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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幸福时光 第七章 落花有意流水另有情(上)(1 / 1)

第七章落花有意流水另有情

吴悦一礼拜没登门了,看来那天的表白起了作用,明理心里轻松了。吴悦的关心对他是一种负担,现在终于得到解脱,他可以自在地面对吴悦,而吴悦也可不必再把时间和感情浪费在他身上,明理衷心希望吴悦能找到一位适合她的男士。今天是黑无常当值,在灶台边炒着豆芽菜,明理和白无常在一旁闲聊着,白无常手里还抓着一段藕。

“吃藕就是这点麻烦,咬一口扯一下丝,若只有一只手还吃不了。”

“再麻烦,也被你们俩消灭得差不多了。”明理嘲笑道。

“还有吗?回去再带一点来。”黑无常挥着锅铲说。

“没有了,待明年吧。”

“我家的柿子树今年也长得很好,礼拜天我回家带一些来给你们吃,——哎,吴小姐。”白无常站起来。

明理扭身一看,吴悦站在厨房门口,他起身出去。

“嗨,吃了没有?”明理很自然地打招呼。

吴悦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你去吃吧,我就在外面等。”

明理的心悬了起来,他掏出钥匙:“你去我宿舍吧。”

吴悦接过钥匙上楼去了,明理盯着她的背影,脸色凝重起来。他走回厨房,豆芽菜已起锅,加上中午剩下的咸带鱼、海蜇皮,三位单身汉开始用餐。黑无常扒了两口饭说:

“瞧你像被霜打了似的,我看吴小姐对你很有意思。”

“别胡说,只是一般朋友,她已是名花有主了。”明理扯个谎。

“那准是同男友吵了架,我看她气色不好。”白无常说。

“肯定不是吵架。”黑无常摇头,“她脸上不是生气好像有点心神不定,也许是有什么烦心的事。不过我奉劝你们以后千万别跟老婆吵架,那是自找苦吃,男人吵过后就算了,而女人小心眼,会闹别扭好几天直到你赔着笑脸为止。”

白无常笑:“哦,家里有河东狮吼。嘿嘿,才结婚多久就成了老鼠,老婆是猫。”

“什么老鼠不老鼠,这是谋略,你哄哄她,菜热饭热;你同她对拗,菜冷饭冷,吃亏还是你自己。”

“嗨,怎么都没声音?”白无常问明理。

“你们俩说得够热闹了,我搭什么腔?”明理大口地扒着粥。

“别跟他说话。”黑无常阻止道,“吴小姐还等着呢。”

“哎呀,我把她忘了。”

填饱了肚子,明理忐忑地往楼上走去。听到脚步声,吴悦抬起头,明理小心翼翼地问吃了没有,他把牙杯先荡一荡,再倒上开水搁在吴悦面前。

“我问你,你有女朋友了吗?”吴悦单刀直入地问。

明理觉得背脊骨一阵发凉,方才在厨房吃饭时,他就忖度着吴悦的来意,或是要去英国来跟他告别,或是要面对面问个清楚,他担心是后者。唉,果然是后者,那就痛痛快快承认断了她的念头罢了。可……她脸色很憔悴,那眼睛似乎梨花即将带雨,这……侧隐之心油然而生,他没了点头的勇气,顾左右而言他:“什么时候去英国?”

“明天去上海办护照,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问得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有什么知道不知道,你只要YES或NO。”

咳!瞧你变模样,那敢如此利索回答,还是婉转点吧。

“不好说,嗯……确实有个人,但尚没确定,还须过父母这一关。”

“振华认识吗?”

“认识。”

吴悦顿时嘴角上扬,眼睛亮了起来,明理心里叫苦不迭。“糟了,她误解了,怎么办?算了,就让她带着一副好心情去英国吧,说不定从英国回来,一切都解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明理宽慰着自己。

“我还没吃呢,陪我吃去。”吴悦恢复了爽朗又带点霸道的个性,不待明理答应便往外走,明理一脸懊恼地锁上门。他恨自己心太软,后悔讲了蠢话,望着满天星斗心情坏透了。而吴悦被爱蒙住双眼,丝毫没有察觉到明理情绪的变化,一路滔滔不绝说着。

走进一家汤面店,明理叫了一大一小两碗牛肉面,大碗给了吴悦,自己吃小碗,吴悦没推让,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吃起来,似乎饿了很久。

“中午也没吃?”明理问了一句。”

吴悦莞尔一笑说:“这几天都没什么胃口,睡眠也不好。”

