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横祸(1 / 1)

“荷园”是程致远起初带着日本妻子回乡时住的院子。因为妻子喜爱荷花,他便在院子里请人挖了一个水池,堆上从太湖运来的假山,再修了一个“赏荷亭”,作为自己陪伴妻子临水赏荷的地方。

只是陪妻子在院里住了半个夏天,程致远就去忙自己的伟大事业了。此后,这个院子家里一直为他保留着,反正家里房产多,不在乎空着这样一个地方。

程致远去参加起义之前回到乡里,住的还是这处院子。其时已是仲秋,落叶遍地,荷花早已凋谢,只留下半池残叶。

陪着妻子坐在池旁的亭子里,程致远久久无语。瑟瑟秋风吹来,他搂紧了微微颤抖的妻子,虽不忍心,但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决断,因为“大业”需要他。

“樱子,你、你听我说,好吗?”

他在妻子的耳边轻声说道,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平和。

“嗯。”

樱子温柔地一笑,看着他的眼睛。她穿着中国妇女家常的素色衣裙,端庄而又稳重。习惯于服从丈夫的她,对他的想法从来都是支持。回到家里的这些天,看到丈夫寝食不安的样子,她明白他内心的感受。

“我、我还是想回去……”

程致远不由放低了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樱子听到了。不是他不敢对妻子大声说,实在觉得心中愧疚。回国后这几年,自己东奔西跑,连带着妻子跟着颠沛流离,不像是一个丈夫所为。真正的丈夫应该给妻子一个安宁稳定的生活环境,开开心心过日子,生几个子女,享受天伦之乐。可是,自己做到了多少?就连孩子都还没来得及生一个啊!过去老说等几年,须知妻子一个日本女人身处异乡,没有子女绕膝左右,内心会是何等寂寞!

“你,你不愿意?那我就不去了……”

看妻子没有说话,眼里似乎有泪光泛起,程致远慌忙后撤。妻子爱自己,难道自己不需要为她想想吗?

“没有……”樱子强自一笑,“只要你喜欢,你就去做吧,我、我不要紧……”

“真的没关系?”

程致远心里一暖,手里搂得更紧了。

“嗯,你去吧。”

樱子坚定地点点头,转过脸去,泪水已经偷偷滑落……

秋风吹来,吹落了水池旁的几片黄叶,连叶子也在为他们感慨不已。

程致远跟着来接他的人在一个深夜走了。知道他要走的除了妻子,只有从小疼爱他的大哥,就是老父老母都不知道。把妻子托付给大哥,程致远决绝地离开了家,强忍着没有回头,谁料到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程致远牺牲的消息传到古巨镇,传到程氏家族里,樱子的世界轰然倒塌了!

多少次梦里泪湿枕席,多少次睁着眼睛熬到天亮,只盼着丈夫能早日回来,现在等来的却是这样的噩耗,她的一腔企盼化为流水,怎能不叫她欲哭无泪痛彻心扉?

“弟妹,你、你想开些!”

大哥程立常无奈地在一旁劝慰她,他自己也觉得没有气力。

樱子只是低着头啜泣,红肿的眼睛不肯看人。

“唉——”

程立常只好叹息着走出屋子,让服侍樱子的小丫头悉心照顾,有什么要求尽管满足她。自打弟弟出走后,弟媳的日子很不好过,面对父母的质问,还有族人的白眼,她一个异国的弱女子承受了太多太多的压力。现在弟弟过世了,虽然舆论转了向,但她今后的日子会更难过。

不出程立常所料,樱子在程家愈发难以生活下去了。

不是说家里短了她的吃用开支,而是那份来自周围的无形压力让她受不了。

程致远的英雄光芒渐渐淡去之后,回复到油盐酱醋、家长里短中的人们慢慢对樱子开始挑剔起来。也是,一个外国地女人,而且是寡妇,身边没有一儿半女的,凭什么给她好吃好喝的少奶奶待遇?别人没对她说,她自己也应该知道进退呀……千年积累下来的乡民的劣根性化为各种各样的风凉话,一点点传到樱子的耳朵里。

