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旧岁迎新年,送走了龙年,迎来了牛年。年后,物价更是一天一个价,百姓手中没了钱,商家生意更难做了,而战事愈发吃紧,这从街上随处可见的游兵散勇便可略见一斑。最可恶的是伤兵,他们军纪涣散,肆无忌惮骚扰商家,白吃白拿,若有人理论,这伙人轻则漫骂,重则动手打砸,“老子命都搭上了,吃一点拿一点不应该?”伤兵只怕巡逻的宪兵,可宪兵人数有限,好似杯水车薪,哪能管得过来。生意人叫苦不迭,加速了百业凋零,关门的关门,转让的转让,街面上萧条得跟日本囝沦陷时候差不多。一入夜,家家户户紧闭门窗,除了戏园尚有点人气外,街道上只有流浪狗在东张西望。虽说已是阳春三月桃红柳绿,但百姓人心惶惶,私下里纷纷议论民国政府要倒台了吗?晚月一家三口也在客厅里聊着这话题,你一言我一句的已到了尾声,晚月总结说:“改朝换代是当官的事,一朝天子一朝臣,新面孔代替老面孔,同咱们老百姓没有多大关系。无论改什么朝换什么代,报纸、学校总是要的,饭碗应该没问题。你外出采访要小心点,千万别去惹那些伤兵,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那些人是太岁爷,惹不得。”明理嗯嗯应允着。
小寒盯了一眼说:“瞧你神色有点怪,是不是瞒着什么事?”
明理一笑说:“是有点事,老林盘算择个日子把婚事办了,以后依全嫂就不便来咱们家做事了。依全嫂说东家对她很好,她开不了这个口,老林找我,要我跟妈商量一下,当然他也会留意看看有否合适的人。”
晚月笑着说:“这有什么为难的,依全嫂有了一个家,我替她高兴,明天我就对她讲。我们相处得很好,也可算她的娘家人,有空闲时也可来串串门,你转告老林,我会高高兴兴送她走。”
“那得赶紧托人再找个佣人,要找个满意的不容易。”小寒说。
“不急不急,我也还能做一点,闲着也是闲着,动一动也算锻炼筋骨,该买点什么送依全嫂呢?”
“这我外行,你们俩拿主意。”明理说。
“你去问老林还缺什么,我们好送点实实在在的东西,不能是中看不中用。”
“没错”,小寒赞同母亲的想法,“要买实在的,过日子能用上的。”
翌日,依全嫂来了后,晚月就在厨房里对她说开了,“不要有什么顾虑,好好地过你的下半生。”依全嫂很是感激,晚上便去了老林家,老林又送她回家,二人情意绵绵的。在她家里,老林抱住她,她半推半就。老林走了后,她心潮起伏,过几天便名正言顺在一块了,她有点慌乱,有点甜蜜,尤其适才老林来那么一下,她好久没闻到男人身上的那种味道了。可她又感到伤心,婆家的人反对倒在情理之中,而娘家的亲友也没一位赞成,令人心寒。难道自己就该孤苦零仃过一辈子?还是小寒真心为自己着想,一再劝说再找个伴成个家。老林是个实在人,不隐瞒单身过日子的苦处,脾气也好,说话温温的,端水倒茶嘘寒问暖。自己男人在世时从未给自己倒过一杯水,更不会说天气忽冷忽热要注意穿衣之类的话,总是自己在伺候他。这老林跟他不一样……穿着长衫很斯文……心里不再空荡荡。小寒讲没错,过自己的日子,别在乎别人咬舌根,说好也罢,说坏也罢,让她们说去。我才四十五,还有十几二十年日子要过,为什么不能再找个伴?我同老林一定能过得和和美美,气死他们。大姐多给了一个月工钱,这一家全是好人。日子是廿一,今天才十一,我要做到最后一天,在家里又没什么事。我把灯笼巷当成娘家……什么一把年纪还守不住,我守不住怎么样,一个人多冷清多寂寞,找个说话的伴,又不是去当婊子。有什么不要脸,断了来往就断了来往,谁稀罕你们,我不图什么,就图他人实在,凑在一起过日子相互有个照应。为什么不能想一想我的苦楚,说得那么不中听,我有老林就够了。他也真是,再耐几天都等不及,有两三年没上过女人身子,压得我喘不过气,男人都是那个味,有十七八年没干那事了,全身都舒畅……
依全嫂从来没有如此思前想后过,要告别住了二十八年的两间柴房,心情复杂,亦悲亦喜,时而流泪,时而欢喜。那年代鳏夫再娶很正常,寡妇再嫁总能遭人非议,在小寒的游说下,依全嫂勇敢地跨过这道坎,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夜深了,依全嫂半眠半醒,清晨五点半左右,她起床往灯笼巷走去,到达灯笼巷时,晚月已起来,正在淘米。
“不是说了,不用再来,在家好好歇息,收拾收拾东西。”
“就破箱子破柜子,没什么好收拾的,还是过来好。”依全嫂边说边往灶膛里放入木柴生起火,晚月把米下锅。
“眼皮有点肿,昨晚没睡好?我听明理说老林脾气挺随和,会对你好的。”
