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雪上加霜
又是一阵凄厉的警笛声由远而近,三辆警车押着六七个犯人去刑场执行枪决。小寒捂住耳朵,这刺耳的声音很是吓人。人民政府已成立两个多月,正在肃清反革命——前政权的残渣余孽、恶霸地主以及台湾特务,隔三差五枪决一批。“明理若回来也许会被认为是台湾特务”,小寒默默思量着,差一点同一行人相撞,振华眼疾赶忙拉住。小寒是去福井弄探望凤英、月娇,遇上振华,振华坚持送她回家,因为她已有六个月孕了。见她神色悲悯目送着远去的警车,遂说:“改朝换代总要杀一些亲前朝者来巩固新政权。”小寒点点头。一路上,俩人默默走着路,振华想找话说,可不知该说什么话题。“黄玫还好吗?”话一出口他就骂自己,“该死,哪壶不开提那壶”。小寒却没在意,平静地回答:“还好,她又回到文德女中当数学老师,姑妈给她看孩子。一个月前,她婆婆去世了,咽气前已不能讲话,却睁着眼看着她。表姐说‘你放心走,我一定会把俩孩子拉扯大’,她婆婆还是像《儒林外史》中的那位贡生一样伸着一指头,表姐又说,‘我会等至达回来,像王宝钏等他十八年’老人家才瞑目了。表姐还劝姑妈别发愁,说穷日子穷过也要穷开心,我真服了她,她若是男儿身,定会干出一番事业的。”
“你也不差,比我预料的坚强得多了。你学校军代表怎么样?”此时有一队士兵迈着整齐步伐走过,振华想到了军代表。
“她是女的,山东人,口音很重,满口方言我们听得稀里糊涂,她也明白这一点,每回讲话后总要问一句:听懂了吗?这一句我们倒全听懂了。”小寒不经意地一笑。振华瞅见了,心想她已从打击中走了出来,适应了没有明理的日子。小寒没有注意振华的神色,继续说:“听习惯了,现在她说的话也能听懂七八成。她讲她是童养媳,偷跑出来参加了红军,认识的字不满一碗,还是在部队中学的,她只会认识不会写,会写的就是她自己的名字——曹月娥。她以此自豪,‘我是老大粗,斗大的字不识一碗’常挂嘴边。”
振华笑,接着话茬说:“我历史系的军代表是上海人,在圣约翰大学念过两年,操一口上海腔的国语,他讲要用马列主义观点重新审视历史,要用马列主义观点重新编写教科书。系主任顾先生不同意他的看法,顾先生是一位倔老头,跟他争执得很厉害。我们老师私下里议论如果政权的更迭就要重新编写教材的话,那历史还有什么真实性可言?二十四史是真实客观的吗?史料是人写的,是胜利者写的,执笔者下笔时能丝毫不掺杂当权者的观点,不掺杂自己的观点,公正客观地写出史实吗?还是自然科学好,壹加壹等于贰,万有引力定律,酸碱中和反应是不能篡改的,不会因政权更迭壹加壹等于叁。”
小寒点点头:“我学校也有这种情况,教务主任是物理系毕业的,有一天给学生上物理课时,拿着两条磁铁讲解磁场的两极,一是北极叫N极,另一头南极叫S极,同极相斥,异极相吸,请一学生上去当场示范。恰巧有一同桌的男女生在交头接耳,教务主任开玩笑说,异极相吸好比男女异性相吸,等下课再讲悄悄话行吗?这此话正好被在校园巡视的军代表听见了,她不懂什么N极S极,但听懂了男女异性相吸,她批评教务主任的话缺乏阶级分析,‘劳动人民的子女相互吸引是因为有共同的革命志向,是为解放全世界被压迫的穷人建立人人平等的共产主义走到一块;而资产阶级的小姐、公子哥儿相互吸引,那是臭气相投,同工农大众是格格不入的。再说革命队伍中男女结婚是要经过组织批准的,要以革命需要为前提,不是你个人说爱就爱,要以革命事业为重,要通过组织审查对方的政治面貌才能谈婚论嫁。即使本人不相识,因为有共同的革命目标,便有共同的语言,经组织撮合后,就能产生无产阶级的革命感情,建立起同志加爱情的革命家庭。’