但她只能忍,忍到酸楚难耐时就一个人躲在屋里哭,三五天都不愿走出去,程立常来劝也不行。

三五年之后,樱子的日子愈发艰难了。

事情起于一件小事。那天,不知怎的,邻居大嫂家的一只母鸡跑进了荷园。服侍樱子的小丫头赶了几回都没赶出去,索性捉了这鸡放到门外,正好大嫂四处找鸡。把鸡带回家没多久,那只下蛋的母鸡浑身抽搐,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头一歪,死了。

这下可好,心疼不已的邻家大嫂抱着死鸡找上门来,硬说是樱子指使下人打死了她的鸡,闹腾了半天才在程立常的干涉下悻悻地回去了。没过几天,古巨镇又有流言传出来,说樱子是扫把星,命硬,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后来还有人有鼻子有眼儿地说,外国来的洋婆子怎么耐得住寂寞呢,某夜某人看到某某某偷偷进出荷园的侧门,等等等等。一时间流言污语满天飞,把樱子说得龌龊不堪,连带着程家人都成了“伪君子”“帮衬的”。

樱子气极了,哭诉到大伯程立常那里。程立常也怒了,好好地发作了几个嚼舌头的下人,可怎么能堵住悠悠之口呢?

樱子更加不敢走出院子了,除了自家的几个人,外人几乎看不到她的身影。原以为这样就能消除流言,可更大的灾难发生了……

夏末秋初的一天上午,樱子正坐在水池边的亭子里,一边做着绣活,一边欣赏池水中的鲤鱼嬉戏。

“二奶奶,二奶奶,不好了,不好了!”

贴身小丫头秀儿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气喘吁吁。

“怎么了秀儿?”

三十岁不到的樱子已经看不出是异国女人,从打扮到气质都像一个纯粹的中国妇女。她抬起头来看着秀儿,眼里满是疑惑。

“有、有人来了,说、说要、要……”

秀儿涨红着脸,结结巴巴欲言又止。

“说什么?别急,慢慢说。”

多年的磨练,樱子显得不急不躁,神色平静地看着秀儿说道。

“他们说、说,说要绑你去浸、浸猪笼……”

秀儿犹豫着还是说了出来,小脸更红了。虽然服侍樱子刚刚一年,但对这个和善的二奶奶已经有了好感,她怕樱子受不了。

果然,听了秀儿的话,樱子的脸色霎时变得煞白,“浸猪笼”三个字的含意她很清楚,这是对于那些不守妇道的女人最大的惩罚啊,怎么会来到自己头上?

没等樱子理清这事情的头绪,一大群人蜂拥着走进了院子里,其中就有程氏宗族的老族长。几个壮汉一拥而上,用绳子把樱子捆成了“大麻花”。

“你、你们干什么?”

樱子颤抖着问道,望着满脸恼怒的老族长。

“干什么?贱妇,你自己做的事情还要问别人!”老族长用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带走,开祠堂,执行族规,浸——猪——笼!”他恨恨地咬着牙吼道,转身率先朝外面走去。

不管樱子怎么挣扎,没人怜惜她,她被扭到了程氏宗祠里,跪在祖宗牌前接受族人的审判。到这时,她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有人举报她勾搭家里做杂事的光棍陈三,还想要谋夺程家的财产!

尽管樱子一再叫冤,被押来对质的陈三也抵死不承认跟她有私情,但在群情激昂的族人面前,他们的话会有谁相信呢?只不过是狡辩的托词罢了!

好在外出访友的程立常及时赶到,樱子差一点被推落池塘变成水鬼。在程立常的再三恳求与保证下,脸色青紫,披头散发的樱子回到了荷园。

“弟妹,你、你别哭了,保重身体要紧……都怪我,我对不起二弟,没有照顾好你……”

程立常愧疚地低声安慰樱子,知道自己的话很难平息她的恐惧。

樱子只是埋头哭泣,饭不吃一口,水不喝一杯,人变得病怏怏的,没几天就瘦了一大圈。

在这飞来横祸面前,她一个女子,尤其是异国女子,能有多少力气去辩驳、反抗呢?这次事情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李大夫,我弟妹的身子怎么样?”

“大少爷,请恕小老儿医术浅陋,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难啊!”

程立常看着镇上最好的郎中的神色,心里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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