晚月的善意反而使依全嫂压下去的气又涌了上来,“不是担心这,是我娘家的人说话很不中听。”她湿着眼诉说起心中的委屈。
晚月听罢淡淡一笑说:“何必在意别人说什么,你又不靠他们吃饭,只要自己日子过得顺心就够了。我是闺女时,很多人嘲笑我一双大脚,我全不在乎,大脚有多舒服我自个儿知道,现在女孩全是天足,谁还缠脚?再过几年,寡妇再找个伴就没有人风言风语了,别想这些不痛快的事,跟老林相互作伴过自己的日子,只要老林对你好,比什么都强。”
听着晚月宽慰的话,依全嫂直点头,觉得心里舒畅多了。小寒、明理起床后看到依全嫂开起玩笑,小寒说不在家好好准备当新娘,跑来干什么?明理说老林知道你还在忙,他会心疼的。依全嫂红了脸,心里却是很温暖。
民国三十八年农历二月廿一,阳历三月二十日下午两点左右,老林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长衫,雇一辆马车前来接亲。依全嫂着一身天青色带有绛红色小花的衣裤,脸上略施脂粉,小寒坚持在发髻上插一朵鲜红的大绒花,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明理放起鞭炮,小寒充当娘家人陪同一块过去,在迈出门槛时,依全嫂回头张望,她眼角泪花隐隐,小寒明白她此时此刻的心情,握住她的手。到了老林的住所,老林三个女婿点燃爆竹,三位女儿满面笑容相迎,一声声“婶”叫着,看来老林的闺女赞成父亲再娶,小寒放心了。
少了一个人,头几天总感觉少点什么,阿猫阿狗养久了都有感情,何况和睦相处了四年的活人,一礼拜后才慢慢习惯了。晚月操劳一日三餐,饭后洗碗不是小寒便是明理,洗衣服两人一块动手,小寒洗头一遍,明理过水,俩人边洗边调侃说笑。晚月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夫妻恩爱过日子才有味道。虽说物价飞涨,社会动乱,但明理、小寒毕竟有固定薪水,晚月手上还有黄金,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还很优哉。
六月五日这一天是礼拜日,吃过早饭后,小寒陪母亲上教堂做礼拜,晚月是虔诚的基督教徒,除非生病从没断过做礼拜。小寒差远了,她常开溜,还辩解说上帝在心中,没有必要拘束于形式,晚月也不强求。可自从到美国走了一趟后,晚月变得严格了,做礼拜非要小寒一块去,母亲已上了岁数,小寒不敢过于忤逆,只能听从。丈母娘和老婆向上帝表忠心去了,明理在厨房刷着碗筷,一边用口哨吹着《刘海砍樵》,他的口哨吹得颇有水准,能吹所有会唱的歌曲,且悦耳动听。他认为吹口哨是男人的专利,小寒不服气,学着吹,可练得嘴唇肿胀,依然徒劳,不得不服软,明理自然得意。
收拾好厨房后,明理翘着二郎腿看起报纸,九点半时,他推出脚踏车往西湖公园骑去,昨晚讲好做完礼拜后,一家人去西湖划船。在公园门口等了片刻后,母女俩坐着人力车来了,三个人兴勃勃地在湖面上荡起小舟。晚月虽说一把年纪,可从没有划过船使过桨,她觉得很新鲜,开心地划着。见母亲乐,小寒和明理会心地笑着,明理很感激晚月同意让小寒嫁给他,他要好好孝顺丈母娘,让她晚年幸福快乐。
船划得尽兴后上岸,又在公园里溜了一圈,绿树、草地、鲜花,让人赏心悦目。从公园出来已是近十二点,三人找了公园附近的一家馆子吃饭。生意难做,凡有客人来,跑堂都殷勤招呼。明理要了三份饭,点了宫保鸡丁、炒鱼片、炒腰花、蛤炒丝瓜,正迟疑点什么时候汤,小寒开口要酸辣汤,跑堂见客人点的多,脸上笑开了花。十多分钟后饭菜端了上来,三人全饿了,大口大口吃着,小寒尤其对酸辣汤感兴趣,一调羹一调羹往嘴里送。明理颇奇怪:“你不是不喜欢吃酸的东西?”“今天我觉得酸辣汤特别好吃。”晚月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把酸辣汤放在女儿跟前,“喜欢吃就多吃点,做酸辣汤容易,我做给你吃。”明理调侃说:“要不要再叫一份酸辣汤?”小寒笑,“肚子装不下了。”酸辣汤她吃了一大半。
走出馆了,母女俩坐上人力车回家,明理骑脚踏车比她们先到家,洗把脸后,他沏了一壶菊花茶等候着。十分钟后母女俩回来了,一进门小寒就往里屋跑,明理窃笑准是内急,他倒了两杯茶一杯给晚月,小寒出来后,递一杯给她。小寒喝了两口便冲进厨房,明理赶紧跟在其后,小寒对着下水道口咕碌碌吐着,吃下去的饭菜全原路返回。明理在她有背上轻轻捶打着,心想莫非东西不干净,吃坏了肚子?晚月也进来了。
“妈,您怎么样?”