别看她没上过学堂,讲起来可是一套一套的。她在上面讲,我们在底下嘀咕,一位老师说马克思的妻子燕妮是有钱人家的千金,马克思却疯狂爱上她;一位老师讲听说毛泽东的妻子就是三十年代上海滩的电影明星蓝萍;另一位老师说,军代表哪能知道什么燕妮,什么明星,一般老百姓也是不知道的;一位男教师说百姓只知道乌龟配王八,尼姑配和尚,说得大家掩口而笑。军代表发现了,说三个婆娘一台戏,你们当先生的也不例外,嘀嘀咕咕的在说什么?一位叫沈莉的教师遮掩说,我们讲你口才很好,不愧是老革命。她听了高兴地说自己不能算老革命,只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又继续演讲着。这位军代表着装很朴实,清汤挂面头发,不施一点粉黛,一天到晚穿着黄军装,三餐跟学生一块吃,她独身一人没有成家,经常拿着大扫帚扫落叶,说在农村这些树叶晒干了可烧火,当垃圾可惜了。”说话间已到了家门口,小寒停住脚,“进去坐一会儿嘛。”
“不进去了,你自己多注意点,再见。”
振华刚走几步,小寒叫住,“听大姐说美林又有了,也吐得比较凶,我这儿还有灶心土,你拿去熬汤,一吃就止。”
“哎呀,你不说我又忘了,美林有提起灶心土。”
“进来拿吧,我妈不在。”
跨进门,只见天井一角养的五只鸡已长大不少,毛色也变了,睹物思人,振华暗暗叹气。
振华走不久,晚月从外面提着十斤米回来,问起凤英:“明理那位娘身体好点了吗?”
小寒摇头,“人瘦了很多,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就是没胃口,一餐扒几口粥。振华说身体各个器官都老化了,明理不在对她打击很大,没有儿子送终。”
“中国人很讲究这一点,没有儿子便算无后。有一人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家有五子无后’,下联是‘屋藏万金不富’,你猜这是什么意思?”
小寒笑,“十位女儿呗”。
“没错。她多大岁数?”
“七十六”
“算长寿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大姐怎么样?”
“也瘦了。喏,你看。”小寒从坤包中掏出一金块摆在桌,晚月掂了掂估计有一两重,“大姐硬塞给我,说是明理的亲娘留给明理的,其实也不是亲娘的,是小丽姐给她亲娘的。”
“明理应该会给他姐联系。”
“过年时,小丽姐来信说五月份要搬到旧金山去,待安顿好后再来信告知新住处,事情就是那么凑巧,明理运气太背了。”
“唉,姑妈不也这样,若南货店在,还可补贴玫玫一些,玫玫一人要养四张嘴,手头很紧,又没什么积蓄,姑妈愁死了。哦,听姑妈讲乡下在搞土改,大伯、二伯全被划为富农,若不算你爹那三十亩地便够不上。”晚月笑了笑,“人算不如天算,有得必有失,应了老子说的‘福兮祸所伏’。凭良心讲,俩人全是勤快的庄稼人,家里吃的穿的同其他农家并无两样,唯一不同的是探亲访友或过年时穿件长衫而已。大伯母、二伯母也和左邻右舍的女人一样,家里的活、田里的活全要干,孩子又多,比男人还辛苦,从没享受过什么,被划为富农真是冤。”
小寒哦了声,她觉得解气,可转而一想,自己不也失去了明理,二者相比,孰轻孰重?脸色阴了下来。耳边听母亲提起罗兴铭:
“兴铭的父母于去年五月被在日本开中餐馆的大儿子接走了,不然也难逃这厄运。姑妈讲他家有上百亩田地,还有一片果园,准定划为地主。其实那些地是几代人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买的。我不明白难道地多一点,日子过得好一点就有罪,非得人人一样受穷?”