明理的心往下一沉,不由得呻吟一声。吴悦送个秋波说:“叹什么气,月亮总是会圆的。”困惑的问题得到了完美的答复,吴悦身心轻松,牛肉面又正在补充着生理上的能量,她精神饱满,双目含情地瞅着明理。

“但愿如此吧。”明理有气无力地附和一句,低头挑起面条一根一根地送进嘴里。

送走吴悦已八点半了,明理踩着脚踏车朝灯笼巷飞奔而去,今天十号,从今天起,《饭店春秋》在东洲日报上连载,他急于知道小寒的评价。当寂静的小巷响起了车铃声,小寒便开了门等候。

“你倒沉得住气。”小寒笑眯眯地说,她闪到一旁让明理把脚踏车推进来。

“吴悦来向我辞行,她明日去上海领护照,然后陪她母亲回英国探亲。”明理如实相告,他不想让小寒为他费心。

“哦,她挺有度量,还来向你辞行。我以为她会生气不理采你了,或会上门兴师问罪。”

“我没允诺过什么,她能给我按什么罪名?给我一杯水,我口渴。”

小寒倒了杯菊花茶,明理一仰脖喝光,刚才牛肉面太咸了,放下杯子就问:“看了嘛,快说说你认为怎么样?”

“我认为写得很好,一开头就把读者吸引住了,我都能背出来。”小寒摆出朗诵的姿势:太阳落下了山头,暮色愈来愈浓,夜主宰了大地。有钱人的庭院里灯火通明,穷人家则点亮了昏暗的油灯,当梆子声宣告戌时到来时,在一僻静的巷子深处,一扇柴门吱一声开了,一位壮实的汉子挑着馄饨拌面担走了出来。担子前头搁着一盏明亮的油灯,不过油灯瓶里装的不是油,而是水和几小块俗称电石的石头,走近还可闻到一股臭味。灯光照射在汉子敦厚的脸庞上,他穿着蓝土布对襟上衣,黑土布裤子,又黑又粗的辫子盘在头上。他朝身怀六甲的妻子挥手,“进去吧。”而后左手敲打着空心的竹板,迈着稳健的步伐朝巷口走去。妻子穿件深蓝印花布褂儿,下身同样是黑土布大脚裤,腰际围着蓝土布围腰,一脸满足的神态。她听着竹板发出的噼噼扑扑声渐渐远去,目送着男人的背景直到消失在拐弯处才转身进屋。

“怎么样,我背得很流利吧,今晚要庆贺一下开张大吉。”小寒从书柜里拿出一外形典雅的玻璃瓶,在明理面前晃了晃。

小寒的赞许对明理来说是最好的奖赏,又看到一瓶酒,他很意外:

“香槟酒,你买的?”

小寒得意:“嗯,下午买的,依全嫂不知道。”

一股暖流涌上明理心头。“她今晚不在?”

“睡了。今天是她儿子的忌日,一大早就去庙里烧什么头柱香,八点钟就去睡了。”

小寒轻手轻脚到厨房取来两只高脚洒杯,明理打开瓶盖,酒香立即钻入鼻端,绯红的颜色看了就叫人喜欢。明理倒上酒,小寒举杯:

“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谢谢。”

俩人碰杯,一口而尽,因为杯里的酒只有两公分高。

“再来一点吧。”小寒说,明理又斟上。三巡后俩人都有了酒意,明理说:“留到明天再喝,我带点下酒菜来。”小寒点点头。明理又说来跳支舞吧,小寒欣然同意。明理把椅子倒放在写字桌上,小寒拿出留声机,放上唱片,调到小音量,几秒钟后,周璇那甜美的歌声便流淌了出来,二人搭肩搂腰挪动着脚步,四只眼睛含情脉脉对视着。由于空间有限,几乎只能原地旋转,小寒舞步娴熟,明理也不差,相互配合得心应手,像一对多年的舞伴。随着脚步的滑动,俩人的脸越靠越近,最后贴在一起。他们双目微闭,自然地摇摆着,他们的心醉了,舞不醉人,人自醉。

天高云淡,气温宜人。美林兴冲冲地走着,尽管振华一再提醒她走慢点,她没有理会,她急于想见到明理的女朋友。穿过一段林荫小道后,看到了船屋,振华指着前方说站在柳树下,头发垂到腰际的那位就是。美林远远地打量着脚步缓了下来。像所有知道自个儿姿色的女子一样,美林对自己容貌、身材颇有几份自信,可眼下她有矮人一头的感觉。做学生时所背的《长恨歌》中写道“芙蓉如面柳如眉”,“雪肤花貌参差是”涌上脑海,妒忌之心油然而生。她明白了何谓秀色可餐,她没了心情想掉头回去,可振华已扬手招呼:“小寒——”

正在张望的小寒转头看到振华,眉梢上挑,娉娉袅袅迎向前,手指右方说:“以为会从那边来。”她穿着浅水蓝旗袍,更显得高挑靓丽,大约比美林高半个头。

“我们抄小路。”振华说。看到小寒他很高兴,已经个把月未见面,心里有一份牵挂。“明理呢?”

