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轩驱驰,罗倭乱世,纵横曲终难相救。
策谒天子,趋奉西京,请缨联溟南北雠。
郁迂再主平原事,伤别千里泪空流。
九歌高标,两都不见,慷慨万里默幽囚。
女为何容,士为何往,九州共伤新亭侯。
绵绵恩义无双智,絮絮叮咛寄秋风。
——《新越史诗·薛凡泰记》
那两字的字义是:死士。
所以,前来偷袭的这一拨罗倭骑兵,牺牲数百人,只是为了创造最佳时机,让死士得以刺杀囚车中人。
竟让他们成功了。可恨。
一股楚痛咬噬着薛久道的心,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麻痹了他的神经。
这一场变故让行路的节奏变得加快许多,在死亡威胁终于迫近了这些自幼在京中养尊处优的家眷们之后,在亲眼眼睁睁看着明鉴司和禁卫军的护卫们,为了他们流血牺牲之后,短暂的震撼,人性的醒悟,终归还是有的。
薛久道自是也明白自己闯了祸,一路上再不出头露面,和外公规规矩矩呆在马车里。
到西京的那天,春意微微的萌发着,万物似是都睡醒了一般。
和这批人一同抵达西京的,还有和新越划江而治的北溟国使节团,听闻如此声势浩大的前来,谈联合抗倭的和议,已然是第二次。
如今的北溟国,其实几年前,还是被视为山匪的梁山流寇。
但,背依长江天险,面向江洋水利,西有庆麦山为凭建立城寨防御体系,东掌水路交通枢纽——经济富庶的北溟国,对于面临罗倭巨大威胁的新越而言,迟早,是不得不妥协相认的盟友。
薛久道微微抬首,和许多西京街头的人们一样,注目着北溟使节的队伍。
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十里吹过,未经战火屠城的西京仍是升平景象:
街巷间挑卖的小贩,摆卖的小摊,打开门栏张着旗帜的商户,前呼后拥匆匆而过的巡防将士,驾着驯骡的翠幄清油车,缀着金丝角的闺中小轿,吆喝铺排的大婶,巷弄之间热闹非常。
薛久道回到西京薛府的时候,家中正在待客。
他径自绕过穿堂,远远地,就看到家中的两面影壁:
碧绿而巨大的棋盘墙上,数千棋盘、上万棋子、各式棋局、阵法变幻,黑白棋子,点缀其间,如若走入了夜间的观星台。
待仔细看时,原来两面影壁之上,棋局互为倒映,彼此克制,攻守变幻,成败一线,绝配绝解,相爱相杀。撩的薛久道一时技痒,心兴大起。
他施展瑜伽之术,将两面影壁数千棋局一一掠过,最后默默停在一方奇怪的棋局前。
随即凭借记忆,转头去寻这一方棋局的倒映,居然无解?
薛久道心下诧异,毕竟,他甚通观微之术,速记与甄别,皆能为寻常人不能。自信即便浩瀚星空,万千繁星,变幻无穷,他也可轻易从中区分一星半点的差异。
然而,他反复查看了两遍两面影壁上的棋局,明明是一一对应的偶数棋局,却出现这一个奇怪的孤本,让人不禁好奇琢磨其中精妙之处。
良久,薛久道忽的拨动其中几粒棋子,捏在手中时,莹润的暖玉棋子黑白分明,透过太阳的微光,闪出各自不同的黑点,投影在地上。
灵光一现。重新将棋子放回棋盘上。却听见身后一阵爽朗的笑声。
回过头去,只见笑意阑珊的空寂道人,还有他身后的老爹大人
——父亲,正努力压抑着他的怒气。
虽然干斥候谍探这行多年,薛凡泰的任何情绪,早已不为人所查。
可薛久道的观察细微之力也不是盖的,兼之对父亲太为了解,所以几乎是立时被他的怒意吓住了。
薛久道赶忙转向空寂道人行晚辈礼,笑道,“空寂叔叔好~~~”。
空寂标志性的一字眉陡然的向下弯曲,眼中却还是满满的笑意。
他径直走向那布满棋盘的影壁,微微凝眸转身看向薛久道道:“贤侄好眼力,好棋艺。”
空寂的目光甚是温和,薛久道却带着一丝做贼心虚的赧然。
那棋局,还是那原来的棋局,但又已然不是原来的那棋局了。
空寂大师走向薛久道,轻轻摊开左手掌心,憨厚的放在我面前。
薛久道很是不好意思,将藏在手中的一枚棋子,汗津津的放回他的手中,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道:“我看这颗棋子是多出来的,怕是叔叔放错了——”
空寂笑而不语,唇边含着一丝莫可名状的诡异,宜喜宜嗔,亦正亦邪。风吹动他的道袍,飘飘所似。
他看向父亲,一拱手道:“令郎眼力非凡,贤弟得此灵儿应是老怀欣慰。”
随即又微微压低声音道:“想来有令郎前往,对我等大事,必有助益。”
薛久道也细细看着父亲面上细微的变化:耳根后轻轻抖动,鼻翼间向上细小的颤,心中直升腾起一种想溜的冲动,双腿却挪不开步子,想来此番定是家法难逃了……
心中一声叫苦。
只听得父亲淡淡一句:“我去送送空寂。你既是刚到西京,旅途劳乏,就先自去沐浴更衣吧,待歇了中觉,用过晚膳,直接来后堂宗祠找我。”
微微一顿,又补上一句:“不得出去乱逛。”
薛久道只得唯唯诺诺领命,自去安置。
盥洗沐浴,又用过茶饭,想着要挨父亲一顿鞭子的家法,薛久道自是第一个想到外公,偷偷溜出去外公府里搬救兵,这似乎确凿是最稳妥的一条路。
想到此处,他略略转了转眼,看看家中院墙,想来以自己的瑜伽功夫,这院墙还难得了我去?
