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密林中,殷沧海骤然捏碎蜡丸,凤十三娘再想拦阻已经来不及了。顷刻间身坠黑雾,她再一次看到梦婆婆微笑着向她走来。
“痴儿,最后一颗救命灵符毁于舍身剑,今后再遇危难该怎么办呢?还有谁能帮你?谁会救你?”
凤十三娘哭了,哭倒在地,无以言说彻骨的绝望和悲凉。
“邢桀绝情寡恩,雅歌也不要我了……这个世界上,已经再没有一个爱我的人。婆婆,你告诉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是不是干脆一死,还能算是个解脱?”
梦婆婆笑了,就像一个温柔的祖母为爱孙擦去眼泪:“傻孩子,谁说的,摆在眼前,还有婆婆爱你呀。”
凤十三娘抬起头,宛如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婆婆,你不会离弃我,对么?永远不会!”
梦婆婆欣然点头:“当然。今生在世,唯有我,会爱你如一。”
这样说时,梦婆婆拿出一张纸,告诉她:“最后一颗灵符意外被毁,看来是没办法了,也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帮你。来,咬破手指,用你的血盖下手印,你就可以得到无与伦比的力量,可以心想事成。”
凤十三娘一时忘了哭泣,茫然看过去,就见纸上字字清晰的写着:今生为我门徒,有生之年尽得助,事遂心愿,盖世大能可倾天;寿终之日随我去,盖此立约,无可毁弃……
这是……
“契约!”
梦婆婆说:“自古师徒如父子,世间各行各业,三教九流,不分哪个门槛,拜师都总该有个仪式,以示诚心,是这个道理对不?看,这就是我的仪式,立约该血印,今生就是我门下徒,做师父的,从此后自然要保你一生顺畅。”
凤十三娘瞪大眼睛,在这番言辞中分明已心动,其实,沦落到今日她早已没有任何野心,也再没有更多期盼,无非只想再得到一份爱而已。但求哪怕还有一个人,可以不介意她的丑陋,愿意无条件的爱她。
“婆婆,你会永远爱我……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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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坠入迷魂黑雾,两个人,冰火两重天。
殷沧海已被逼入死地,一只只悲愤之手紧抓不放,声声催逼如魔音入耳。
“爹娘养你一世,该不会养出一只白眼狼?你这背弃亲朋的东西!你说没有忘,那就掏出来啊……把你的心掏出来给我们看看……是不是真还记得骨肉至亲……”
难以承受的责难当前,压垮了身心,殷沧海手抓心口,头脑已经停转,完全无法思考。眼所能见,他的手赫然已嵌入皮肉向身体中掏去,鲜血瞬即泼洒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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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你会永远陪着我吗?永远不离开我?
当滚烫鲜血流过胸前烙印的宝相花,一个细小如尘沙的声音开始慢慢在心头萌醒,紧随而至,是越来越多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洪亮,直至振聋发聩,震撼灵魂为之颤抖,殷沧海悚然而惊。
……修罗现世,凡世间祥瑞皆为其敌,现在他首当其冲不会放过的,就是你!
……他一定会找上你,但却不是眼所能见的方式。修罗永远是躲在人性暗处算计作祟,往往是让你毫无所觉已入迷津!
……神性与魔性,最激烈的交锋都将从此集于你心……
……其实不仅是地狱里服刑的罪鬼,往生诸天,转世轮回,眼前危局是无论活人死人都已难逃修罗魔掌。千万记住,入迷津者无可救药!当修罗下手时,万不可相信你眼前所见,那都是你自己的心投射的幻像而已,被利用为索命工具,若信以为真就是入了迷津潭,必死无疑!
冷汗湿透衣襟,看着眼前一个个无法面对的身影,殷沧海在这一刻骤然领悟。这些……这些都是……
冤死鬼!