“他买船票去了,这位是白太太吧。你好,我叫林小寒。”小寒大方地伸出手,美林颇不自在地伸手,小寒握住说:“明理告诉我白太太很漂亮,今日一见果然令人仰慕。走累了嘛,到那儿石椅上坐一坐。”

小寒热情的赞美言语令美林的不快一扫而光,她略带羞涩地说:“林小姐,你太客气了,我叫王美林。振华,你也不介绍一下。”

振华笑道:“哪里还用得着,你们不都自我介绍了吧,不过应该随便点,什么小姐、太太,听起来怪别扭的。”

“什么别扭?”明理走了过来,“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你来介绍一下吧。”

“好吧。”因美林站在右边,他挥一下右手:“这位是白太太,大名王美林。”再摆一下左手:“这位是林小寒小姐,相互打个招呼吧。”

美林抢白道:“等你来,黄花菜都凉了,我们已经认识啦。”

“那不更好,说明你们有缘。”

“她俩一口太太一口小姐,听着怪别扭的。”振华对明理说。

明理笑:“就像我们当初一样,熟悉就自然了。走呗,上船去。”

“等等,先照一张相片。”振华拦住,“这儿景色不错,有水,有树、有亭台水榭,你们站到那边,我请人帮忙摁一下。”

摆好姿势,俩男人在中间,俩女人分列两旁,摁下了快门后,四人朝船坞走去。小寒看中一条天蓝色的船只,明理先上了船,接着是小寒,美林上船时明理搭了把手,最后是振华。俩位女的坐在前排,振华、明理坐在后排,他俩把浆往石阶上一蹬,船儿便离开了岸边,四人拨动着青波,船儿推开湖水悠悠行进。今天是礼拜天,泛舟湖面的游客比平日多了不少,又恰好是多云天气,秋日的阳光温柔地映照着,风儿轻轻拂过,吹皱了湖水,吹得湖畔垂柳婆娑起舞,吹出了一张张笑脸。

“振华,报纸在你这儿吗?”美林找着报纸。

“爹拿去了,最近怎么关心起时政来?”

“才不呢,我是看副刊上的小说连载。”

“又是才子佳人分分合合、哭哭啼啼吧,我从不看副刊的。”

“这一次不是,是写创业的,小说叫《饭店春秋》,开头就写一位叫区志高的男人挑着馄饨拌面担子,入夜后在街头兜揽生意。我听外婆讲,外公的父亲年轻时也是这样讨生活的,已连载了十来天,每天载一点,看得不过瘾。”

“作者是谁?”

“叫欧阳,跟我娘的姓一样,不然哪会记住。”

振华眼珠子一转,心有所动,起身找出这十来天报纸的副刊看起来,看完后支着下巴沉思着。傍晚从学校回来后,便坐到书房,仍然是一副深沉模样,到了晚上,对美林说找明理商量点事就走了。他先到报社宿舍,抬头张望,见窗户没透出灯光,想了想往灯笼巷骑去。

此时,明理和小寒正在房里哝哝喃喃,隔壁饭厅里在缝补袜子的依全嫂很是不解:“有什么话天天说个没完,都几罗筐了,我和我男人在一块八九年说的话还没他们一晚说得多。会识字的人跟我们就是不一样……”依全嫂猜测着,外面传来敲门声,她出去开了门。

“哎哟,白先生,好久没来了,快请进。”依全嫂一边招呼一边朝房里喊:“小寒,白先生来了。”

明理、小寒快步出来,小寒惊喜地说:“今晚什么风把你吹来?”明理则忐忑地问:“是不是我家出了什么事?”振华不语,推脚踏车入内,三人走进饭厅坐下,依全嫂沏了一杯茉莉花茶搁在振化面前,然后识趣地离开。

振华盯着,明理好生奇怪:“什么事呀?说呗。”

“什么事,问你。”

“我没什么事瞒你。”

“别装糊涂,真的没什么事瞒我?”

明理被问得张口结舌:“呵,是……是有一件事,我打算礼拜日回家时告诉你。”明理紧张起来。

“已经上报十多天了,怎么早都不说?”

