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上苍垂怜, 还是地府不敢收越大公子这清风朗月般的人物,曲云真便是在这等节骨眼路过了龙门山, 或许是因为感慨三位兄弟分道扬镳,那一夜他盘坐于山间, 以箫寄托思念。
洛周一听就知是何人所奏, 近乎欣喜若狂,又生怕二弟离开,情急之下砍下竹枝,戳数孔竖以为笛——这临时制作的竹笛实在音不成调, 调不成曲, 但曲云真听出了大哥的笛声。
箫笛于夜中对话。
曲云真处事老练, 他知大哥困于山下必与龙门山或是逍遥谷拖不了干系, 不敢打草惊蛇, 而是投下了饲料, 放几只信鸽追逐入谷。
洛周便以血书详述了当年经过、以及大公子垂危之事, 将此信寄出了山谷。
曲云真又惊又喜。
原来不止大哥还活着, 大公子也还活着。
茅山三侠之中,他曲二侠虽然最为圆滑世故, 但在情义二字上, 却是同属一脉。
他听闻逍遥谷恶迹后,曾雇佣高手想要攻克而入,不想其中出了叛者, 反遭追杀。
直到迦叶救下他, 他深知越大公子时日无多, 尤其是受了洛周十年真气,能继续救他的也只有茅山真气。
曲云真再不犹豫,绣好了香囊纵身跳入山谷。
“原来那位大师便是天竺的迦叶法师,早知他便是二公子的师父,我就不必如此迂回了。”曲云真道:“我本来也考虑过直接写信给老三,只是素闻清城院人多口杂,若是让不轨之人得悉大公子尚在人间,恐遭来祸患……原本只是想让老三另想它法,趁武林大会看看能否有法子迫薛夫子开启石门,未曾料到……”
说到这里,舒隽赧然咳了一声,“我本想先去九连池谷边探探路,没想到被逍遥派那几个糟老头给盯上了,尚没弄明白他们为何要痛下杀手,眼见不敌只好先跳崖再说……”
曲云真一拍舒隽的肩,“万幸老三跳下来了,昨夜大公子情形凶险,我们合二人之力,方暂时度过一劫……”
他们说到此处,但见长陵忽然撩袍跪身对他们施了一个大礼,三人连忙伸手欲拦,她郑重其事顿首道:“兄长能够活到今日,全仗三位前辈义薄云天,长陵感念在心,他日但有所求,必当义无反顾在所不辞。”
“二公子何出此言?大公子乃当世豪杰,江湖中谁人不敬之仰之?那些年他为天下苍生如此尽心竭力,若是我们明明能救却无动于衷,岂非愧对茅山派欠越家之深恩?”
洛周一说,曲云真和舒隽也连连附和,硬生生把长陵给拖起来,舒隽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哭笑不得道:“早知你就是越二公子,您就该把那香囊早些送到我手中,没准我们早就能助大公子脱困了。”
长陵问道:“我探大哥的脉息,他的脏腑的旧伤应该早就痊愈了,为何仍要时时辅以真气才能保住性命?”
这会儿,叶麒也替长盛把过了一次脉,他看了洛周一眼,“怕是当年洛大侠所中之毒所致吧?”
“嗯,虽不知是为何毒,但毒发之时周身内火虚旺,遍体血管如同爆涨,若不能及时以真气化解内热,必爆体而亡。”洛周颇是自愧道:“十一年前我只顾着吊住大公子一口气,不想反将此毒根重在他体中,这些年我也用过不少方法,始终无法将毒性驱逐……”
叶麒缓声道:“洛大侠无须自责,我听当年情形,若不施行真气大公子也难以活命。”
曲云真道:“只是近来,我察觉到大公子所能消受的极为有限,我们所渡之真气,十分入体至少散了五分,昨夜可能连三分也不到,照此下去,怕是……”
不言而喻,身体一旦到了所能承受的极限,便是神仙渡气亦是无用。
舒隽忽然想起什么,“不知二公子的南华金针可否解毒?”
长陵焉能没有想到?
