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下了班,我去了趟老孙姑妈家。在那里,又碰着宫斯阳。见了我,老爷子没了上次的尴尬,脸上倒有种掩饰不住的兴奋。
“阿姨怎么样?”我接过陪护蓝姐递来的茶,问道。
不待蓝姐开腔,老爷子拈须自乐,抢着答道:“比前几天好多了。虽然还是卧床,但人清醒不少。”
老爷子的语气里透着欣喜,神色间也再无上次的沉暮之气。对于这种转变,我是看在心上,暗自诧异不过短短几天,老爷子前后变化怎会如此之大。转念想到老孙说过宫老爷子差点成了他姑父,不觉恍然。
看来老爷子的情绪成了老孙姑妈病情的晴雨表,喜则病减,忧则病重。
我心里暗暗发笑。
蓝姐也附和道:“这两天好多了,也能吃点东西,不过还是不肯去医院,怎么说都不听。”
我点点头。蓝姐见没什么事,转身回到厨房里。
接着老爷子大谈月莲,也就是老孙的姑妈这辈子如何不容易,说到动情处,竟是泪眼婆娑。
“阿姨怎么会终生未婚,独自一人过到现在呢?”我好奇地轻声问道。
卧室的门是关着的,老孙姑妈应该听不见。
老爷子脸一红,轻叹道:“这是我造的孽,这辈子负了她。”
我是一怔。
既然老孙说宫老爷子差点成了他姑父,想必两位老人年轻时自然有一番浓情蜜情。后来也许因为什么原因,男走独木桥,女过阳关道,两相分离各自为家,再无瓜葛。
却不想,老孙姑妈会因宫老爷子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怎么回事?”我问道。
“唉……”老爷子又是一声长叹,端起面前的杯子,呷了口茶,才慢慢道来。
原来老爷子与老孙姑妈同年同月同日生,甚至连时辰也是一样。两家又是隔壁。因了这两层关系,自小两人就被打趣,说等长大了配成一对。
七八岁时,两人倒还不觉得有什么,彼此只当玩伴嬉笑乐处。等年纪稍长,老孙姑妈是女孩子,懂事早,时时处处替老爷子着想,竟真的像是笃定要嫁给老爷子一般。
老爷子少不更事,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月莲与其他女孩子都不同,跟她在一起,极是开心。
“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书法。”忆起往事,老人颇为动情,悠悠说道,“可那会,家家户户是一穷二白,连吃饭都成问题,父母哪有闲钱来买笔墨纸砚。”
与其他人家相比,老爷子家处境更逊一筹。他父亲腿有残疾,干不了重活。母亲身体又不好,一年到头都得吃中药。家里既开不了源,也节不了流,生计窘迫,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月莲见我喜欢书法,却没钱买笔黑纸砚,就也跟着我们几个男孩子一道,每天天不亮早起,摸黑走十几里夜路,去砍柴挑回来,换几块钱。背着她父母,偷偷塞给我。”老爷子老泪纵横,拿起放在桌上的面巾纸,抽了一张擦了擦眼睛。
就这样,老爷子赚的钱养家糊口。老孙姑妈常常明里暗里补贴一点,也亏着这点钱,老爷子才有条件天天提笔练字。
那会,跟同村年纪相仿的同伴一起玩耍时,相互之间难免有玩笑之语。有几个比较龌龊的,经常拿老爷子的父母来说事,老爷子不善言辞,说来说去只有几句,不仅不能反驳对方,还徒惹人家讥笑。
老孙姑妈性如烈火,看不过眼,常常打抱不平替老爷子出头。她一向口伶俐,言语犀利,说得人家是落荒而逃。
你这么维护他,是不是想着先哄斯阳开心,好以后嫁给他?那帮龌龊鬼经常这样问。
每每这时,老孙姑妈便一手叉腰,一手虚指对方,摆出一副虽有千军万马也难奈我何之势,喝道:我还就这样想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半是惧于老孙姑妈的泼辣,半是这种玩笑本就缺德,几次过后,再没人敢拿老爷子父母说事。
花信年华时,老孙姑妈出落成全乡第一美人,来保媒提亲的络绎不绝,对此老孙姑妈一概婉词拒绝。她父母为人开明,知道女儿心事,也不强求,只催促说年纪大了,这事得抓紧。
老爷子与老孙姑妈早就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过的。见女方催,老爷子便找准机会向父母提起这事。却不料,父母坚辞反对。
原来,老爷子父母一生穷怕了,也苦怕了,深知“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怕儿子将来也受罪,早就替他物色好了一户家境不错的人家。虽说对儿子和月莲的事心知肚明,可为了儿子以后的生活,两个老人还是咬了咬牙,坚决不同意,闹到后来竟以死相逼。
一边是心爱之人,一边是含辛茹苦的父母,老爷子动摇了。
“当时我自宽自解说,也许与月莲的感情,感激多于相爱,报恩多于男女之情。这样每自宽一次,心里便对父母的决定多了一分服从。可结婚过后……我……”
老人有些泣不成声,过了好久,才忍住眼泪才继续说道,“直到婚后,我才知道当初不过是自欺欺人,自己是真的爱月莲。可为时已晚,那锥心噬骨的痛,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最终,老爷子还是遵照父母的要求,娶了那户家境较好人家的女儿。
老孙姑妈父母知道后,担心女儿想不开,日夜照看。却不料老孙姑妈照旧有说有笑,浑若没事人一般。正当大家都松了口气时,老孙姑妈晚上趁人不备,偷偷溜出家门,一头扎进了浦湖里。
好在被人及时发现救了上来。自此以后,老孙姑妈像是变了一个人,见人也笑眯眯地打招呼,做起事来照样雷厉风行,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爱说话。
人家来提亲,她也一再婉拒,说要一念清心向古佛,直说得媒人一愣一愣的。
老爷子新娶的妻子虽然为人贤惠,性格也好,可他却始终忘不了老孙姑妈,这时他才知道当初大错特错,怎奈覆水难收,再也回不了头。
婚后,妻子给老爷子生了个儿子,后来在生女儿时难产去世。距两人结婚,才不过三年。老爷子父母见状,失悔不迭,自怨误了儿子。
有知道老爷子和老孙姑妈旧情的好事者,试图给两人牵媒拉线,却被两个人都拒绝了,令人诧异。
“我是伤月莲太深,不敢作此想。”老爷子面有泪痕地说,“她是心如死水,再无意婚姻。”
虽说后来两人仍如初时,来往殷殷切切,却早已是物是人非,没有少时的心境。
“后来我想,如果当时我坚持自己的意见,父母未必就不会同意。‘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话固然不错。可无人问便无人问,我自开心欢然即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只要踏实肯干,便会各有各的造化、各有各的精彩,想那么多干嘛。”
老爷子泪痕未干,颜面又湿,幽幽说道:“我负她的,这辈子是还不了。只有寄希望于来世,再慢慢还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