“没事。”
“我也没事,可小寒怎么这样?”明理倒了一杯开水给小寒嗽口,小寒说也不知怎么会事,打一个嗝就吐了。
晚月一点也不紧张,笑眯眯地扶着小寒出去,明理冲洗起呕吐物。
晚饭时,小寒才吃了小半碗粥又吐了,这下明理坐不住了,“我上药店买点胃药。”晚月拦住,“没事,她是害喜,你要当爸爸了。”
明理先是怔了怔,随后进房抱着小寒转了几圈。“我告诉我姐去。”他推出脚踏车,脚一蹬,手一摁,巷子里随之响起一串清脆铃声。
月娇正在喂健英米糊,明理一说,她高兴得咧嘴直笑。凤英说菩萨保佑,总算盼到了。得知小寒改了口味好吃酸,俩人眼睛发光——酸男辣女。明理回去时上食杂店买了醋、胡椒粉和白糖。
小寒的妊娠反应越来越厉害,吃什么吐什么,连开水也不例外,菊花茶收了起来,她闻不得菊花味。不过上课时却很正常,而回到家就吐个不休,尤其夜晚更甚,医院的西医大夫开了维生素B6,吃了毫无效果。别人教了一味偏方:一杯甘蔗汁中加入几滴生姜汁。可夏天哪有甘蔗,晚月、明理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小寒翻胃倒肠似的呕吐着,两人心疼得不得了。月娇也来过两趟,亲眼目睹小寒呕吐的情景,回家赶忙向济民求助,济民说须用伏龙肝加水熬汤喝。月娇发愣,不是讲世上并无龙这畜生,哪来龙肝?书林捧腹大笑,沪民笑着解释:“伏龙肝是指灶心土,并且须是柴火灶,正对灶心的那块黄土,药书上称伏龙肝。只要一小块加水熬汤,然后把土滤掉喝汤,对治疗妊娠反应非常有效,也可治疗水土不服。”
“把灶心土挖走,这灶不就毁了?”月娇马上想到这问题。
“所以这味药难寻,除非拆房子或另垒新灶,才有灶心土可挖,最好还要马蹄灶。”
“这上哪儿弄呢?”月娇发愁。
晚上躺在床上,月娇还在想着“伏龙肝”,上哪儿找不用的旧灶?她不由得叹了一声。躺在身旁的小鹏也为生意清淡发愁,“大前年生意最好,前年也行,接下来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听到妻子的叹气声,便说,“你不必担心,沦陷时,不也不好做,总会熬过去的。”
“我不是想生意上的事,我在想‘伏龙肝’。”
“什么伏龙肝?”小鹏吃惊,他从没听说过这一菜名。听月娇解释后,他噢一声笑了,“这有何难,乡下家里就有一口不用的马蹄灶,小龙搭了间新厨房,旧厨房拿来放家什,也懒得拆掉旧灶,明天一早我回去把灶心土给你挖来。”
月娇大喜:“那多挖点,反正灶也不用了,这可是难找的,还能治水土不服。”伏龙肝有了着落,月娇心里轻松了,想起丈夫所言生意上的事,遂安慰说:“生意不好做这我知道,好在孩子都大了,没什么花销,日子能应付得了。”
“书林还没娶亲。”
“这不用你操心,逢年过节小丽寄来的钱我全攒了起来,就是留给他娶亲用的。”
“我说过好几回了,叫她不要再寄来,咱们受之有愧。”
“我每封信都有说,不信你去问明理,每次回信全是由他代写,可小丽还是寄来,是位有情有义的妹子。喂,我记得尚发的小女儿桂芳今年二十岁,订亲了没有?”
“正月头时候,和阿俤在他家吃春酒,听他讲仨儿子对印刷厂全看不上眼,工厂由他的大女婿在经营,桂芳初中毕业后也在厂里管理财务,应该还在家里,不然一定会请我喝喜酒。明天要去乡下,那后天嘛,我去探探他的口气,书林是大夫,也配得上,你也不早点跟我讲。”
“老了,记性不好,想起来时你不在,事情一忙又忘了。你提起书林娶亲,我又想起来,睡吧。”月娇心情舒畅地合上眼。
第二天晚上,月娇提了一疙瘩黄土走进晚月的家讲了黄土的用途,明理敲下鸡蛋大小的土块,加入开水煮起来。刚煮好,小寒的呕吐又发作了,明理使劲扇着黄土汤,稍凉一点便给小寒喝,才喝几口,呕吐就止了,明理叫起来:“哇,真是灵丹妙药。”月娇眉开眼笑,晚月再三表示感谢。
月娇说:“看来这灶心土是个宝,吃不完要好生留着。”
明理心里感激月娇,坚持用脚踏车载着她回福井弄。
有了黄土汤,欲吐时喝上几口就压了下去,小寒能正常吃饭了,苍白的脸色也红润了些,明理告诉小寒看到她呕吐时那难受的模样,真想带她上医院打掉孩子。
“你比孩子重要。”
“我绝对不会答应,再受罪也要生下来,是一条生命。你喜欢儿子或是闺女?”
“都喜欢,最好生个龙凤胎。”小寒踢了一下,“想得美。”
“才一丁点儿就如此折腾人,我猜想十有八九是儿子,真想揍他几下,叫他老实点,出来后若顽皮捣蛋,那就因为已有前科,我非严加管教不可。”
“去去,胡说八道。你说取什么名字好?”
“我想一想,嗯……若是女儿叫若男,毕竟社会上还是男尊女卑。”明理此时此刻蓦然想起自己的亲娘,“我们的女儿要像男儿一样刚强自立,堂堂正正做人。”
“这名字不错,若是儿子呢?”
“儿子的取名更要讲究,预产期什么时候?”
“我妈说是明年二月八日,不过不会那么准时,可能提早也可能推迟。”
“过年没有?”