明理绷着的神经松懈下来,他以为振华说的是吴悦的事,原来却是这码事,他笑起来。小寒先是睁大眼睛看着俩人你来我往,听到最后一句笑了。

“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美林很少看报纸,这一段时间天天等着报纸,她要看的是副刊上连载小说《饭店春秋》,还说作者的笔名同她娘的姓一个样。我找出副刊从头看了后便有了几分怀疑,再经过推敲,我猜这位作者十有八九就是你,太不够朋友了吗?这么大的事瞒着我。”

“没……没想瞒你,只是见面少了,见到时又忘了。”明理嗫嚅道。

“这算理由吗?小寒,你评评理。”

小寒一笑说:“明理也是在见报后才告诉我。不过明理没有早对你讲是不应该的,你们俩什么关系,我看在东洲城再也找不到像你们如此铁杆哥们了,没告诉我犹可忍,而没告诉你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你要怎样惩罚他,我全没意见。”

“嘿,你这是在帮我说话吗?你们一唱一和搪塞我,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胳膊往里拐。”

明理捶了一下:“得,得,别装了,说说你的看法。”

振华笑了笑:“好吧,说正经的,我的看法只有两个字——佩服。你现在可谓春风得意,‘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全沾了。小寒,你说是不是?”

小寒微红了脸,抿着嘴笑。明理解围道:“你也可以写啊,府上是翰墨飘香的大家,一定有很多历史掌故。你的文字功底比我强,说不定能写出像《金粉世家》那样的畅销小说,到时白振华这三个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振华呵呵笑:“别寒碜我,我可没那野心,也没那能力,我只想安分守己当我的教师匠,最多写一些有关历史争议的文章。还是说你的《饭店春秋》吧,把故事情节简介一下,让我先听为快。”

明理笑道:“简介嘛很简单,就是一家饭店之创业史。以我爷爷、我爹、我姐夫为原型,以三代人对烹饪的热爱为贯穿线索,述说三代人为创业、守业、发展所付出的艰辛和收获,以及他们的亲情、爱情和友情。此外围绕主线索还写一些旁枝末叶,其中有达官贵人,也有贫苦大众,包括乞丐、青楼女子等。平铺直叙,没有曲折迂回跌宕起伏,没有当下时髦的男女艳情、英雄救美,也没有苦尽甘来皆大欢喜的结局,很平淡,就像拉家常一样。在写作过程中,我明白了什么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深感到自己文笔还相当稚嫩生涩,内容肤浅缺乏深度,不知连载完毕后会否遭到专家和读者的大张挞伐。”

“别妄自菲薄。”振华扬了扬下巴,“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平淡才能贴近生活,才真实可信,读者觉得书中所写之人,所写之事仿佛就在身边,美林就是这样说的,能引起读者共鸣,这小说就算成功了。戏文里才子佳人后花园偶然邂逅,便私订终身,那是把婚姻当儿戏;灰姑娘凭美貌令王子拜倒在石榴裙下;寒门子弟的冷漠反而打动千金小姐的芳心,那是作者在象牙塔里虚构出来经不起推敲的。小寒,你说呢?”小寒点头,振华喝了一口茶,“那些全是脱离真实生活的,读者也都是明白的,那样题材只是作为饱饭之余消遣而已,没有一点现实意义。”

明理拱手:“白先生谬赞了,实在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小寒说,“你写得朴实温馨,而你评论得精彩生动,我全钦佩。”

“嗬,小寒也会说恭维话。”振华笑。

“什么恭维话,实话。我想你若创作的话,一定会一呜惊人。”

振华嘿嘿笑两声:“好啊,明理抬举我,你也来抬轿子,你们俩真是默契,说得我都有点飘飘然了。既然看好我,我也来磨刀一回,不过要十年准备,十年动笔,十年修改,到出版时,你们已抱孙子了。你哄着孩子:别闹,奶奶在拜读你白爷爷三十年而成的大作,啧啧,写什么啊,狗屁不通。”

小寒开怀大笑:“振华,想不到你也会贫嘴。”

“怎么,我很严肃吗?”

“严肃说不上,是那种老成。”

明理插嘴:“他爷爷家教很严,小时候有一回称爷爷‘你’,就被爷爷训了一顿。他爷爷要孩子从小就要中规中矩,压制了他的活泼天性,其实不经意时,他也能说笑的。”

振华笑:“多谢美言,说正经的,还打算写什么?”

