话。”老人说着,搀扶着小杰向亭子走去,好像无意中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颇有深意,“这只狗是你带来的吧?”他看似随口问道。
不用他提醒我,我也要跟着过去探听的。老人的眼光太过复杂,难道他对我看出了什么?
“嗯,是……算是我带来的。”
白发老人扶着小杰在亭子里坐下,我蹲在旁边,正对着一池的碧叶红花。现在看得清楚了,池水微微泛着波纹,一漾一漾荡开去。水里几尾青色红色的鲤鱼快活地游动,水底有墨绿的水草漂浮着,池水竟然很是清澈!
“这座老宅子是我祖上留下来的,”老人开口了,目光看着水池中的假山,又好像没有看,涣散着,亦如他这个人,迷离,飘逸,让人难以捉摸,“到现在有差不多一百年了吧?”
“你看,这池子还是当年挖的,房子也是那时候造的……都有好几十年了……”
老人说着说着又停了下来,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之中。小杰看着他,没有再问话,静静地等着下文。我也听着,看着。老人像是很久没说起心中埋藏的秘密,现在找到了两个虔诚的听众。
再次缓缓叙说,白发老人讲起了一个深埋于时光中的老故事……
一百多年前的清朝末年,古巨镇程家出了一个声名远播的人物。千年小镇古巨镇地处鲁中地区,东临大海,西依泰山余脉,环抱于齐鲁文化腹地,受千年儒家文化浸润,粗犷中含着细腻,形成了独特的鲁地风土人情。
程家是镇上的第一大家族,其先祖曾做过明朝时的高官,到了大清朝,堂下三房各有所长。长房继续走仕途,子孙出仕为官者近十人,京里、地方皆有守牧者。二房、三房却一反常道,除了长子秉承祖训耕读持家,其他子孙相继经商,踏上了“拨算盘珠”的发家之路。不得不说,无论是读书出仕,还是经商赚钱,程家子孙几乎没有弱者,经过数代人呕心沥血的经营,到了清朝末年,古巨镇程家已经成为鲁中地区赫赫有名的望族。
按说这样一个大家族是不太容易颓败的,大家族总有保全血脉、延佑族人的不传之秘。可是,一个人物的出现把程家的声望提升到了顶点,也迅速把家族拖进了衰败的深渊。
这个在后人眼中难辨功过的程家子孙名叫程致远。
程致远自小聪颖,作为程氏家族嫡系一房的次子,他少了很多承担支撑门墙方面的束缚。读书,学习经商,样样他都很出色。那年,在京为官的大哥给他带来一个好消息:为他争取到了留洋日本国的名额。
走下渡海的客船,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程致远的人生从此翻开新的一页。在东京,他开始结识其他大清留学生,其中据说就有后来鼎鼎大名的周树人。他那豪爽大方、活跃好动的本性得到了尽情展现。
留学日本的第三年,程致远加入了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团体,成为骨干之一。
在这里,他也遇到了他人生中的另一半——他的日本妻子樱子。第四年,一封书信带回了他将回国返乡的消息,也带来了他在日本结婚的讯息。欣喜,震惊,家里霎时炸开了锅。哪里有未经媒妁就私自成亲的道理?讨一个东洋婆子为正妻,岂不要坏了门风、混了血统?
在一片隐忍与蠢动中,程致远携妻回到了家乡,一场暴风雨早就在等着他了。
像很多大家族里发生过的故事一样,斥责,争执,辩论,纷乱,最后差一点拳脚上阵。程致远没有屈服,他竟然带着日本妻子摔门而去!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本来就没想在家里久待着,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呢。
的确是有更重要的事要他去做。
进京城,下广州,跑武汉,程致远暗地里干起了惊天动地的大事——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他的异常表现引起了朝廷鹰犬的注意,没有意外的,他被官府抓捕入狱,连带他的大哥也入罪丢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家族再次被震动了。程氏族人特地开祠堂,一致要求把他踢出族谱,以免牵连族人受累。
还是老父怜惜儿子,悄悄卖地售房筹集了一大笔金银上下打点,总算把他从牢狱中救了出来。就为这,家中光景陡然窘迫,财物散去大半。不止如此,他这一房在族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处处遭受族人白眼。无处安生的大哥回到老家,守着一家老小凄惶度日。
还没等族里决断下来,“不知悔改”的程致远把日本妻子往家里一丢,自己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老父着人四处寻找,还是杳无音信,问他那个粗通汉话的日本老婆,这个女人也只是暗暗流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时间说法四起,“无颜以对,羞愧离家”啊,“被革命党勾走了”啊,“被朝廷暗中捉了去”啊,沸沸扬扬,在古巨镇上传得有鼻子有眼儿,轰动了近一年才慢慢平息。主角都不在了,族里只好作罢,惩罚之举草草收场。
就在人们快要忘记程致远这个人的时候,孙中山领导的起义事件频频发作,最后竟然推翻了清朝政府的统治,成立了中华民国。很快,一封民国政府的公函打破了小镇的寂静:程致远在一次起义中牺牲了,被追封为烈士!
古巨镇轰动了,程氏家族轰动了!程致远成为人们交口称赞的英雄,族中长老暗暗庆幸当初亏得没把他从族谱上除名。
然而,就在举族欢庆的时候,有一个人却躲在后院的一间小屋里低声哭泣,她就是程致远的日本妻子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