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不悔,不怨
存在既为理,我又何苦徒增杀孽。
想着到已成的结印一变,双手内缚,两拇指、两中指、两小指齐竖合一。“曩莫三满多勃陀喃缚萨缚吃哩舍涅素娜曩萨缚达磨缚始多钵罗钵多誐誐曩三摩三摩娑缚贺。”愿众生依此可得吉祥。
狗吠声一下子小了下来,哀嚎声也消减了,所有的恶狗都把目光对准了他。有些刨着前爪,弓着身,薛珩知道,这只是开始。
或许会有人感谢他,但绝对不会有人来帮他。生死关头,他再次体会到了人性的薄凉。若他不渡,谁来渡?
他突然就在这种场合盘腿而坐,以左膝托左手,掌心向上,右手同左手一般,重叠于左手之上,两拇指指端相拄。“曩谟婆誐缚帝佩杀紫野虞噜吠哩也钵罗婆罗惹野怛他蘗多野罗喝帝三藐三没驮野怛你也多唵佩杀尔曳佩杀尔曳佩杀紫野三摩弩蘗帝娑缚贺。”或有说定印上观药壶,药壶中纳十二大愿之妙药,来度脱众生。
恶狗狠狠地咬在他身上,他似不知疼痛,一遍遍的念着。地上的残臂断腿消散成光点,飘在了每个受伤的亡魂身上,断了的四肢,狰狞的伤口都渐渐的愈合。已经看不到薛珩的身影,只能从狗堆大致来判断他所在的地方。
若他不渡,谁来渡?在场的亡魂终是没有勇气去救他,最多不过是双手合十,对着他行了一个佛礼便转身离去了。只有他一个人承受着这恶狗岭里所有的恶狗,他隐约听到一个声音问他,悔么?
他疼得没知觉了,好一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粗哑艰涩。“不悔。”过了很久,也似乎就是一瞬,他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气。等他再睁开眼时,已经没有了恶狗。
他想起身,却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发麻了摔在地上。来往的亡魂有听到声音望向他的,也只是望向而已,下一秒又是转过头继续前行,没有一个向他伸出手的。
他闭上了眼,问自己,悔么?不悔。那么,怨么?不怨。早在他起手印那一刻,就做好可能要面对的一切,这不过刚好在他意料之中罢了。
可能是很久很久,久到他觉得自己都睡了一觉。握了握手感觉恢复了些力气,才支起身,碰到的伤口疼得他紧紧地抿着唇。法界定印虽治好了亡魂的伤,却不能治好他的伤,他们的果都将由他承担。
他抬起手,想结印又觉得没有必要,僵持了会最终还是垂下了。一为人,做凡身,四般假合怎生真。躯体都是假的,这一身的伤痛也是假的,不过是磨难。
想到这里,他觉得伤痛似乎都减轻了些。接下来,就应该是金鸡岭了。
金鸡山峰,两道岭,笔直的山峰需要一点一点的爬过去。他在山下望着,恶狗岭,金鸡峰。这是亡魂必须要过的两道关,只有过了这两道关,才有资格担任鬼魂。
不断的惨叫和鸡鸣声传入他耳中,缓缓闭上了眼。天眼被伤的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习武带来的六感还在,这时候眼睛只是累赘,渡吧。
他踏出了第一步,双手交叉,两拇指伸竖指端相触;二食指中节直竖,以两食指端拇指;此外,小指、无名指、中指六指相交叉衬著拇指暨食指。“唵嚧计摄缚囉囉阇颉哩,唵萨哩缚怛他誐多嚩日囉达哩摩耨多囉布惹飒颇囉拏葛哩摩三曳吽。”愿掌中托有莲台,莲花中化生,接引众生往生西方极乐净土。
他如履平地,每一步都很稳,就这么走上了笔直的山峰。和恶狗岭一样,所有的鸡煽动着翅膀,一阵阵风刮着生疼。锐利的爪子像黑白无常手里的抓魂钩,每一爪都深入五脏六腑。那铁嘴狠狠的啄向他紧闭的眼睛,他以为疼木了不再会有感觉的身子又是疼,直直的刺入脑中。
整个世界轰然陷入黑暗。他疼得躬起了身,却迟迟不肯放开手印,真言也没停过。愿掌中托有莲台,莲花中化生,接引众生往生西方极乐净土。愿掌中托有莲台,莲花中化生,接引众生往生西方极乐净土。。。
悔么?又是那个声音,在如此吵杂的环境中仍准确无误的传进他耳中。他嘴里念着真言,心里发着誓愿,颤了颤眼,没有回答。
