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云亲自看过王庭府邸内各处后已近黄昏。
主殿收拾过一遍后,又复化繁无限。
绛吟端上的菜肴铺陈一桌,样样精致,件件山珍,连所用的器物也都是上品。
城中再是乱局,君侯的饮食用度一应如常。
庆云心念城中百姓,看了一眼餐食,吩咐将食物分于城中众人,说,“本君与众生同甘共苦。”
绛吟知道早先昌平驳了他救援灾民的意思,这会挑出些简单吃食留给庆云,赶忙收拾了让人撤下酒席照做。
庆云先嘱咐,“别叫南乡知道了。”
绛吟明白他心意,应说,“姑娘那边照旧。”
庆云点头又问,“王庭府邸内,粮草还有多少?”
“都是日常备用的,并不会多,”绛吟又说,“倒是陆府内,如今人比往昔少了许多,想来旧时屯粮还多着。”
庆云立刻吩咐,“开仓赈灾。”
此刻,重山接获消息,神色肃穆地走了进来,散了侍女后禀告庆云,“北境勇士已抵达荒芜之地边缘,不日就进入中原地界。”
庆云听罢,沉思良久,终是徐徐叹声,“也是该来了。”
重山问,“公子打算如何应对?”
庆云临窗而立,放眼晏河城中灾祸横生,缄默无语。
重山说,“小都督应当也收到了消息,所以才有方才那般部署。”
庆云点头,微微含笑,“有昌平坐镇,本公子宽心。”
此话看似合情合理,然而重山听着别有意味,多说一句,“可是小都督与公子不睦,这一回若小都督赢了去……”
庆云打断他,“本公子与他同心报仇,他赢,就是王庭赢了。”
重山更听不明白了,“那公子的君侯之位岂不又危在旦夕?”
庆云反问说,“难道如今这君侯之位就是稳当的?”
重山还是不解,“公子手中还有御君卫效忠,为何宁可临危也不动用?”
“御君卫可不是用来和昌平对立的,”庆云则拍了拍他肩,“少安毋躁,看得长远些,”说着,披上一件长袍,喊了他一同去城中查看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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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长街便是满目疮痍,屋舍大片坍塌,即使勉强支撑的也大多失了根基,飘摇风中。轻伤者稍作包扎就自发地造饭医护,死尸与奄奄一息的身体被沿街放置仅蒙上白布,更有被压在废墟里的人还在苦苦叫唤,等待仅有的几个壮年去救助,等到了也未必能生,等不到就慢慢死去。
庆云看得面色沉重,怆然自责。
眼见路边一名失血过多的男子渐渐不会动了,庆云认得他是早食铺子的主人,公子走近,他身体尚有余热而呼吸已没了。
庆云合上他双眼,替他盖上白帷。
城中最健壮的人便属王庭武士,白衣金饰,身骑快马,踏过惨绝人寰,半点不停留。
幸存的大夫聚在河边一处救治伤者。
庆云过去后,果不其然地见到了楚梦也在人群里忙碌。
见君侯前来,众人只以为楚梦是庆云的妻子,无不退让开,礼赞楚梦体恤苍生,与君侯堪称佳偶。
楚梦难应,到后头去避开庆云。
庆云执意纠正,“楚梦姑娘与本公子如今已不是夫妻了。”
众人诧异,念着楚梦的好,非要问缘故。
庆云一脸喜色地说,“本公子与表妹早有婚约。”
南乡在城中有个目下无尘,高傲冷漠的口碑,并不招人待见,今听公子说出这话来,自然无人叫好。
唯有庆云眼里,挂着溢于言表的甜美,仿佛知道的人越多,便越成了事实。
临走前,庆云又往后头去看过楚梦。
楚梦质问说,“城中就属王庭武士身强体健,毫发无伤,为何不来救助伤者?”