再看脚下望不到边际的血海和其中翻滚挣扎的无数亡魂……入迷津者,无可救药……
入迷津者……
迷……津……
滚烫热泪滴落心口,宛若垂死病人艰难的恢复第一个呼吸,他最后看一眼曾经生命中最在乎的人,努力控制剧烈颤抖的嘴唇,从灵魂深处吐露字眼:
“平……安……宝……相……九……天……呈……祥……”
极尽艰难的语声中,一道红光骤然自心口而生,殷沧海整个身躯随即爆射耀眼光芒!
红艳满天,一举击碎所有幻象。爹娘没有了、兄弟没有了,血海迷津消失无踪,当一切恢复静谧,殷沧海重新站起来,惊魂难定。猛一抬眼,他终于看到了梦婆婆!同样包裹于黑雾,就在这诡异空间的另一端,凤十三娘已经咬破手指,正在向着一张纸盖下手印。
他立刻明白了那是什么,勃然变色,脱口惊呼:“住手!不可以——!!”
重拾舍身剑,殷沧海向着慈眉善目的老太婆拔腿狂奔!一声怒喝,使尽平生功力挥剑斩魔,可惜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凤十三娘已然盖下血手印!
在梦婆婆消失的瞬间,她带着十足挑衅转头回望,殷沧海清晰看见那双森然魔眼中闪烁的冷酷与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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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雾迅即散尽,再等看清周围景象,他们依旧站在密林中片刻前面对面的地方,但整个世界已经彻底变了模样,凤十三娘不再是鬼面人了,她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鬼。凝目注视舍身剑,如同看着仇敌。
声声粗重喘息,凤十三娘匍匐在地,一如恶虎扑食的戒备姿态,发出野兽般的充满威胁的低沉咆哮。殷沧海不知在心中咒骂了多少个该死,却已经没法再举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可恨又可悲的家伙。
“你好糊涂!走上这条不归路,死亡都不可能再是解脱,而恰恰正是噩梦的开始!若杀你,现在立刻就到了你要偿还代价的时候,是堕入修罗之口,永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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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在哪?”
身后传来弟兄呼唤,佟信达、方田勇终是不放心带人追过来了,化身成鬼的家伙闻声而退,转身窜入密林,眨眼功夫已没了踪影。
两兄弟赶到时,只看见殷沧海以剑戳地支撑着身体,全身衣衫都被汗水湿透。骤见他胸口鲜血淋漓的伤,兄弟二人勃然变色:“大哥,出了什么事?”
殷沧海神色黯然,看上去疲惫不堪,低头呆望胸前伤,难言是何滋味。修罗魔障,竟差点引他掏心自裁,现在回想都免不了手脚冰凉、阵阵后怕。可是,在后怕之外更多的却是悲伤,仔细回忆,一个个幻影真的仅仅是恶魔造就的幻影么?不!那其实都是潜藏在他内心深处、或许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自责,是今生无法释怀的亏欠!
生平第一次,殷沧海感到一种汗颜的羞愧,他无法面对弟兄的那份担忧和关切,下意识扭开头,仿佛是想逃避什么,过了很久很久才艰难开口。
“老四、小方,说心里话,你们有没有怨怪过我?一走了之,自顾过一份隐居世外的清闲日子,却任由你们征战前线吃尽苦头,生死不问。”
两兄弟都是一愣,不明白他怎会问出这种没头没脑的话,只是看懂他眼中深深的自责。佟信达拍上肩膀,叹息一笑:“大哥,你是人,不是神。满天神佛都未必是完美的,更何况人?顾此失彼的事常有,这并非是你之过。”
殷沧海并未感到轻松,反而更加黯然,喃喃低声问:“在能杀贼王的时候却没有杀,你说……如果小贺、大威他们知道了,会不会恨我?”