“今年闰七,过年比较迟,二月十六除夕夜。”
“那要在牛年岁末或虎年之初出世了。先取个小名吧,若生在牛年就叫牛牛,你属牛,刚好母牛带头小牛。”小寒娇叱一声“去”,“若赖在肚了里虎年才出来,便叫小虎,虎是百兽之王,你瞧你丈夫多会取名。”
“臭美。起来给我倒点仙汤,又有点恶心了。”
“喳,娘娘。”
几天后的中午,明理下班回到家,小寒见他右手拎着一纸箱,便问卖了什么?明理打开纸箱,哦,是五、六只毛茸茸的小鸡,“黑无常给的,他家母鸡抱了一窝鸡仔。”明理说。他用砖头在天井一角拦了一圆圈,放入小鸡仔,鸡仔叽叽喳喳叫着,活泼又可爱。“七八个月后,刚好给你做月子。”明理洗着手说。小寒进屋拿了一块饼干,掰碎了放在手掌中,小鸡围过来啄呀啄,很是有趣。
晚月说:“天井小,没地方养,乡下大伯、二伯家,吃得鸡蛋全是自家母鸡下的。”
“里面有母的吗?”小寒问,明理竖起仨手指,“那留下一只生蛋。”
晚月说:“这么小的地方,不好养。”
几只鸡仔给生活增添了乐趣,这天小寒用切碎的菜叶拌着米饭给它们吃,门吱一声,明理下班回来了。他告诉岳母、妻子,他和白无常要去台湾一趟,了解光复后的民生状况以及一些风土人情,“很可惜你不能跟我同去,不然恰好是暑期,正是机会。”明理对小寒说。
“带上黄土不就行了。”
“上那儿熬?”
“着什么急,台湾就在对面,以后有的是机会。”晚月说,“利用暑假好好休息对胎儿有好处。”
“什么时候去?”小寒问。
“月底,还有十来天。上码头打听了一下,每周一、四各有一班船去台湾,我和白无常商量后决定28日礼拜四走。你不是爱吃水果,台湾水果品种很多,我扛一麻袋回来给你吃,听人讲多吃水果对胎儿好。”
“去去”小寒白了一眼。
晚餐的饭桌上,自然聊起了台湾的话题。小寒对台湾了解甚少,晚月更是一无所知,明理说他知道的也不多,台湾的民众绝大部分来自福建的移民,多半是闽南人,也有一部分客家人。从一六二三年起,荷兰人开始入侵台湾,到一六四二年占领了台湾全岛。一六六二年,郑成功赶走了荷兰人收复了台湾。一八九五年,甲午之战后,在李鸿章与日本人签订了《马关条约》中,把台湾割让给日本……
明理正给母女俩普及台湾的基本情况,林瑛来了。
“还在吃?”
“早吃完了,在听他讲课。”小寒笑着说。
晚月端上茶,问吃了没有?林瑛说,她已把南货店盘了出去,跟玫玫一块去台湾。女婿三月底时已调往台湾,五月初来信说已租凭下房屋,叫黄玫带孩子前去台湾。黄玫放不下母亲,动员她一块赴台,林瑛舍不得经营了二十年的店铺,也舍不得女儿和两个可爱的小外孙,经过再三权衡后,才决定跟女儿走。可兵荒马乱的,南货店要盘个好价钱很难,去台湾的行期一再拖延,至达一再写信催促,还派了人来,她只得狠下心于昨日把店铺低价转让给人。林瑛说着眼睛湿了,她舍不得离开故土。
“心放宽点,”晚月说,“跟女儿、女婿一块住热闹,有个头疼脑热也有人照顾,玫玫是个好孩子,会孝顺你的。”又告诉她明理28日也要去台湾一趟。
“太好了,我们定的也是28日船票,寒儿有身孕,不然你们母女俩也一块去台湾玩几天,听说台湾比东洲还凉快些。”
“寒儿就这么想的,可偏偏不凑巧,只能算了。”
林瑛点点头:“世上的事是不能什么都如意,有很多想不到的。”她跟晚月聊了起来。
得知明理要去台湾一趟,凤英反对,“大热天的去什么,天凉再去。”月娇也不赞成,“头三个月是最难受的,你好好陪着小寒,过了这一阵再去,又不是人命关天的事,非现在去不可?”振华也说跟主编商量一下,换个人去。
明理苦笑说:“长官叫我去,我能敢说不?到处都在裁员,听话才能保住饭碗。再说我也帮不上什么,能帮她怀孩子吗?”月娇笑着打了他一下,“有我丈母娘照顾着呢。时间不长,就一礼拜,8月5日回来,听说台湾的水果很甜,我扛几麻袋回来堵住你们的嘴。”
“明理说的没错,眼下工作很难找,还是要听话些,也就去几天呗,那边天气应该比这边热,小心中暑。”美林说。
“小舅”一旁的秀秀开口道,“我弟弟立旺也想去台湾,你哪一天走,我叫他跟你同行,路上也能互相照应。”
“立旺也要去台湾?”月娇问。
“嗯,有一邻里在台湾剃头,上个月回来探亲,见立旺剃头手艺不错,怂恿立旺去台湾到他开的剃头店做事,立旺被说得动了心。可我爹跟这位邻里不是很熟,不放心立旺跟他走,父子俩闹得很僵。有小舅相伴,我爹准能同意。”
“行啊。”明理点头,他告诉振华黄玫也要带着母亲、儿子去台湾,至达在那边等着一家人团聚。
“噢,那明晚你陪我去她家一趟道个别,算上与娴姨的关系,也沾点亲。”
月娇奇怪:“什么亲?”