然而他错了,待他转悠到墙根,就发现明鉴司的暗哨竟有专门守墙根的选手。
以……权……谋……私……
薛久道暗自腹诽着。略略郁闷,看来此道不通。
忽的眼珠一转,撇见柴房边上的菜大姐,菜大姐常年为府上购买菜蔬,故称菜大姐。
见菜大姐搬空了的菜蔬车子上,还有一堆虚虚浮浮的松麻袋。
薛久道左右窥看,四下无人,于是一个跟头扎进去,把自己在里面埋伏好。
然并卵,大姐一拉车架,立刻觉着重量不对,她抡起一把铁秤砣,看准了就要抬手。
薛久道见势不对,慌慌张张喊道:“菜姐,菜姐,别啊——是我,我啊——”
菜大姐把薛久道从破布袋子里一把拎出来,略带粗糙的大手,慈爱的划过他的脑门子,把上面挂着的一两片菜叶子理掉:“小少爷今儿到了啊——怎么来这里耍呢——”
正说着话,忽然,她双眼一眨,向后软下去。
薛久道罪恶的咸猪手上,拿着一根带了迷药的细针。
“对不住啊,菜大姐——,”薛久道轻声对着迷晕过去的菜大姐,表达对自己罪恶深切的忏悔,“看你身量与我相仿,不得已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一定长命百岁。”
薛久道搂着菜大姐,缓缓把她放到柴房,解下她的腰牌衣衫,手舞足蹈,将发型绾成略等于她的样子,又拍了几把土在脸上。
待略略入夜,就要上门的时候,急急忙忙的混出府去。
阿弥陀佛,竟然溜出来了。
出了府,直奔外公府上是正道。薛久道走到河边,将脸上洗刷干净,这才跑到外公府外。
外公毕竟是文臣,虽是翰林院大儒,但不涉机要,府内外都甚为清净。
薛久道看一看身上的大红罗衫袄子,摸一摸脑袋上的堕马髻子,思忖一下自己现下尊容,不吓人起见,干干脆脆的一跃翻进了后院墙。
一天溟迷的夜色,此时还略略的有些生寒,搁着月色垂柳,下面临着池塘的石凳边上,定定坐着两个人。
薛久道揉一揉眼睛,对自己无比自信的目力,第一次感到怀疑。
与外公对饮的那位,可不就是原新越国子监兵工司首座,后改投北溟,成为北溟内外相爷,如今前来出使的——付邵。
薛久道细细从远处打量着他,他只是而立有余年纪。
浓眉大眼,仪表堂堂、不卑不亢、谦谦君子,全然看不出一丝一毫出自北溟的江湖气息,反是持中慎重,温润如玉,举手投足皆是儒者风范。
付邵没穿官服,也没有依制身着官员常服,想必此番前来,是个人私交,微服偷偷探望的。身侧几个暗卫,站的都有些远。
他穿一件别无纹饰的利落精品湖丝长袍,窄小方便的袖筒,身披一件软甲丝素净简单的大氅,寻常至极,却反而显出几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卓然。
外公正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叙谈着当年往事。
“当年多亏了你父亲付彦付大人啊,他可还好?……”
“凌公客气了,家父也是爱惜良才。家父身子还硬朗,凌公不必挂怀。”
“哎,那年久儿才三岁,凡泰正任职伊犁绿营,追随当时的伊犁将军,后被任命为西征金俄左路军主将的熊怀义出征。
当年的右路军,则是由先帝宠妃林嫔的兄长林奉之率领。”
“先帝当年已然六十五岁,而林嫔豆蔻年华,尚无子嗣,又因歌姬出身,朝中毫无根基,先帝宠爱林嫔冠绝后宫之余,自然担忧其身后可得自保于后宫中。
于是属意林嫔兄长林奉之借助此役获得重要军功,以稳升林嫔后宫之位使其安心,满朝皆知。
左右两路军队,自西北与京城各自誓师出发,至蒙洛会和,并依战略各自从代州、沁州突袭贺兰山。
谁知右军中途迷路,一直不见踪影,鹰隼、信鸽、暗哨查访皆无消息,左军又已然孤军深入,为敌所查。