怨么?他摇了摇头,不过是稍稍左右动了下脖子,已是尽力了。那声音又是一声叹息,你走吧。他觉得身上一轻,在他身上的鸡不见了,也没有聒噪的鸡鸣声。金鸡岭算是过了,他终是渡了。
他听到了集市声音,心知已经到了野鬼村。所谓的集市不过那些过了恶狗岭和金鸡峰肢体不全的亡魂所幻化而成。因肢体不全无法前进,只得在这里滞留聚集,等那些被热闹迷惑的健全亡魂到来,找到新的肢体换到自己的身上后继续前往酆都城。
他紧抿了发白的唇,手捏紧后又放开,又捏紧,反反复复的。最终还是举起手,双手内缚,两食指并竖,手腕相距二至三寸,以两拇指弯曲交叉三次。“曩谟婆誐缚帝佩杀紫野虞噜吠哩也钵罗婆罗惹野怛他蘗多野罗喝帝三藐三没驮野怛你也多唵佩杀尔曳佩杀尔曳佩杀紫野三摩弩蘗帝娑缚贺。”把众生业、界四大的三病召入药壶中,成为理、智、教的三药;二拇指为去二我,以此召请人法二空之义。
他不指望能医治野鬼的心,只求治好他们的病痛,放过到来的亡魂,少造孽。他每念一遍,身影就微微透几分,直到治好这里所有的野鬼,他已经变得和那些亡魂一般透明有些单薄。
我不悔,也不怨。他抢先在那个声音问出之前,在心里答道。他看不见,但是从静下来的四周可以知道,这野鬼村大约是被他渡了。可能若干年后,又会出现一个恶狗岭、金鸡峰和野鬼村,那时候可能又会出现一个薛珩,做着同样的事,同样说着不悔,不怨。
该是迷魂殿了。
印象中迷魂殿是一座凉亭,亭内有一口冒出汩汩泉水的深井,那是迷魂水。喝了便会口吐真言,如实禀报阳间的种种罪行,等候十殿阎王的发落。若是喝了这水,他也只能同这些亡魂一样,成为鬼魂,难以还阳了。
喝还是不喝?!他习惯性摸上腰间,却发现空空如也,才想起槐木莲花已经被隐莲拿走了。
那个冷心冷清的女人,若他成为鬼魂,怕是也不会皱一下眉,她要的只是送出的这个因日后带来的果。她不过是非人,又能求果有什么感情呢?
已经轮到他了,他没有等来意想中的迷魂水,就这么走过了。他转过头,瞎了的眼什么也看不见,自己种下的因自己偿还,渡与不渡又有什么区别?他踌躇了下,还是迈开步伐向前走去。
终于到了酆都城,他看不到城门上一左一右,正趴着两个凶恶丑陋,狰狞可怖的鬼。正是当日所见的神荼和郁垒。
他感觉有人盯着他,刚想抬头望去,却想到自己已瞎,那望与不望又有什么区别?
城内有两道门,在二道门和头道门之间有两盏灯火高高悬空漂浮,却纹丝不动。一盏光亮无比,一盏昏暗黑沉。顺着暗灯走下去就了玉雕成的二道门,二道门后是一次排列着一殿至十殿阎王殿。
他看不见,只能顺着心走下去。就在他踏进二道门第一步时,一个庄严的声音传来,“人与鬼,鬼与人,人鬼殊途;阴与阳,阳与阴,阴阳永隔。你又是何苦呢?”说道最后,那声音也充满了叹息,“回去吧,还不是你该来的时候。”
薛珩还未来得及询问,就倒了下去。在他要接触到地面时一双透明漂亮的手接住了他,“小和尚,你又是何苦呢?”
头大红鎏金的长裙落在地上,向上看去是外罩的月白金丝裙,灵动的杏眼,清秀的长相,梳着垂月流云鬓,只在后颈松松的绾着一支百花簪。不是泽水是谁?
她从背后抱着薛珩,手颤抖摸向他的眉眼,最后停在了被啄瞎的眼睛上。她贴着薛珩的脸,把头深深的埋在他颈间,压抑的呜咽声还是泄出许些。
那庄严声音等到呜咽声渐止才问道:“近来在人间过得可好?”
“倒是比地府多了些颜色,”她声音闷闷的带些哭过后的潮气,良久才继续道:“应是过得好的,体会了些不曾有过的滋味。”
又是一阵沉默,“他的眼。。。”说到此处又觉一阵发酸,宽大的袖子捂着脸,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只能养着了。”他叹道。
“说得轻巧,又何止是养养那么简单。”她苦笑,一遍遍摸过已经空荡荡的眼睛。
“隐莲自有她的难处。”
“她不过是。。。”她张着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最后只能颓然放弃,“非人禁止言名,这规矩说到底只是不能言她名。又岂是真不能言非人名?”她定定的看着薛珩,像是要刻在心里,最后轻轻落下一吻,便连着薛珩一同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