小寒没有搭理母亲的困惑,她想到兴铭和吴悦,“俩人在英国应该过得很幸福,吴悦与明理是有缘无分。而自己呢,跟明理能算有缘有分吗?黄鹤一去不复还,白云千载空悠悠。嗨,别想了徒添烦恼。”
两天后十月十九日是农历重阳节,也是明理的生日,月娇去了一趟南禅寺,在大雄宝殿的蒲包上,她久久地匍伏着。当晚,小寒凭窗而立,对着夜空祝福明理生日快乐。“本以为一辈子和你快乐同享,苦难分担,谁知那一别就是诀别,天转凉了,衣服全在家里,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一定要平平安安活着。”小寒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星星,大滴大滴的泪珠无声地顺着脸颊流落,她耳边响起牧师的话语:无论富贵与贫穷,无论健康与疾病,永远和他在一起吗?
农历十一月十三这天恰好是阳历新年,秀秀生下儿子健雄。因为已过了预产期,按照老人说法,过了月才生,一般是女孩。当产婆告诉她生了一儿子时,她颤抖着问有没有豁嘴,月娇说没有。“娘,你看一下其他地方有无破相?”月娇喜悦地把婴儿抱到她跟前,“你自己看”,哦,五官正常什么都不缺,秀秀喜极而泣。自从明理去了台湾后,她有一种负罪感,如今总算将功补过了。
生了一健康的孩子,又是儿子,当父亲的,当爷爷的,其心情当然好极了,连凤英干瘪的脸上也笑容绽放,小生命的诞生一扫因明理之事压在全家人心头的阴霾,凤英问月娇小寒也快了吗?月娇在耳边大声说是下个月,凤英的耳背得很,“哦,是拿压岁钱的”,凤英咧开嘴笑,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她似乎记起什么,拉着月娇衣袖说:“很久没见到明理了,叫他明天回家一趟。”她又糊涂了,近来她常这样。济民告诉月娇凤英时日不多了,要她做好准备。月娇说:“我晚上就叫明理来,你把汤药喝了,不然明理不来。”这一两个月,凤英的脾气变得怪异,有时会把汤药摔在地上,“我……我喝”,她顺从地喝下小半碗汤药,月娇服侍母亲躺下,给她盖好被子,又在床前站了片刻,明理不知死活,母亲又行将就木,她心头一阵悲怆,叹了口气,带上门出去了。
一月六日是小寒节气,也是小寒的生日。因一位教师跟她调课,故今天没课。十点时,依全嫂来了,手中拎着一菜篮子,里面装着两头蟹、一条带鱼和一棵花菜。她从丈夫口中得知明理之事后已来过两回,她脸色红润,也胖了一些,看来婚后的日子过得很如意。她一踏进门就往厨房走去,晚月拦住她:
“你是客。”
“什么客不客,把我当外人?我可是把这儿当成娘家。小寒,你要向着我。”
小寒笑着,最后俩女人一块进了厨房。听着厨房里传来的依全嫂开心口气的话语,小寒不由得想起明理,没有他的撮合,哪有依全嫂今天的幸福,可好人没好报。哎!又踢了一下,小寒抚摩着肚子,在肚子里就如此好动,可能是个儿子。她揣测着,脸上浮起准妈妈的那种笑容。
吃过午饭后,依全嫂告辞了。近三点时,又有人敲门,小寒出去开了门,门外站着振华夫妇及两女儿。振华手中拎着一提匣,美林捧着几枝素心腊梅,看到小寒惊喜的模样,美林很是得意,大声说生日快乐!振华也接着说了句生日快乐。美林对俩孩子说:“妈妈怎么教你们的?”,小姐妹嫩声嫩气地说“阿姨生日快乐”,小寒蹲下亲了亲姐妹俩。
振华拎来的提匣中有有荔枝肉、油炸糟鳗鱼以及鱼丸,分别用荷叶包着。晚月对美林说:“你娘太客气了,还惦着她的生日,回去代我们道声谢谢。”小寒说:“晚上在这儿一块吃鸡汤线面吧。”美林摆手,“别别,我嫂子做月子,这两孩子吃鸡脚、鸡翅、鸡脖子,啃呀啃的。”“还有鸡屁股。”嘉聪跟着说,大伙呵呵笑。自从明理走后,屋子里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笑声。晚月看着美林微微隆起的肚子,问预产期是什么时候,美林回答六月底。小寒俯身问小姐妹妈妈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姐妹俩齐声回答是弟弟,振华说这全是奶奶、外婆教的。小寒点头说:“没错,是弟弟。”美林开心地笑了。小寒牵着姐妹走进书房,打开琴盖,一边弹一边教俩人唱儿歌,毕竟女孩子喜欢唱歌,一句一句跟着唱几遍后,便能整首唱出来。美林瞅着小寒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流畅地滑动着,她的心痒了起来,说我好多年没弹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弹?“对呀,你是师范学校毕业的。”小寒站起,“来吧,试试看,这琴是明理用稿费买的。”