虽说南华金针只能解短期之毒,若欲化解久附体内的顽毒,唯有当日与迦谷携手在燕灵村救助村民的法子。
“金针驱毒需得佐以阴阳二气,”长陵沉声道:“大哥体内早已充斥着茅山派的真气,若是这种时候强行再注入阴阳两道真气,恐怕亦是凶险重重……”
叶麒当即道:“将真气驱逐就好了。”
所有人为之一怔,但听他道:“只要在驱尽真气之时注入阴阳二气,不就能够化解血液中的毒素了么?”
驱气之说,洛周三人皆是闻所未闻,叶麒却是深有体会。
他少年受释摩真气重获新生,此后游历大江南北,只可惜终究没寻到练得释摩真气之人,纪北阑曾言,除非他能将释摩真气驱之体外,与此同时有另一股能续命之气注入体中,此为一条挣命之机——然则,释摩真气可散天下诸多真气,却无任何功法能散释摩真气。
说起来,他与他这位“准”大舅子,倒还真是境遇相似——同样的受命于真气,又随时可能丧命于真气。
长陵好像看出了端倪,立即否决道:“不行。”
叶麒一呆,见她走到面前,问:“你莫不是想让我驱散大哥体内的真气,然后由你来渡送阴阳二气?”
叶麒看她满面慌张之色,啼笑皆非道:“你傻啊,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么?就我那点儿微末道行,哪够给咱大哥用的?等师父和师伯来了之后再施为,由师伯驱气,你与我师父再渡气施以金针,这一环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平日里,长陵遇事尚算冷静自持,今日就跟糊了一团浆糊似的,愣是转不过弯来,听叶麒这一席话,才后知后觉地一点头:“是了,我竟把师父师叔给漏了……只是,眼下外头人多混杂,若是贸然开启山门,会不会……”
“谁说只有山门这条路了?”叶麒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望着长陵,“曲二侠和舒老头儿怎么下来的,你忘了么?”
见长陵眼中泛起了恍然大悟的亮,叶麒无限感慨地拍了拍她的肩道:“唉,还好有我在,要是单单指望你啊,咱们大哥可就得在这荒山孤独终老咯……”
长陵瞅他那一副嘚瑟劲儿,毫不留情面送了个大白眼,“谁大哥?”
听得只言片语,仍在状况之外的茅山三侠好容易才打断了小侯爷单方面的“打情骂俏”,舒老头儿问道:“侯爷可有法子通知两位高僧下来?”
叶麒正要回答,听到舒老头儿的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咕一叫,忍不住嘴角一牵,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题:“三位劳心劳力了一整日,应该还没进过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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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子目不转睛地俯瞰着大地,萤火虫则对它们俏皮的眨着眼。
篝火被风拂得张牙舞爪,将几只红鲫鱼烤的半焦半白,鲜味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只是嗅一嗅,就瞬间来了精神。
“想必这会儿师父他们已经守在九连山上了,等天一亮,熄了这火,他们看到烟雾信号自然就下来了。”叶麒见长陵伸手要去拿烤鱼,忙一打手,“别急,都没熟呢……”
长陵死要面子地睨了他一眼,“我是怕我大哥,还有洛大侠他们饿着……”
“烤物可不适合咱哥吃。”叶麒一转身,掀开身旁的炉火小锅,将去了鳞的鱼轻轻放入沸水之中,又倒了半袋从薛夫子那儿顺来的米,“久卧之人,肠胃吸收不好,得把这鱼粥煮得再稀烂一些才好。”
长陵看他煮粥的档口还不忘翻烤鱼,烤鱼的时候还不忘强调“咱哥”这两个字,心底对这位小侯爷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我早就想问了,你一个侯爷,平日里身边那么多人伺候着,打哪儿学来这些手艺的?”
叶麒笑了笑,“嘿,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我自幼聪明绝顶,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家里就有不少叔父、堂伯什么的对我十分嫉妒,我的饮食里总是防不胜防要被加点‘料’,尤其是……我娘走了之后,我连连生了好几场‘急病’,只能由七叔七婶下厨,可惜嫌他们手艺好,做什么都没滋味,于是只好自给自足咯。”
长陵奇怪道:“七叔我是不知道,七婶不是开馆子的么,怎么会手艺不好?”