明理摇头:“写一本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江郎才尽了。”

“话别说得太早,休息一段时间后,兴许又有了写作的欲望,就像喜欢唱歌的人,嗓子恢复后又唱起来。”

“那不一样,”小寒说,“唱歌是很容易的,张口就来,不要费神费力。而写作,我觉得很难,单写一篇几百字的作文,我都要搜肠刮肚,更别提写小说了,这实在不能比。”

“可以比的,唱兴上来,一曲一曲唱个不休,作家一旦文思上来也是笔下生花挡不住。”

“你自己说的那是作家,我只是文艺爱好者。”

“出了一部小说,就可登入作家之列,至少算候补作家。”

明理哈哈笑。此时墙上挂钟响了,振华抬头一看九点半了,“我要走了,明早一二节有课。”明理也站起来,“我和你一起走。”

“小寒,是明理自己要走,不是我把他带走的,哦!”

小寒一笑:“去”

俩人跟依全嫂告辞,推出脚踏车,一前一后骑着,到了大街上并排而行。明理开口问:“喂,美林对小寒印象如何?”

“小寒什么印象?”振华反问。

“她说美林是个率真又直爽的人。”

振华苦笑:“任何人都能一眼看穿她,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口又无遮拦,直爽是好,但有时也会令人难堪。像这一次头回见面,大家聊得高兴,小寒还唱歌助兴,她却讲什么当音乐老师舒服,不要批改作业,也无须备课,嗓子好就行,哪有这样说话的,我实在不好意思。还好小寒度量大,没和她计较,还顺着她说‘没错,当音乐老师是比较舒服。’不然多尴尬。她这个人有时像三岁小孩儿一样,说话不看场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过后跟她一说,她又马上承认自己嘴巴太快了,可下次又再犯,真拿她没辙。”

“熟悉的人全知道她脾气心直口快,这样的性格好哄,用不着费心劳神去揣测她有什么心事,说几句好话便眉开眼笑。你们俩打小在一块,又不是结婚后才知道她脾气,心直口快有利有弊,利大于弊的。你还没说美林对小寒的印象呢。”明理追问道。

“她夸小寒漂亮,这话从她口里说出可不容易。有一回,你姐夸吴悦长得标致,她瞪眼说哪儿标致了,是化妆出来的。你姐对我挤眼一笑说,‘那当然,吴悦是三分长相七分打扮,那像我闺女天生丽质。她才晴了脸。所以她能说出小寒漂亮应该是心悦诚服,我哄她一句,‘在我眼里,我老婆永远最漂亮,’乐得她一整天笑容没离开过。你笑什么?”

“高兴呗。”

“你现在有资格高兴,功成名就。”

“我是高兴美林嫁了位好丈夫,高兴你娶了美林,我才能和小寒走到一块,不然你条件比我好,所以感激你感激美林。啊,我转弯了,回见。”前面十字路口,明理左拐了,可很快又追上来。

“什么事?”振华脚踩地。“别告诉美林那位欧阳是我。”

“为什么?又不是见不得人。”

“我不想张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吴悦知道么?”

“她早就知道,我跟她商量过章节。记住,别说。”明理右脚一蹬走了。振华有点懵懂,愣了一秒钟才蹬起车,到了福井弄已十点,弄堂静悄悄,没几家透出灯光。他轻轻推开门,见自己的卧室里还亮着灯。

“怎么还不睡?”

“人家等你呗。”美林嗲声地说,放下手中的毛线站起来,“厨房里有莲子汤,我去拿给你吃。”

振华制止:“我自己来,你去睡嘛,你现在要保证睡眠,充足的睡眠有利于胎儿的健康。”

美林笑靥尽露:“好吧,听你的,你自己弄去。”

当振华回到房间时美林已睡着了,睡得很安详,可见心里多么舒坦与踏实,振华胸口涌上一阵歉意,关上灯轻轻躺下。

尽管有明理的叮咛,振华还是对美林说了,美林自然又告诉月娇,“你别再传了,明理要振华保密的。”美林嘱咐着月娇。

“放心,到我这儿就是贴上了封条。”

可当晚月娇就说给小鹏听,小鹏一听惊讶得噢一声,“怪不得他要我讲在乡下的日子,又问怎么学艺,怎么经营,原来要写书。”

“他同娘攀谈时,也总要娘讲当年爹和爷爷怎样讨生计,怎样创业,娘也喜欢讲这些,讲个没完没了,珠姨地下有知的话,不知该多欢喜。讲句老实话,珠姨嫁给我爹是委屈了她,她儿子替她争脸,可惜她没福气。”

“我若知道他要出书的话,我会多讲一点,那些事讲几天几夜也讲不完。”小鹏遗憾地说。

“大后天中秋节,明理会回来过节,你不要在他面前提起,他交待振华不要对任何人说。”月娇提醒丈夫。

“好的,我不会讲。写书很伤脑,过节歇假,我搞几个猪脑给他补补脑。”

“嗯,你搞吧,我不会弄。现在还有皇上的话,明理说不定能中状元。嘻嘻……”月娇喜得睡不着了。

明理问小寒明天中秋怎么过。

“姑妈过来一块过。”

“振华请我们上他家后院赏月。后院你不是去过了,挺大的,还有一口池塘,水中月、天上月,更有意思。”

“他家还有其他人,怎么方便?”