美林在琴凳上坐下,摁了几个音,还好,除了指头僵硬些,指法基本功还在,断断续续基本能弹下来。美林信心大增,一边回忆着一边弹着。小寒跟振华站在其身后小声交谈着,俩孩子跑到天井中看鸡去了,她俩哪有见过活蹦乱跳的鸡,兴奋地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嚷着,给小天井增添了生气。
振华一家走了,房里安静了下来。晚月说:“美林嘴巴真甜,怪不得振华母亲会喜欢她,不然像振华这样的官宦世家是非常看重门第的。”小寒告诉母亲:“振华母亲一直想要个闺女,美林打小就被她认做干闺女,很得振华母亲的欢心。人又长得秀气,父母最宠爱她,最倒霉的是老大庆林,小时候太皮,常被母亲揍,大姐骂他是薛刚,只有外婆护着他。”
“头一个外孙,外婆自然很疼爱,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问了振华,不太好,一天不如一天,也许熬不过这个冬天。大姐让振华捎话,要我不必过去探望,说我身体不方便,照顾好自己最要紧。”
“她真是明白人,明理亲娘也算是有福气的,遇到如此明白事理的大房女儿。”晚月夸着月娇。
“妈,这些放到明天吃,午饭吃得很油了。”
晚月嗯嗯点着头,把食物收进厨房。
振华一家以及依全嫂的到来给小寒心头注入了一股暖意,有这么多人惦记着关心着,“我该知足了”,躺在庆上的小塞上思忖着,“明理可是举目无亲,若他在又会有什么创意呢?前年在冰块中写着生日快乐,去年买了两盏写着生日快乐的走马灯,走马灯转呀转,生日快乐四个字也不断转着。到了过年,他把生日两字改写成新春,‘新春快乐’一直转到元霄节。正月十六,俩人把灯烧了,明理嚷着‘发彩了,发彩了’,彩意味着财,看着灯笼在烧,俩人像孩子般的高兴。”小寒回想着昔日的一点一滴,每一细节都涌上脑海,“也许过得太甜蜜了,上天看红了眼,才如此惩罚我们俩。哎,又踢了一下,今天是妈妈的生日,能不能老实点?”小寒对肚里的孩子说,“再待一个月就能出来了。”
预产期到了,可肚子没动静,又过了几天,依然无征兆。小寒对来探望的月娇开玩笑说:“天冷,肚子里暖和,不想出来。”月娇问有否上医院检查一下,晚月说上午刚去了医院,因为脚肿得厉害,大夫动员住院观察。月娇说那就听大夫的话住院去,平安最要紧,说着掏出一沓钞票搁在桌上,“明理不在,还有我呢。”晚月把钱塞回月娇手中,“亲家姑,你太见外了快收起来,不然我跟你急。”月娇拉着晚月到门口嘀咕了一番。当晚月进来时,小寒见她手里攥着钱,“妈,怎么收下呐?”“她一片好意,不收的话,她反而不安,只能收下了。”
“我一再讲不怪她,叫她别放在心上。”
“你讲别放就能不放吗?对她来讲会压在心里一辈子。刚才还讲是她造的孽,我也劝了几句。她还讲她娘不行了,估计就在这几天,到时会有很多事没有空闲过来,麻烦我多辛苦些,她实在很客气。”
“哦,那我得过去瞧一瞧,毕竟是长辈,对明理也不错。我结婚时,大姐给我一只玉镯,明理说是他亲娘留给我的。后来我才知道是明理的奶奶给媳妇的,明理亲娘嫁过来后,这位娘大度地脱了一只给她,是位好人,我该过去见一面。”
“哎,她就是怕你过去,担心万一被什么龌龊东西冲了,虽然是亲娘,但活人要紧,可真是明白人。她叮咛我别告诉你,我们应该领情才是,你若执意要去,反辜负了她一片心意,她最在意的是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那可是明理的血脉。她一再说还是先住进医院较妥当,我看也是住进医院待产较保险。你看你那个脚,万一有事,大夫就在身边。在医院当然不如在家方便舒服,就那么几天,为了孩子忍一忍吧。”晚月劝说着女儿。
小寒摁了摁脚,点头说:“好吧,明天去。”
翌日上午,一护士领着晚月、小寒走进病房,房里有三张床位,护士指着2床说:“这是你的,1床已有人,也是待产的,患妊娠高压症,叫程小雪,你叫林小寒,全跟节气结缘。”这位护士说话挺风趣,她给小寒量了体温、血压后离开了。
半个钟头后,一位中年妇女扶着一孕妇走进来,那孕妇脸如傅粉,唇若涂朱,艳丽照人,从眉眼上看应是母女。那孕妇朝小寒点点头,小寒也报以笑脸。
“是新来的吗?”中年妇女问,晚月点头并问:“你们住多久了?”