振华笑:“七拐八弯的亲。”
美林说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月娇说跟白家不相干,不过既然相识,应该她来道别才是。振华说她来告别,我岂不是又要送她回去,还不如我去。凤英、秀秀皆点头。
自从那天明理告知要同白无常去台湾走一趟,小寒心里就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一种不祥之感觉。躺在床上的小寒追忆着,虽说已过了三十五年,点点滴滴的往事已被岁月磨得模模糊糊,可当年那感觉仿佛就在昨天。她记得那种焦虑感愈来愈强烈,从藏在心中到挂在脸上,明理说她自己唬自己。母亲背后劝她别被明理看轻了,就小别几天,好像天要塌了一样。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眠得很厉害。22日礼拜五那天,明理下班回来高兴地对她说:“今晚你可安心睡觉了,我已拜托一同事替我去台湾,主编也同意了。”“那要通知秀秀一下。”“我就是从那边过来的,跟她们说了。”“你是不是讲我不让你去?”“放心,不会给你抹黑,我讲我放不下你,这回不去,还有下一回,老婆没有下一位。”“去去,胡说什么。”那一晚,她睡得很沉。可两天后,她皱着眉对明理说去罢,我不拦你了。明理奇怪,丈母娘说你大姐下午来过,讲秀秀央求她来劝小舅不要变卦,小舅不去的话,她弟弟也走不成,她只好厚着脸皮来求寒儿劝你走一趟。她当婆婆也挺难的,大热天的跑来。
“我跟大姐说去。”明理往外走,小寒拦住,“别别,我都答应了,再反悔,多没面子。”
晚月、明理相视而笑,就这样明理如期而行。
七月二十八那天,半夜下了一场雷阵雨,以为今天会凉快,可太阳一爬上山头,立即火辣辣逼人。小寒执意要到码头,说是送别黄玫一家,明理只得依了她。因为月娇再三叮咛,去码头前回家一下,俩口子坐上人力车到了福井弄,以为有什么要事,原来是吃碗太平面“海上风浪大,吃碗太平面,图个吉利。”月娇说。明理不想拂了大姐的心意,吃了几口线面和一粒鸭蛋,月娇又唠叨在外要小心,要注意身体等等。待两人到码头时,离开船时间只有十几分钟了。汽笛已拉过一回了催促旅客上船,坐这班船的旅客特多,连甲板上都挤满了人,没见到黄玫、立旺等人。
“他们已上了船,回去吧,别等船开,天热,太阳一晒更要呕吐。听话,向后转,我看你走再上船。”
小寒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忧郁,泪水哗哗涌出,那不祥之感觉似乎像一条鞭子抽打着她的心,她拉着明理的手说:“别去了,回家吧。”明理用手指抹去她的泪水,“别这样,又不是上前线生离死别,我保证坐下一班船回来,一天都不多呆。”“坐下一班船回来。”这句话至今历历在目,她等了一天又一天,等到的是天各一方,再也没有下班船了。小寒已哭肿的双眼又潮湿了,她清楚记得当时情景:“呜——”船开航了,似乎有第六感觉告诉她,再也见不到丈夫了,两行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滑落,明理在船舷上拚命挥手,而她泪眼蒙胧已看不清了。待振华赶到码头,船已开出老远老远,千呼万唤回不来了。
振华怎么会出现在码头呢?当天早饭后,他上系主任家帮忙核对一篇文章。九点左右,系主任的一位友人来访,闲聊中他听到一消息,惊得他急忙告辞。一路上他猛蹬着脚踏车,恨不得双背长翅飞起来,拐进福井弄时,因骑得太快差点摔倒。在丈母娘家门口刹住车,脚一点地便往里喊:“娘,明理走了没有?”振华从未如此大嗓门过,月娇和美林走了出来,振华一看,“他走了,糟了,我追他去。”月娇问怎么啦?振华没搭话掉转车头就走,美林追出去喊道出了什么事了?喊声把在饭店里忙碌的小鹏、庆林都招了出来,齐声问怎么啦?“振华追明理去了”,“噢,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父子俩走回店里。
美林回到家,凤英,月娇一脸惶恐,月娇说:“振华急成那样,准是出了什么大事。”
“会不会船有什么问题?”
月娇一听脸色煞白,声音颤抖:“不……不会吧。”凤英合目捻动着小丽送的琥珀佛珠,嘴里念着阿弥陀佛。
美林扑哧一笑,说:“我只是随便蛮讲,那么大的海船不会有问题,好几百号人坐在上面呢。”
“准有什么事,菩萨保佑振华能追得上。”
“踩着风火轮也追不上了。”
月娇火了,指着说:“能不能讲句中听的话?没心没肺的。”
“好好,我不讲了,等振华回来问他。”
这时楼上传来健英的啼哭声,而月娇似乎没听见,美林只得上去抱了下来,哄着:乖乖,不哭不哭,饿了吧。她抱着孩子走进厨房,从锅里拿出一碗米糊出来,月娇站起来,“我来喂,你回去吧。”她接过孩子。
健英吃饱便不闹了,月娇拎起一张四方凳,抱着健英坐在门口,眼睛望着弄堂口。
再说振华火急火燎地赶到了码头,只见码头上寥无行人,只有小寒目光失神地看着远去的船,那硕大的海船已像舢板大小。他的心住下沉,连叫了几声,小寒转过头,指着前方低沉地说他走了。她脸上满是泪痕,那凄怆的神色令振华心疼,“瞧你,魂也上了船似的,走,回去吧。”
“他不会回来了。”声音如呻吟。
振华吃惊,莫非她知道了?那明理也知道了,怎么还走?“谁说的?”
“我有预感。”
“哦,别胡思乱想,过几天就回来了。”振华摘下草帽戴到小寒头上,“太阳这么大,会中暑的,走吧。”他板过小寒的身子,小寒趔趄一下,他急忙搀住,招手叫来一辆人力车,扶小寒上了车。他骑着脚踏车跟在后面直送到灯笼巷,又说了几句宽心话后才离开。他不敢讲实话,因为小寒的精神状况太差,担心她受不了。
在福井弄,月娇眼巴巴地等候着,一个钟头过去了,还不见回来,难道真的出事了?月娇后背一阵阵发凉,连美林带着嘉聪、嘉敏走到她跟前,俩孩子叫着外婆,她只是淡淡地“嗯嗯”着。
“还不回来,也许跟着明理上船去了。”美林说笑,月娇瞪一眼,美林缩口,换一种口气说:“你一直坐在这儿,邻里还以为你跟外婆怄气,进去吧。”
美林说得是,月娇站起身,抱着健英进去,把健英放在竹童车中,此时听见聪聪叫“爸——”,美林奔了出去,“去这么久,娘急死了。”
振华走进来,接过月娇递过来的一杯凉茶一饮而尽,说:“没追上,船已开了,小寒气色很不好,我送她回去。”
“还以为你也去了台湾。”
“哎呀,你不说话会死啊?振华,你快讲出了什么事?”