“他父亲买了明晚的戏票,连二妹、小桃都一块看戏去,所以才敢邀请我们。”

“他怎么不去看戏?”

“他跟我一样不喜欢看戏,喜欢看电影。”

“你答应了?”

“没你点头,我哪敢答应,振华笑我妇唱夫随。”明理很懂得欲擒故纵,其实他已答应了振华。

“那……去吧。”

“明晚我来接你。”

“你没对你家里人提起过我吗?”

“岳母大人尚未认可,我怎敢拉开帷幕,革命尚未成功呢。”

小寒扑哧一笑,这时依全嫂端了一盒糕点进来。

“欧阳先生,这是对面阿金伯给的桂花糕,你尝尝,香得很。”

明理吃了一块,果然满嘴喷香。小寒边吃边问要否买点什么去?

“不要那么客气,小时候我上他家就像走后门一样,他家的后院是孩子的乐园,打打闹闹的。他爷爷奶奶毫不生气,美林更是毫无顾忌,楼上楼下乱窜,俨然当自己是白家的孩子。”

“他父母随和吗?”

“我觉得和蔼可亲。有一回我和振华下棋,眼看要输了,他父亲帮我下了一着,结果变为和棋,气得振华怒目而视。”回想往事,明理不由得发笑。

“为什么要认个干闺女呢?”

“振华她娘一直想要个闺女,可偏偏全是儿子,只好认个干闺女过过瘾。美林小时候长得很可爱,嘴巴又甜,对干妈的亲热劲胜过亲娘,惹得我大姐都吃醋了,问她谁才是你的娘,她笑嘻嘻说俩人都是。她的话应验了,婆婆也是娘。不过长辈不在当然方便,我们可无拘无束。今晚月色也不错,去拿留声机来,我们跳支舞,明晚又跳不成。”

小寒拿出留声机,明理关上外门里门,俩人又摇动起来。

“欸,这嗓音有点特别。”

“这是白光唱的《桃花争春》,她嗓子深厚,似乎有点嘶哑,我也喜欢。”

“嗯,别有韵味。”

中秋节晚宴上,明理被月娇连哄带逼吃下了四个猪脑,他觉得有点恶心不想再吃了,可又不想拂了家人尤其是姐姐、姐夫的心意,只得勉强动着筷子,席罢借口跟朋友相约去赏月抬脚溜了。当他载着小寒到达福井弄时,振华已在弄口等候着,他看到小寒右手提着两盒月饼,正欲开口,明理抢了先:

“我说了,可她一定要买。”

“总不能空手,过节嘛图个喜气。”小寒微笑说。

三人朝弄里走去,振华和小寒并行,明理推着车子在后,弄里很安静,家家户户透出温馨的灯光。穿过天井、前厅、后厅,推开后院的小门,桂花的香气迎面而来,小寒不由深吸一口,“好香”二字脱口而出。她见后院中银光匝地,团团簇簇的桂花开得香,开得俊,桂花枝头秋色浓。

美林抱着女儿坐在石凳上,面前的石桌上摆放着一大盘切成小块的月饼,几个小碟子中分别装着带壳的花生、桂花糖、桂花糕、山楂糕、橄榄等,还有一壶茶和四只茶杯。美林给女儿吟着有关月亮的儿歌,听到脚步声,抱着女儿站起来招呼,小寒说打搅了,把月饼搁在石桌上。

“哎呀,家里月饼很多了。”

“一点小意思。——这孩子好可爱。”小寒抱过聪聪亲了一口,“好乖呀,也不怕生,长得跟妈妈一样漂亮。”

“哪儿啊,比妈妈漂亮。”明理接过孩子,也亲了一口,“你妈妈要吃醋了。”

美林啐了一口:“讨厌。小寒,你要对他严加管教。”明理挤眉弄眼,美林呵呵笑起来从明理手中抱过孩子,俩人哪像甥舅,倒像手足似的。

“坐吧。”振华招呼。他提起茶壶给每人斟上茶,“小寒,别客气,没什么好招待。”

