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府邸内的积雪化了一些,寒气从地上泛出来,愈发地,冷意袭人。
才走几步,公子衣袍结霜,整一个人进屋后,都冷得没了知觉。
缇萦本睡下了,听到公子来了,随手披上一层薄衣就出来,一摸公子的衣袍全是冰,恐他冷了去,让人多烧些炉火。
公子解下披风,见缇萦衣着单薄,便将披风盖她身上,也浑然不觉这披风本身已结起冰了,穿身上寒意往里头渗。
缇萦只念公子体贴,丝毫不觉冷,往榻上坐去,想起早晨的事,便说,“今日缇萦在君侯面前失礼了。”
庆云说,“无碍,君侯威严,冒犯你了。”
“不会,”缇萦说,“君侯威名远播,缇萦能拜见已是幸事。”
庆云盯着她看,忽然地,目光就停留在她蒙眼的白绢上,说,“你不必觉得自卑而蒙着眼,我不介意。”
缇萦摇头,身子也往后缩了些,“公子不必担心缇萦。”
庆云坐到她身后去,环手搂住她,淡淡一句,“美人多娇,一点也不丑,”平她胆怯。
缇萦仍有顾虑,不肯取下白绢。
庆云抓着她手,忽然觉得她手冷透了,才觉察到自己的披风反倒冷了她身,责她说,“明明冷,为什么不说?”
“缇萦不冷,”她满满愉悦,倒说得庆云惭愧。
庆云扯掉披风,怜悯之情更盛,抱紧了她些,“以后,是什么就对我说什么。”
缇萦点头。
公子继续握着她手,缓缓抬起,放置脑后,帮着她解开丝绢。
触碰到丝绢的一刻,缇萦又退缩了,紧握着拳不肯松开。
“我娶了你,就不会嫌你,”公子柔声款款,解开她心中芥蒂时,也解下她眼上桃花丝绢。
白绢滑落,一双睁不开的美目出现在公子面前。
庆云细看,却突然发觉她眼角出有两道伤害,似被弦状武器贯穿而入弄伤的,双眼皆是如此。
“你眼睛受过伤?”庆云惊声问。
缇萦平静地摇头说,“缇萦出生就是盲女,眼睛受不受伤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当真,出生就眼盲?”事实当前,庆云断不能信她话,然而看她样子又好像真的没有说谎。
“缇萦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世界,”她黯然说。
细想君侯日间所为,庆云心下惊慌,也不知这背后隐藏了什么秘密,而缇萦又将置身何种险境,忙将白绢重新给她蒙上,心事重重。
前一刻还柔情脉脉,下一刻又凝重不语,缇萦觉出公子变化,以为是自己样貌骇人,故而越发自卑伤心,不敢言语。
庆云嘱咐,“以后,万勿将丝绢取下。”
缇萦更加以为是自己丑态令人不悦,点点头,芳心骤冷。
而公子始终回想着晨间一幕,根本无心顾及缇萦情绪。
是谁在几时废去她双眼,为何要废一个女子的双眸,尊者为何隐瞒此事,君侯又在疑心什么,缇萦仓促嫁来晏河城的真正目的是为何……这些问题,困惑公子,往下细思,令他毛骨悚然。
缇萦恐再杵在公子面前徒增他厌烦,怏怏回房。
公子望她楚楚背影,绝不能将如此柔弱淡泊的女子联系上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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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伐前夕,尊者的使者赶到。
君侯亲见,而使者却像故意冷落君侯似得,要先见琼娥。
于是,公子房中,庆云,缇萦和琼娥同坐一席,与使者相见。
使者先将一份食盒递上,说是尊者挂念缇萦,唯有借以南地点心寄托相思。
缇萦欠身答谢,“我与夫君,同谢父亲。”
使者见琼娥双臂被砍下,大为诧异,当着庆云面直接说,“何人大胆,敢动我南地的人,公子可杀了那人?”
琼娥欲加解释,庆云先说了去,“妈妈犯了错,本公子念内子眼盲离乡,轻恕了。”
使者愤然拔刀指向庆云,“你太侮辱尊者了。”
庆云泰然端坐,伸出两条手指来移开他刀,据理说,“王庭府邸是有规矩的地方,本公子也是公正的人,不会欺辱内子,也绝不偏帮内子。”
“庆云,你还想不想合盟了,”使者激动的脸上青筋都爆了出来,一双怒目圆睁,虽放下佩刀,手却捏紧了拳。
琼娥上前一句,“老身确有失当之处。”暂消了使者激愤。
此事暂且搁置,使者又提,“你娶缇萦姑娘时,许诺此生只娶她一人,为何出尔反尔。”
庆云望了琼娥一眼,对使者淡雅一笑,“本公子的确想践约。”
琼娥解释说,“此事另有隐情。”
庆云与使者相互看了一眼,两人皆知再说下去也只能是唇枪舌剑之话,都适时闭嘴。四人礼节性地静坐到茶凉,庆云起身离开,留三人叙话家常。
使者苦叹,“姑娘受苦了。”
缇萦恬淡含笑,“公子待缇萦相敬如宾,缇萦觉得很幸福。”
“当真?”使者眼望琼娥求证。
琼娥避而不提,另说,“尊者还有示下吗?”
“有,”使者说,“请姑姑务必保护姑娘。”
缇萦说,“父亲多虑了。”
而琼娥则作出惊讶状来,用眼神示疑。
使者郑重点头,别有意味。
琼娥懂了,也朝使者点头,像是许诺。
见过缇萦,使者才往主殿去面见君侯。
庆云和君侯都已等候在位,使者一进来,君侯不动,庆云起身相迎,引他坐君侯身侧。
君侯一身威严,又有威名在外,使者自然忌惮几分,拱手行过礼,解释一句,“在下想念缇萦姑娘和琼娥姑姑心切,故而先见她二人,令君侯久侯了,”方才就坐。
“无碍,”君侯说,“本君喜欢没有规矩的人。”
起初,两人定下征伐之日,划分领地,都进行顺利,最后谈及征伐之后谁主天下时,气氛骤然尴尬了。
君侯等着使者先开口,使者倒是提了一条建议,“公子娶了尊者的女儿,若是能诞下后嗣,让那孩子来执掌江湖,岂不是同时保全了南地与王庭的利益。”
涉及王庭继承人,庆云不敢妄议,只等君口开口。
君侯一时难定,反手给使者出了一道难题,“尊者的女儿天生盲眼,那她生育的子嗣多半也是盲人,使者觉得是应当让一个盲眼人来主中原,还是等生出了眼不盲的人再定继承者呢?”
使者一时哑然,顿了下,信誓旦旦地说,“姑娘定会诞育健康的后嗣。”
庆云听出此话玄机来,默不作声。
“是吗,”君侯转过头来打趣公子,“爱侄要辛苦了。”
使者也知此言不能信服于人,又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唯有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