“已住一礼拜了,她是我闺女,叫小雪。你们也是母女吧,长得真像。”
“我叫林小寒。”小寒自我介绍,“请多关照。”
“别客气,都是来住院的,住到一间病房,也是缘分。叫小寒,是不是小寒那天出生的?”晚月嗯一声,“我也是小雪那天生下我闺女,她皮肤白,她外公取名小雪。我闺女属鼠,你呢?”小寒回答属牛,“那她大你一岁,名字也像姐妹一样。我叫李婉贞,哦,大姐也姓李,咱们算是本家,大姐,我带你出去熟悉一下。”看来这位李婉贞是位热心人。
两位母亲一走,两位年轻人交谈起来。
“你真漂亮,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小口一点点。旧小说中写的倾国倾城就是你这样。”小寒赞叹着小雪的容貌。
小雪腼腆地笑着,当得知小寒是东洲师范学校的教师时,她兴奋地向小寒打听老师的情况,原来她是师范学校毕业的。她说起学生时的往事,二人谈得很愉快。
第二天振华夫妇来探望,恰好婉贞母女不顾,坐了一个钟头后告辞,晚月、小寒送到医院门口,折回时遇到在遛达的婉贞母女,四人一块遛起来。老的跟老的,小的跟小的相互聊着,小寒和小雪已经相处得如故人般。小雪还拿出相机请护士小姐帮忙合照了一张。小寒奇怪怎么还带相机,小雪解释说她公爹交代孙子一出生就拍照,以后每年生日都要拍几张。
“你公爹挺浪漫的。”
“他待我很好,就像我父亲一样。”
当儿媳的能这样说,可见公爹很不错。“你有福气。”小寒说,小雪莞尔一笑,一副满足神态。
已住院四天了,肚子依然如故。这天下午,晚月带着小寒在医院后面散步,这儿有喷水池、有草坪、有绿树、有鲜花,还有供病人歇息的长条椅。晚月告诉女儿:“小雪的母亲也是位苦命人,二十岁那年听从父母之命嫁给小雪父亲,小雪父亲在盐务局做事,那是人人羡慕的肥差。可好景不长,小雪刚满周岁,他却因肺痨撒手西去,小雪还有一孪生妹妹,未满月便夭折了。她对小雪万般疼爱,含在嘴里怕融了,捧在手上怕摔了,一年又一年总算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她想过再嫁,当时她二十四,还年轻貌美,有人上门提亲,母亲点头,可父亲守旧坚决不许。婆家的人放话说再嫁的话须留下孩子,当母亲的哪能舍得抛下自己孩子,已没了爹,不能再没娘,无奈只得打消了这念头,全心全意守着小雪过日子。小雪很懂事,念书很用功,师范毕业后便在花巷小学任教,那年才十九岁,而她又开始为小雪的婚姻大事操起心。她想给女儿物色一位家境好,品貌好,又有本事的女婿,挑来挑去没有满意的。日本投降那一年的十月底,一位远房表哥从新加坡回来探亲。这位表哥年长她六岁,她十六岁时同表哥相好上了,由于父母反对被迫分手,表哥一气之下远走南洋谋生,一别三十年,表哥已是腰缠万贯的富商了。小雪的娘说,现在一把年纪了,倒出这些往事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她见到表哥百感交集,恨自己当初太懦弱没有勇气跟表哥一块走。表哥念旧,想认小雪为干女儿,以便在经济上予以资助,让表妹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小寒插了一句:对表妹余情未了。晚月一笑继续说,“小雪的娘认为不妥,表哥已有四位闺女,再认一位干的,情理上说不过去。后来表哥发现小雪不仅模样出众,且脾气温顺,也很孝顺母亲,就娶了小雪当儿媳。女儿女婿很恩爱,已有了一个两岁半的女儿,娘儿俩希望这一胎是儿子,算命先生也说是儿子。预产期还没到,因血压偏高,为保险起见便住了进来。你笑什么?这是李婉贞亲口说的。”