“没客气,不然也不会来了。”

“你们都客气,我才不客气。”明理插嘴道,他抓了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今晚月色真好,记得去年阴沉沉的,我们还骂老天爷没有情调,不配合抗战胜利后头一回中秋节。”

“可元宵夜月亮很好,老人家讲有中秋月就没元宵月。”美林说,她掰了一点桂花糖塞进孩子口中,自己用牙签叉了一片山楂糕送进嘴里。

小寒喝了几口茶说:“月亮真像银盘子一样明晃晃的。我五岁那年,全家坐在院子里赏月,我问我爸月亮能摘下来吗?我爸说能,他端来一盆水,说来看爸爸把月亮放在水里。我一瞧,水里真有个月亮,高兴死了,睡觉时还要把那盆水放在床边,让月亮陪着我睡。可笑吧?”小寒剥起花生吃。

“我没你那么浪漫。”美林说,“小时候我就盼望着过年过节,过年过节便有好吃的,元宵节吃元宵,五月节吃粽子,中秋节有月饼,清明节有清明粿,过年更不用说了,不仅有吃的还有压岁钱。对赏月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娘讲不能用手指,否则半夜会被月亮割掉耳朵,那时候怪相信大人说的话。嫦娥奔月的传说是听明理娘讲的,你娘若在的话,看到小寒一定非常欢喜。她——”

“聪聪睡了嘛。”振华打断了美林的话。

“没有,她在吃桂花糕。好吃吧,乖,爸爸以为聪聪睡觉了”

“我也讲一件儿时的事。有一年中秋,我爷爷要我对着圆月背诵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是有,把酒问青天’那一首,说若一字不错,赏我一块大洋。平时我背得很流利,偏偏那一晚结结巴巴,还漏了一句,我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以为很有把握的,结果事与愿违。去年中秋多少人翘盼,老天爷就偏偏不给脸,若也似今晚这月色,岂不是正好给抗战胜利助兴增色。”

明理给自己杯里添上茶,喝了一大口后说:“《水调歌头》是写得好,但写中秋月的,我最喜欢的是韩愈的‘一年明月今宵多’这一句,我觉得无人能出其右。还有开头两句:‘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就如今晚一样。”

美林接口说:“诗呀词呀我不太懂,我觉得写月亮最朗朗上口的是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能识几个字的人都能明白。”

“我也喜欢李白的诗。”小寒说,“那首写庐山瀑布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多有想像力;那首《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一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霜。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多么自由奔放又豪情逸兴,那才是古今无人能出其右。还有‘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同苏学士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有异曲同工之趣。古人说‘苏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我觉得李白的诗词同样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黄河之水天上来。”

明理笑:“我们林小姐对李白情有独钟,李白称为诗仙,他的诗歌成就自然不须说,唐代三李除了李白外,李贺、李商隐的诗也写得浪漫、新颖。”

振华点头:“是啊,他们二位也写得好,李贺的‘天若有情天亦老,’‘雄鸡一声天下白,’‘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李商隐的‘巴山夜雨、‘剪烛西窗’以及‘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都是难得佳句,为人们广泛传诵。”

“以后你我分开两地,我也写一首《夜雨寄北》。”明理对振华说。

“为什么是寄北,寄西寄南不行?”振华风趣地回应。

“呸,呸,”美林瞪眼说,“什么分不分的,胡言乱语,讨厌。”

明理讪讪一笑说:“只是比方呗。”

“比方也不行,我娘说无心讲出来的话最灵验的。”

“那我说句吉利的话消灾避难。说什么呢,嗯……桂花开得这么好,那就花好月圆,月圆花好,够吉利了吧。”明理朝小寒扮个鬼脸,小寒捂着嘴笑。

振华笑着朝美林说:“八、九百年前,苏大学士就明白‘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哪能单凭某人说的来决定呢。若说的话全能应验,天下岂不是大乱?”

“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为好。”美林也挺固执的。

小寒打圆场:“美林是一片好心,过节是应该聊一些轻松喜庆的。我娘床头有一本元曲,她喜欢吟其中一首,我记得开头两句:水无痕,秋无际。给人无限遐想。”

“这是一首小令,曲题为《洞庭秋月》是元人鲜于必仁写的。”振华接过说。他流利地吟出来:“水无痕,秋无际。光涵赑濛,影浸玻璃。龙嘶贝阙珠,兔走蟾宫桂。万顷沧波浮无际,烂银盘寒褪云衣。洞箫谩吹,篷窗静倚,良夜何其。”

吟罢,明理心悦诚服夸振华记性了不得,小寒也直点头,美林一脸得色,觉得丈夫为她长脸。她兴孜孜开口道:“我记得初中课本中也有一首元曲,什么枯藤昏鸦、小桥流水家,你们记得吗?”