“是啊,我也是试了几次之后才发现……原来不是他们手艺不好,是我自己的嗅觉和味觉受损,比寻常人淡的太多了,”叶麒说起这段话时神色轻松,浑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所以啊,我就更要自己学着做饭了,这样我就可以给菜里多撒几把盐,好歹还能尝出一点味来。”
他说“尝出味”,长陵心中反倒不是滋味,她蓦然想起什么,又问:“不对啊,在大昭寺大乘塔顶的时候,你不是说你闻到了火油味么?如果你嗅不出味道,又是如何发现藏书阁的火油呢?”
“我不是用鼻子闻的,是用脑子闻的。那藏书阁的蜡烛都是全新的,想过去就知道有猫腻,和老舟做了那么多年的对手,他会的那些伎俩列出来最多三页纸,翻不出花来……”叶麒转向她:“不过你不必担心,从出大昭寺你救我那次之后,我的味觉就恢复不少了,以后在厨艺方面还能更进一层楼,你会一直这么有口福的。”
不知怎地,“以后”二字仿似暖流淌过心间,长陵眼中泛起一丝奇特的亮,“以后有我在,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可乘的。”
叶麒手上动作一顿,看她美不胜收地望来,抿了抿嘴角,没抿住笑意,“你可别得意忘形,就现在外头那乱成一锅粥的局面,你惹出来的麻烦,还不得由我来收场啊?”
长陵忍俊不禁,顺着他的话头道:“说的也是,愿意奉我为盟主的人固然有,但心中不服的只怕更多,你跟着我,有的是苦日子吃了。”
“什么叫我跟着你……我怎么觉得咱俩的对话好像越说越反了……”叶麒将烤好的鱼晾在一旁空架子上,拣了一只卖相最好的给她递去,“哎,吹一吹再吃……”
看长陵接过之后,真的乖乖的吹起鱼来,叶麒又是一笑,“我也一直有个问题蛮好奇的……”
“嗯?”
“天下人都敬你、怕你还惦念着害你,你不恼、不痛也不恨么?”
长陵不以为意一笑道:“有什么好恨的,我乐意的很。”
小侯爷一头雾水,“乐意?”
“嗯。”长陵理所当然地吹了吹鱼,道:“若非如此,我又怎么会遇见你呢?”
叶麒尚没来得及感动,又嚼出一丝不对味,“不对啊,这二者之间有何关联?”
长陵“哦”了一声,“你忘了吗?如果你不是惦记着要害我,绑着一身炸药想炸死我,我们又怎么会相遇呢?”
叶麒:“……”
这发愣的档口,篝火“啪嗒”跳了一下,将叶麒的脸熏的更黑了,看巧舌如簧的小侯爷吃了瘪的模样,越二公子不由哈哈笑了起来。
叶麒夸张的“哼”了一声,不再理会她,自个儿走到湖边去洗脸,冷月如霜,湖水浇得脸一片冰凉,但不知何故,叶麒望着湖面波光粼粼,听着身后的笑声,整颗心都热了起来。
这时,忽听长陵“咝”了一声,转头看长陵咋舌烫着了嘴,连忙奔上前去细看:“你这糊涂蛋,都叫你吹凉了再动口,怎么这么不听话呢?烫哪儿了?疼么?”
不等他看清,忽然间软软的唇凑上前来,却在将近要触碰到的位置停了下来。
她凝视着他,好似极为认真又好似调闹地点点头道:“疼啊,嘴唇也疼,舌尖也疼,怎么办呢?”
又来了。
她总是这般令人措手不及,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挠得他心痒痒。
叶麒低头看着她,看着她的眼中盛满的星光闪烁,简直惊心动魄,再也忍不住,轻吻了下去。
云月缠绕,星辰缱绻,天地本不为任何人停转。
但这一刻,好像万物都静止了那么须臾,只为看一眼这人间的深情不悔。
不知过了多久,他恋恋不舍的分开,深深凝着她:“等把大哥治好,出了谷之后,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你就这么着急赶着要当盟主夫人呐?”
“着急。”叶麒道:“可着急了。”
长陵的嘴角融起了暖暖的笑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