“我听说这是开往台湾的最后一班船,**的军队快打过来了,海上要停航。”
月娇双腿发软,惶恐地看着女婿,振华不敢正视,支吾说:“你别急,我也只是听说。”
“明理不……不回来,小寒可……可怎么办?”美林结结巴巴地说。她率真的性格有时候真让人恨,可这是实话。凤英指着月娇嚷道“都是你,明理都说不去了,你非要让明理去,摆出一副大姑子的架势逼迫小寒。我知道在你心中,媳妇比弟弟亲,立旺比明理要紧,这下舒服了吧,看你怎么对小寒交待。你对小寒说了吗?”振华摇头,“纸包不住火,你干的好事。”
见外婆斥责母亲,美林自然为母亲辩护:“外婆,你不能这样说娘,娘多疼明理,比对我还上心,谁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也很不好受。”这时,健英又啼了起来,美林抱起,“乖,别哭。嫂子也该回来了。”她走进厨房,用一根筷子沾了点糖伸进孩子小嘴中,健英咂着嘴止住了哭。美林发现厨房的锅是凉的,出来对振华耳语一句后,说:“我去饭店叫爹煮两碗面进来。”月娇依然发愣,凤英摆手:“山珍海味也咽不下。”
“别这样,振华也只是听说,说不定是虚惊一场。过一礼拜,明理就笑嘻嘻站在你们跟前,你们——”
美林的话被一声“娘”打断了,秀秀走了进来,她一大早就回娘家送别弟弟。看着秀秀哭红的双眼,美林不无埋怨说:“这么不舍立旺,就别让他去,还拖上明理。”
“我爹走了。”
“你爹也去台湾?”
“我爹过世了。”
在座的人全愕然了,嘴巴半张。“什么时候的事?”月娇问。
“昨晚半夜时,我爹突然胸口痛,还不断冒冷汗,半夜三更哪儿请大夫,我娘不断抚摩着我爹的胸口,爹又吐白沫,天快亮时就……”秀秀声音哽咽了,她抹着泪走进厨房,大伙儿无语,只有聪聪、敏敏还在跑进跑出嬉戏着。过了会儿,秀秀端着一小碗出来,原来她是到厨房挤奶水,她从美林怀中抱过女儿,用小勺喂她奶吃。美林想到一事,“那立旺没走嘛”秀秀摇头:“没走,早上去退票,一拿出手就被人买走了。邻里讲我爹有福气,若是在今晚,长子就不能送他了。”
月娇噢一声,仿佛被人扎了一刀,痛苦地闭上双眼捶打着胸口,她肠子都悔青了,是自己把明理推到台湾去的啊。美林抓住她的手:“娘,别这样。”秀秀好生奇怪:“外婆,怎么啦?”凤英似哭似笑说:“你爹有福气,有儿子送终,我……我昨晚怎么不死呢?”凤英拍打着大腿号啕起来。秀秀一头雾水,停住手又问振华,振华摆摆下巴示意别问。他朝美林说:“你陪娘进去坐一坐,我背外婆回房休息。”美林点点头,拽着月娇进卧室去了,振华也抱起凤英。从房里出来,秀秀向他招手,他把情况说了说,秀秀钳口结舌。“这样说爹的死反而……反而因祸得福,留住了立旺,可小舅却走了,若真的不能返回,那……”她晃晃头,不敢往下想。振华拍了拍她肩膀,抬腿走了。
美林从月娇房里出来,愤愤地瞪了秀秀一眼。她回到白家叫二妹冲了两碗藕粉端回娘家,这个房间那个房间走着,劝说着,可凤英、月娇全是摇头。她急了:“明理要不回来的话,你们要饿死自己,是吗?”月娇倏地站起扬头一耳光,“给我出去”美林捂着脸委屈地看着,月娇视而不见,拢拢头发换了件衣服往外走。
“上哪儿?”
“南禅寺。”
“吃几口藕粉再走吧。”
月娇置若罔闻径直走了,美林一跺脚跟了上去,秀秀瞅着不敢吭声。
小寒又哭醒了,她再次经历了相似的梦境:在梦中,明理脸上挂着顽皮的笑容朝她走来,她欢喜地扑上前。就在伸手可及的瞬间,突然雾气弥漫,她大声呼唤,终于看见明理在远处向她招手,可她迈不开步,双腿软绵绵的,她哭了起来,结果醒了。一抹眼睛,是湿的,连着两宿做这样的梦,是吉或是凶?听人讲梦是反的,她看一下表,四时四十八分。窗外虫儿的唧唧声显得格外聒耳,她索性起来走到窗前抬头仰望,天上的星星也睡眼惺松看着她,似乎在说天还没亮,睡去吧。“我睡不着,你们多好啊,永远无忧无虑眨着眼睛,哪能懂得人间的忧愁和悲伤,主啊,我害怕,我真害怕……”小寒祈祷着,一遍又一遍。
饭桌上,晚月打量着女儿,“眼圈很黑,又没睡好。明理才走三天,你就如此魂不守舍,还好是女儿,若是儿媳,还以为被我虐待了。”
“他不会回来了。”
“明理打了电报来?”