“我记得。”明理说,“也是一首小令,马致远写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美林皱眉说若知道末一句是这样,我是不会提起的,振华等人笑。此时月儿愈发妩媚皎洁,明理建议小寒唱首歌助兴。小寒喝口茶润了润嗓子后站起来,正要轻启朱唇,眼角看到孩子已偎在妈妈屋里睡着了,她努一下嘴。美林见状一笑,抱着女儿起身:“你们聊,我抱她去睡。”小寒看一眼手表说:“我也该走了,谢谢款待。”振华、明理一听都站起身。

“再坐会儿吧。”美林挽留,振华也说再坐一会儿。

“快十点了,你们也要歇息。”

“是啊,你们也该歇息了,走吧。”明理说。四人离开后院到了前厅,振华叫美林抱孩子进去,他送送两人,美林点点头,抱着孩子进房间去了。

翌日下午,美林在娘家大口吃着炒米粉,一边夸着味道真好。“那当然。”月娇说,“你爹知道你爱吃蟹炒米粉,用了两只蟹,炒好后盛了一碗起来,你吃的不是昨晚吃剩的。也只有炒米粉是你爹亲自动手,其它的是你哥烧的。你哥的手艺也不比你爹差了。你人怎么样,我看有点小肚子了。”

“哪有?平平的。”

“你有了身孕,娘放心多了,现在操心明理大事,他娶了媳妇,娘才算是对你外公,姨婆有了交待,可他一点也不上心,不知在想什么……”月娇唠叨着,美林听着不吭声,“他有没有和你们攀谈娶老婆的事?”

美林放下筷子,她吃得高兴,话更藏不住。“娘,我告诉你,不用再费心,明理有相好的了。”

月娇一愣:“有了,明理说的?他一点口风都没露。”

“昨晚振华邀请她来后院赏月哩。”

“噢,你见到了,长得怎么样?”月娇很是惊喜。

“还行,比我高半个头,是女中的音乐老师。”

“那太好了,当先生又是教音乐的,准是斯斯文文,怎么不说一声,我也好去偷看一眼,你那儿有没有相片?”

“没有”其实美林那儿有在西湖的合影。

“那要不要请人去提亲?”

“提什么亲?她娘还没点头。”

月娇惶然:“是……看不上?”

“不清楚,她娘不在家,去外地探望亲戚去了。她娘点了头,明理自然会带她来家里。我没告诉你,是怕事不成,让你白欢喜一场。”

“呸,呸,你这破嘴,什么不成,一定成的。”月娇呵斥着闺女。

美林歪头一笑,赶快走了。月娇朝闺女背影嗤了一声,正要捉摸她所说的话,耳边听到凤英在房里叫她。

“娘,什么事?”月娇一脚迈入便问。

“给珠姨上柱香,叫她保佑儿子亲事能成。”

“娘,你耳朵真灵。”月娇笑,“不知脾气怎样,会不会过日子?”

“只要明理中意就行了,他看上的姑娘一定不差。”凤英呵呵笑俩声,“今年是顺顺年,庆林娶了媳妇,美林有了身孕,明理的亲事也算有了眉目,烧柱香保佑能顺顺利利。”

月娇在来富、云珠牌位前上了香后,又进来把凤英背到饭厅坐在那张发黑的藤椅上。刚坐下,门外传来敲门声,月娇开门一看是金生媳妇,俩人在门口小声说了几句后,金生媳妇便走了。月娇转身进来告诉凤英小姨上午过世了。前天,趁着媳妇回娘家,她把邻居扔掉的死鸡偷偷捡回家煮了吃,把命吃没了。凤英听了沉默片刻说:“人走言尽,你看该买什么就买什么,晚上送过去。”月娇“嗯”一声,她理解娘此时心情,毕竟是同胞姐妹,打断骨头连着筋,她回房换了件衣服出去了。

月娇回来时,回娘家的秀秀已回来,听到月娇声音她从厨房出来。

“娘,橱柜里那一碗米粉呢?”

“我和外婆吃了,昨晚剩下不少,饿得话,随便热点吃,你娘好些了吗?”

“好多了。什么人过世了?”秀秀问,因见月娇手中拿着一沓锡箔。

“姨婆走了,晚上我过去一趟,快五点了,煮饭吧。”

秀秀嗯了声,进厨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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