“我问你,既然夫妻恩爱,为什么不在新加坡分娩,还要千里迢迢回东洲生孩子?”晚月被问住了,“李婉贞只言其一,未言其二。”小寒说,“当公爹拿出儿子相片给小雪看时,小雪一见倾心,相片上的男子英俊尔雅,气度不凡,后来见到本人也确是如此。但接下来她发现丈夫并非爱她,是迫于父命同她结了婚,新鲜一阵后便冷了,常夜不归宿。再后来又发现丈夫在外头有一位叫琼的英国女人,是丈夫在英国念书时的同窗,因公爹坚决反对只得在外头另置房屋同居,且还有一位女儿。即使跟她结了婚,依然同那女人同居着,小雪生下头一胎的前几天,那女人又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小雪听公爹责问她丈夫:‘小雪又漂亮又温柔,有什么不满足的?’她丈夫顶撞:‘感情只凭外表吗?’还埋怨父亲害了小雪害了他和那位琼。公爹就这一位儿子,两位混血儿孙女又长得很可爱,便闭一眼睁一眼由着他。可小雪忍不下这口气,拌嘴呀口角呀就免不了,虽然是关起门交战,可别人不是聋子,不是瞎子,全心知肚明。她娘自然心疼自己闺女,小雪结婚后,她娘也跟着到了新加坡,亲家母身体不好,她帮忙管理家务。小雪怀了第二胎后,为了让闺女心情愉快点,征得表哥同意后,于三个月前母女俩回到东洲静养待产,眼不见为净。小雪讲她丈夫那个很强,琼来月经时,他就在在身上发泄,所以她才怀上孩子,即使如此,她还是很爱他。怀上这一胎时,她公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公爹连孙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她公爹敬仰岳飞,给未出世的孙儿取名若飞,她公爹姓项,全名项若飞。小雪眼下最担心的是若又生了女儿怎么办?她讲她心里好怕好怕,若她生不出儿子,而那位琼生了儿子的话,她公爹也许就会接纳琼进门。他丈夫说,论先后顺序,琼是大,她是小。她是绝不能接受俩女人名正言顺共事一夫的,她要维护自己起码的尊严,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开这个家。当然她是很害怕沦落到这一步,她祈祷老天爷能保佑她生的是儿子,那末一切风平浪静,既能保住她的地位、她的家庭,还能使她娘安亨晚年。有些连对她母亲都羞于启齿的话,小雪全对我说了,我很同情她,愿天公作美让她这一胎生个儿子。”
“哦,原来这样,一般家丑不外扬,她对你如此掏心窝,看来把你当成最亲近的人,愿主保佑她生的是儿子。”晚月划着十字。
“是我先讲了明理的事,她可能认为我也是个不幸的人,况且分娩后彼此各奔西东没有干系,有时萍水相逢的人倒能无话不谈,说出来心里能轻松些。”
晚月点点头:“愿主保佑她如愿以偿,她的娘年纪轻轻就守寡,一切希望全放在闺女身上,小雪再不幸的话,对她打击太大了。——今天外面怎么老放鞭炮,不走了,回去吧。”
母女俩走回病房,婉贞叫道:“哎,你们母女俩上哪儿溜去了?厨房的工友来通知,在食堂吃饭或打饭的要早点去,今天是年三十,烧饭烧菜的师傅要回家过年。”
“哦,今天除夕,怪不得医院这么安静,没见到什么大夫、护士,外面还老是放鞭炮,住院住得忘了日子了,那我们去食堂吧。”晚月说。
“走”李婉贞挥了挥手,四个人亲亲热热朝食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