“我有预感。”
晚月笑了:“没有人能未卜先知,若有的话,世上就没有悲欢离合了,算命、卜卦全是信口雌黄,偶尔被说中也只是巧合而已。这两天你没通便,就是胡思乱想上火的缘故,这样会影响胎儿健康的。”
小寒低头机械地扒着粥,她承认母亲说得对,自己忧心如焚,寝食难安,能不上火?不仅便秘,口也臭得很,可能怎么办,无法做到心平气和。“哎,又想什么?”母亲用筷子敲着碗沿说,自己又走神了,“没想什么”,“吃完饭再补眠一阵,明理再不回来,你会得神经病。”
晚月收拾好厨房,看着女儿上床躺下后,拎着菜篮子上市场去了。小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眼皮很沉,可就是睡不着,心里默念“睡觉、睡觉”全无济于事,老想着明理。他那炽热的嘴唇,那幽默诙谐的言语,那缠绵的作爱,一切的一切全缠绕在心头,她坐起来扯着嗓子喊:明理,你一定要回来,不然我会死。喊了几遍后,觉得胸口舒畅了些,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她听见敲门声,赶忙一跃而起,啊!明理回来了,她抱着又哭又笑。
晚月拎着菜篮子回到家中,篮子里有一条藕,一斤蚬,半斤五花肉,几块豆腐干,全是清淡食品,她放轻脚步在客厅坐下,倒了一杯冷开水慢悠悠地喝着。咦,什么声音,她拉长耳朵,循声走到小寒房里,“寒儿,醒醒。”她拍着女儿肩膀。小寒睁开眼睛,一脸茫然看着母亲。
“梦见什么了?又喊又叫。”
噢,又是做梦,“几点了?”
“九点半,我把牛奶热一下给你吃。”
“笃笃,笃笃”,这是实实在在的敲门声,小寒冲了出去。哦,是表姐,她显得很憔悴。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晚月诧异,“你气色很不好,出了什么事了?”
“我没走。”黄玫眼睛红了,“礼拜二晚你走后,我娘突然拉肚子,吃了药也没用,折腾了一夜。祸不单行,老二也病了,因为要去台湾,把奶妈打发走了,俩孩子自己睡。老大睡觉很老实,老二会乱蹬脚,我怕他受凉,睡觉时在他肚皮上绑一条手巾,那天夜里忙于照顾我娘就忘了,结果又是发烧又是咳嗽。到了天亮,拖着老的,抱着小的一块上医院,我娘是急性肠胃炎,孩子有点支气管炎,全须要休息,走得了吗?只能叫至达派过来的人先走了。”
“现在都好了吗?”黄玫点头,“那坐明天的船走,明天礼拜一不是有一班船,至达在台湾望眼欲穿了。”黄玫咬着嘴唇摇摇头,“是不是还有其他事?对三妗讲,三妗帮你拿个主意。来,喝口水,小寒闻不得菊花味,所以只有白开水。”
黄玫接过喝了几口,看了看两人,“你们还不知道吗,再没有下班船去台湾,台湾也没有下班船过来了,航运公司已贴出停航的布告,小寒,我们俩完了。”晚月、小寒四目相对。“真的?”晚月的声音变了调,“真的。”黄玫“哇”扬声大哭。
小寒心头一阵抽搐,脑子里一片空白,人晃了晃,她深吸一口拔腿就往外走。晚月拦住,“去哪儿?”“表姐骗人,明理回来了,我刚才还跟他说话,我找明理去。”晚月一把抱住她哭了起来,小寒推开母亲,“你放手,我找明理去”黄玫也过来拦住,“你醒醒,明理回不来,我也去不了了,你醒醒。”黄玫轻拍着小寒有脸颊。
“表姐——”小寒一声凄叫,泪水滚滚而出,俩姐妹抱头痛哭。晚月一手搂着女儿,一手搂着黄玫,也泪垂不停,三人全没注意到房门外站着一个人。谁?白振华。他是来告诉实情的,他想迟痛不如早痛,见黄玫也在颇感奇怪。他猜想仨女人全知道了,就让她们哭吧,哭是发泄情绪的最佳方式,对身体也有好处,他悄悄地伫立着。
黄玫先收住哭声:“不哭了,哭也没用。”她解下手帕擦泪水,“小寒,别哭了,现在家里全是女人,以前我娘带着我,三妗带着你不都挺过来了,咱们也要随遇而安照样过日子。”黄玫恢复了她坚强的一面。
振华适时开口:“对,日子总要过的,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吩咐。”仨女人才看到振华,黄玫问什么时候来?“刚来一会儿,看来你们全知道了,也不用我再说了。美林的外婆指责我丈母娘逼走明理,已几天不跟她说话了。”
“坐吧。”晚月招呼。
四人围着小圆桌坐下,振华问黄玫怎么没走,黄玫说了原由,振华叹一声说该走的没走,不该走的反而走了,真是阴差阳错天意弄人。小寒问立旺也没走?振华告知缘故,仨人全无语了。片刻后,晚月说寒儿老是不安,果真应验了。黄玫说既然有预感,为什么不拦住明理?小寒抽着鼻子说:“我讲了,明理不信,我妈也不信,换成你们,你们信吗?”人皆默然。“现在讲也没用,可怜他在台湾举目无亲,身边又没什么钱,怎么活啊?”泪珠又涌出。