庆云说,“王庭武士自有别的要务。”
楚梦厉斥,“有什么事比人命要紧的?”这一句话,她说完了才想起,已说过了许多次。
庆云不想将自己窘境诉诸旁人,只说,“却有要事。”
楚梦见惯了庆云的作风,再说下去也徒然。
“让灾民去陆府里暂避吧,只别进去南乡的屋子里,她不喜欢,”庆云见夜幕落沉而许多人无家可归,再退了一步,说完,又清清楚楚地想了一回,自己与楚梦,终究是两种人。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说得,大抵是这般情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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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晏河城,庆云又往别处去。
重山见天色已晚,怕他操劳过度,劝说,“公子该回了吧。”
庆云不理,执意走往人迹稀少处,选了个堤岸空旷的地方,竖起幽灯一盏,静听花落流水。
重山跟随他身后,站了会见他没有起身的意思,便问说,“公子有事?”
庆云指着远方灯火繁华处,饶有兴致地说,“你说,在一场天灾前,人究竟是该认命,还是与天意抗争?”
重山哪有闲情想这些,随口敷衍,“人怎么能和天为敌?”
“王庭武士,不都是不认命的主,”庆云说得认真。
“经历的事越多,不得不认命,”重山答了一句,心思明显不在这上头,左顾右盼着。
庆云见他心不在焉,又问,“为何就不能站着看会风景?”
重山说,“我跟随公子多年,哪还能看不出公子心思。”
“眼睛倒是刁钻了,”庆云无奈苦笑。
庆云望着远处或而哭天抢地,或而激动欢心,看得久了,也就失去了最初的悲喜,仿佛自己是置身这一场灾祸之外的人。
重山则搭剑在手,警惕戒备。
不出一盏茶功夫,果然有一个黑衣人影从夜幕中现身对岸,隔着一截流水,揭下蒙面的黑布。
“许久不见邪王,”不消看他真颜,庆云已了然。
九殊说,“原本君侯是特地在等我的。”
庆云起身,凭栏相望,“北境勇士将至,晏河城又逢突变,眼下这局势变了,邪王可不得找本君来谈判。”
“君侯果真通透,”九殊闻言点头,便也直说下去,“本王愿号令北境勇士援助晏河城,只求君侯给我北境百姓一处安生之所。”
庆云问,“邪王属意何地?”
九殊说,“西奈城太苦比极北之地好不了多少,晏河城是四方交汇所在你必不能让,所以,本王选那片自成一体的南地。”
“南地,”庆云笑了下,“邪王倒确实没什么野心。”
九殊面露喜色,“君侯答应了?”
庆云耸了耸肩,摊手邪笑,“不能答应啊。”
九殊面色骤冷,“那你休怪本王趁火打劫。”
庆云平和地说,“邪王可是王庭的头号仇人,王庭上下同仇敌忾,纵拼得个鱼死网破也绝不能让北境人踏入一步。”
“北境苍生无罪,”九殊长叹。
庆云说,“晏河城里的百姓也都清白,可无端地就遭此横祸。”
九殊再问一遍,“君侯是执意不肯容我北境人?”
庆云说,“本君只是王庭的君,而不是天下的君。”
九殊本以为为君者必有悲悯仁心,不想庆云是当真铁石心肠,不禁感慨,“景爰一再控诉庆云卑鄙,本王心念从前见你时并非如此,以为是她口中漫骂出于私仇,不想是本王错了。”
庆云淡漠置之,“被人记恨也不是要紧的事。”
九殊走前突然又问,“既然无意与我合作,为何要来此处等我?”
庆云说,“不叫邪王死心,邪王还以为抓着景爰能有多大作用。”
九殊借机威胁,“不知君侯怕不怕天下人都议论你做过摄魂女妖的男宠,欺骗她情感,再杀她成事?”
庆云也冷言回应,决绝而又犀利,“天下人应当更怕妄议本君遭致杀身之祸。”
暮春的早晨已有了暑气,而夜里,凉得寒透了人心。
重山问,“九殊的条件很中肯,为何不能搁置报仇,先答应了他,解了晏河城的危机?”
庆云淡淡说,“昌平也不能答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