两兄弟沉默下去,方田勇叹息回应:“没能一举灭了贼王,说心里话,我到现在也觉得不甘心。可是再想想,就算真把他千刀万剐,二哥三哥也是没法再回来了。或者,这就是命吧,谁注定犯在谁手里,命定劫数难逃。”
那么,玉儿犯在恶魔的手上,也是命中注定吗?不,殷沧海不接受,努力清空头脑,摒弃无用的伤感。是的,已经无法挽回的事,他不允许自己再想了。现在只想为还可能挽回的一切,竭尽所能!
重新振作起精神,他对弟兄说出决定:“不回西凉了,去闸口!那里才是我现在最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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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安城
帝王御驾亲征,阵容非同小可,各方筹备整军,到六月十五才算正式出发。在此期间,李隐已经收到先锋营反营出走的消息。董、郎二人被掳,前线一时群龙无,因此,京师八百里加急诏书宣旨,二路元帅及潼关总兵职,皆由新的人选接替。并奉旨从速发起总攻硬战,强渡易水。李隐的目的就是不能给叛党一丝一毫的喘息机会,不能给邢桀安心养伤的余地和时间!
六月十五,御驾王师启程,红夜一行却并没有和大军走在一起,而是由李子冲率领的三千禁军另行‘押解’,北上前线。
随着时间,红夜的病情越来越不容乐观,身陷高烧昏迷,她现在能保持清醒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短。此番启程奔战场无疑更是雪上加霜,自上路以来,红夜就再也吃不下一口东西,甚至喝不下一口水,往日红润的朱唇都已干裂。
同行在侧,太虚散人的愤怒被逼出底线,忍无可忍怒斥帮凶。
“荒唐!简直荒谬透顶!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天龙至洁,最忌血污,她怎么可以去战场?仅是那弥散的满天血臭已足够要命!莫非你们就是存心想逼死天龙?真若如此,你们又能因此得到什么?”
马车外,李子冲面无表情,冷淡回应:“我等奉命行事,只知圣谕不可违。”
“圣谕?”
太虚散人怒极而笑:“泯灭是非对错之心,尊奉这样的圣谕莫非都不想问一句为什么?近在身边咫尺,你敢说自己没有看清楚吗?燕昭帝李隐!他的所作所为是要彻底毁了这个天下!是要葬送所有的人!”
李子冲嘴角的肌肉在微微抽动,那是一种不受控制的筋挛,传递出心底深处被洞悉的恐慌。他面色铁青,根本不敢看向仙人的眼睛,沉默很久之后却突然作出回应。同样是来自心底的声音,或者穷其一生,他也只会说出这一次。
“自古名言:一朝天子一朝臣。从乾坤易主的那天起,我们的命运就已经都和圣上绑在一起了。若圣上倒,我们都会倒!是树倒猢狲散,从此没有可能再翻身!至于圣上选择的路究竟是道之所在,还是魔之所在,到今天对我们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追随,不走这条路,剩下的就是死路!懂了么?像我们这样的人,其实从作出选择的那一天,就已经没有余地……再容许你重新选择!”
太虚散人的怒气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悲悯。他想起了殷沧海,再看看眼前人,只能抱之无言的叹息。出卖曾经对自己付诸信任的长官,亲手把他打进地狱,所谓的选择,无非背弃良心。以此换来的荣耀到今天是否早已变了模样?悖天之路,走起来的滋味大概也只有自己最清楚吧。甚至连后悔都没有办法痛快承认,这算什么?只因为害怕、因为那个代价付不起?可是……以为背弃良心的代价就不用害怕、就可以付得起么?
死一般的沉寂,盛夏的夜风都透出阴冷,太虚散人满目哀伤奉送最后的忠告。
“还是那句话:一步走错,不能一错再错。其实任何时候你都在选择,每一步也都是你自己走出来的,真到无法挽回的那一天,怨不了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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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不祥的远征路,淼翁的担忧也在与日俱增。
“珠儿,醒醒……”
红夜毫无反应,摸一摸额头滚烫,无论怎样用冷巾擦拭都没有用。
“师父,不能真让珠儿到战场啊,她会没命的!”