“怎么活啊?”在福井弄月娇天天唠叨着这句话,这些天她心里像猫抓似的七上八下,一宿一宿睡不着,口不仅臭还起了几个大泡。小鹏心里很难过,他既没责怪儿媳,也没责怪月娇,事情已发生了,责怪有什么用。他安慰妻子,聚散是天意,谁能拗得过天。今天是明理回来的日子,月娇胡乱扒了两口粥就上码头等候去了,秀秀赶紧跟着她。在码头,航运公司的人斩钉截铁告诉她,台湾不再有船来了,她还是等候着。一个钟头过去了,两个钟头过去了,秀秀带着哭腔央求:“娘,回去吧。”秀秀招呼了一辆人力车,叫车夫搭把手,把月娇抱上车,到了家门口下车后,虽然秀秀搀着,月娇还是一头栽下地去,幸亏秀秀紧紧抱住。凤英一见这情景顿时透心凉,明白振华所说的确实无疑了,看着瘦了一圈的闺女,自言自语说:“命啊,这就是命,谁能躲得过命。”月娇伏在八仙桌上痛哭,秀秀耷拉着头站在一旁,是自己铸成大错,而今悔恨莫及。
月娇哭了一阵抬起头,秀秀赶忙倒了一杯茶,“娘,大热天的,喝一口吧。”月娇没搭理她,朝凤英说:“我在码头上真想一脚跳下去,是我害了明理,他在台湾人生地疏两眼摸黑,怎么活啊?呜……呜……”
“给你爹,给珠姨烧柱香,叫他们保佑明理平平安安活着就行了。”
“外婆,我来。”
上香后,秀秀挺着五个多月大的肚子恭敬地跪在灵位前,双手合掌祈祷着。
在白家,众人也在议论此事。“最可怜的是小寒不是明理,”慧芬说,“明理一个爷们,有手有脚,头脑又好使,总能混下去。而小寒年纪轻轻的,带着小孩,寡妇不是寡妇的,以后日子还长着,可怎么熬啊。她和明理在西溪相识,又结为连理,谁料到如今会弄成这样,她和她表姐全是苦命人。”
二妹点着头,三十一岁那年,她男人死了,她一人把孩子拉扯大。日子过得很艰难,身上劳累且不说,难忍的是寂寞的长夜,冰冷的被窝。她也想过再嫁,可又担心被人瞧不起,就一天拖一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天一天变老,到儿子娶了媳妇,她也死了心。小寒新婚住在这儿时对她挺客气,她得替她讲句公道话。
“明理真的不回来的话,小寒应该再找个男人,她年纪轻又漂亮,再找个男人应该不难。美林,我说这话你别生气,我是过来人才这样说。”
“我没生气,只是现在就谈论此事未免太早了点,或许明理能有办法回来。我是赞成寡妇再嫁的,什么贞节碑坊,为什么男人不立呢?很多地方有望夫石,没有望妻石,男女不平等。我不相信明理就这样没了,若他真的回不来,小寒当然应该再找一位。我死了,你也可以再娶一位,不过须对聪聪、敏敏好。”
振华瞪眼:“神经病。”美林咧嘴一笑。
“美林说的是实话,我也是赞成寡妇再嫁的,不过什么死呀活呀,这些话不要随便乱讲。”慧芬说道。
“妈,这没什么。”美林分辩,“我们中国人很忌讳讲死,外国人是不忌讳的。有一小女孩对一年轻的女人说,‘贝蒂,我喜欢你的那只小狗,你死后能不能把它留给我?’那贝蒂回答,‘行啊宝贝,我会写在我的遗嘱上。’若在中国,这样说话肯定挨揍,我是听振华讲的,美林调皮地看振华一眼。振华冷着脸,想回一句:“小寒在哭,你却在说笑。”话到舌尖压了下去。
慧芬看出振华的情绪,打圆场道:“行了行了,吃饭。在你外婆面前别讲这样的话,老人家最忌讳的。”
一直安静吃着饭的泉妹慢吞吞开口说:“我听我娘讲,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小寒自己是先生,有薪水拿,不须靠人养,还有母亲、孩子陪着她,也不孤单,何必再找个男人。”桌上其他女人全看着泉妹,脸上流露出怜悯神色,泉妹那懂得男女之情的滋味呀。
八月十三日黎明时分,一些嫌屋里热打张竹床在家门口睡的男人们醒来时发现行人道的地面上整整齐齐睡着一排排人。他们全穿着黄色军装、黄色军鞋,打着黄色的绑腿。啊,是兵哥,大家很惊讶。原来解放军半夜进了城,为了不打搅民众,他们就地宿营。
“解放军来了。”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顷刻间便街知巷闻了,小寒从头凉到脚,本来尚抱一丝幻想,而今彻底绝望了,“解放军来了”这意味着她在海滩上欣赏的那一望无垠的蓝色海水将成为天上那道银河,隔断了她和明理的夫妻之情,天各一方,铁板钉钉了。明理在时,她没有珍惜,以为天长日久有的是时间,而今一切只能在回忆中了。不过这消息也使她清醒,她必须面对现实,正视现实,伤心、难过,数着明理离开的日子又能改变什么?妈说得对,日子不是用来数的,日子是用来过的。为了肚里的孩子,为了年逾花甲的母亲,她必须振作起来,就如表姐所说的,“事已至此,随遇而安吧”,要像表姐一样扛起一家之主的担子。同明理相比,她幸运多了,明理必须为生存而抗争,而她有房子住,有称心的工作,还有亲人、朋友帮着她。只不过先前有俩人,如今只能靠她一人奉养母亲,带大孩子,生活难免艰难些。“别人能做到,我也能做到。”小寒暗下决心,有了目标,她杂乱无章的心平静了下来,当晚她的睡眠有了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