随着路程推进,空气中弥散的血腥不祥,连瞎眼的老人都已清晰可闻。太虚散人眉头紧锁,他如何能不急?无奈世间强权所迫,竟是束手无策。已经不知多少次拿出残留的玉箫端详,可惜可叹,押解大兵环伺,若法器未损或者还可以箫音退敌,可是现在……任凭五内俱焚又能有什么办法?
当车马跨越潼关、临近易水,时间已入七月。
农历七月,自古又称‘鬼月’,正是一年中阴邪戾气最盛的月份,诸事不宜。
七月初一日,红夜在子夜时分醒来,这距离她上一次睁开眼睛已经过去了七天。侍童青儿连忙将食水送到唇边,却被拒绝。红夜现在已经什么都吃不进去了,虚弱至极,完全是强撑着一口气才勉强坐起身。
“珠儿,好歹吃点东西,这样下去身体顶不住的。”
淼翁好言相劝,红夜却不听:“琴……把你的琴……拿来……”
淼翁依言递上焦木琴,却不知她意欲何为。红夜靠在老人家怀里,努力抗争着虚弱,将古琴架上膝头,喃喃低语:“鬼月已至,魑魅魍魉……恐怕都要出笼了……”
她看向太虚散人:“你的箫……拿出来……务必跟上我……”
红尘仙隐约有些明白了,却倍感迟疑:“法器已毁,只剩半箫如何演乐?”
红夜却说:“没关系的,半箫……更能演风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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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动琴弦,袅袅乐音自指尖流出,跟随弦音,太虚散人亦吹动半箫。
优美乐声唤醒深夜安营熟睡的人们,始如微风,和煦轻拂,一路吹进人的心里,足以平息所有戾气;步步演绎,弦音愈渐高亢,如旷野掠风吹扫麦浪,如凛冽狂风席卷天地……
红夜拨动琴弦,越弹越快,美丽的指尖都已根根割出了血。血染琴弦,以此演奏的高亢乐音,竟引得静夜旷野真的刮起呼啸山风。
风声横扫着自八面袭来,李子冲走出帐篷,当狂风迎面吹掠,竟连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就流下了滚烫热泪。激亢的旋律直击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宛若招魂曲,在灵魂深处引发了共鸣。他忽然想起儿时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想起娘亲哄着熟睡在耳边唱过的歌谣,想起曾经第一个打动心扉的姑娘,还有她为自己精心绣织的荷包……
喉咙仿佛堵了大石,带着甜蜜的酸楚疼痛,击碎多年世事磨砺练就的坚硬躯壳,茫然转头望,才发现所有的兵卒竟都已和自己一样,站进呼啸八面风,在这如风的乐音中,沉寂而悲伤,哽咽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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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湿透衣襟,红夜的呼吸越来越紊乱,终因体力不支倒下去。弦音止息了,呼啸的夜风也渐渐平息。太虚散人放下半箫已是泪流满面。看尽平生,他不曾演绎过这等仙乐,没有任何词藻足以描述这一刻翻涌的心情。
“这是……”
红夜歪在淼翁怀里筋疲力尽,低声回应:“古有颛顼,令飞龙作效八风之音以制乐,命之曰承云,以祭上天……”
不仅是太虚散人,被世间尊为乐圣的老人家都惊呆了,脱口惊呼:“承云之歌?珠儿,这就是飞龙作效八风之音的《承云之歌》?九重天乐!”
上古相传,天帝颛顼乃为创造琴瑟音乐的始祖,创作《承云》乐章的初衷,即为看到地上之人多劳碌而少欢乐,所以才用八方风之音为灵感,命飞龙谱乐。换言之,《承云之歌》的问世,就是为了给人带来福乐,所以才会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力量,足以唤醒生命中曾经最美的回忆。
红夜再度陷入昏迷前,留下最后的叮嘱:“务必牢记在心,当遇危难时,用以驱魔……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