于是左军统帅熊怀义,唯有派遣凡泰率领斥候飞骑,前去探路寻找联络右军,自己则与金俄周旋沙漠,奔袭作战。
悲催的左军军粮草箭矢耗尽,过乞灵山,火焰山,穿沙洲岭,终陷于重围,八万兵马战至两百,熊怀义最终被俘……”
“寻到右军并与之会和凡泰,却在不久后,就得到了左军战败,主帅被俘的噩耗。
右军统帅林奉之万分惊惧之余,立马上奏朝堂,声称左军熊怀义已然兵败投降金俄,并意欲协助金俄军队,前来阻击新越军,请求暂且退兵,回朝后,更是将此事全然推诿在熊怀义将军身上。
尽管熊怀义之父——熊老将军,以其在武将文官中的影响力,使得御史台连番奏请,最终迫使朝廷彻查此战所败原由,并取得了命斥候营统帅薛凡泰,面圣陈述战情的机会。
然而当时对于凡泰会如何对答,所有人皆没有什么把握。”
“是啊,也曾听家父说过。林嫔得先帝盛宠之隆无人不知,林奉之亦派人上门威胁利诱薛将军。薛将军最终顶住了压力,据实陈情,实为当年士林嘉许。”
“哎……人心不如水啊,当年凡泰原本从未入流,士林中人从来只当是边地低位的赳赳武夫,但他们哪里懂得袍泽之情,人同此心啊。”
“是啊,若是当初,将莫须有之污名加于熊将军,即是将手下数万战死的士兵,置于不义之地,其身后无数孀妻弱子,抚恤皆不保,实是令将士于九泉下无法瞑目。”
“薛将军因此事,忠义贤达之名鹊起,却也在意料中的违逆圣心,遭到了先帝雷霆震怒。”
“哎,我那苦命的女儿女婿。先帝怒斥凡泰沽名吊誉,违背圣意,辜负圣心,欲以太史公司马迁为效,于是竟以效仿汉武帝为名,对凡泰革职并施以腐刑。”
“经此巨变打击,薛夫人一病不起,溘然长逝。”
“当时啊,满朝贤名之人皆来吊唁。你爹当年,正任着隶部尚书,那次吊唁我可怜的女儿,也是我第一次见你,你那时候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一晃又是十几年过去啊……”
“若非你爹当年力举凡泰为河内监察史,这十余年的路,真不知要如何走。”
“凌公客气了,记得当初,凌公还亲自为薛将军择选了六位师爷,随他上任,以弥补其文墨功夫、刑名政务上的不足。”
“也是凡泰自己的造化,河内监察史,江淮道员,江宁转运使,河东布政使,并于新帝即位后提拔入京城,成为全国明鉴司总枢密……”
“但,也就是成为总枢密之后,凡泰十年不衰的清廉、贤能、纯臣、盛名一夜尽失,竟被斥为一个阴险宦官,人言可畏啊,也正因着这个,入京一年了,久儿并没什么朋友,可怜见的……”
“明鉴司手握各大要员的蝇营狗苟的隐私痛脚,掌管着国家内外隐秘情报,随时成为天子的一把利刃,悬在诸多官员心上。
话虽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但毕竟官场之中,有几人能干净出尘如若莲花,薛将军如今这个位置,总是难免这些的,……”
这些话,自幼年起,外公就一直絮叨过来,薛久道本是不稀奇的,但或是因着心境太过放松,一时未能控制好瑜伽心法,呼吸略略显形,那些暗卫哪个不是高手中的高手?
一点异动,三下五除二就循着薛久道的方向,欲对这个“偷听者”进行围捕和群殴。
薛久道想着,若在自己外公地盘上挨打,实在太没面子,于是不等他们动手,就连忙高呼,“外公,是我,薛久道啊——”
那些暗卫一个个傻了眼,方才还气势如虹,一下子周身有了破绽,薛久道逮住四人中间一个空档,左腿用力一跃,右腿横扫过去,踢倒两人,自己则一个前滚来到外公面前,嘿嘿傻笑。
“你——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外公和付邵的眼睛皆是瞪得铜铃大。
薛久道看一看自己身上的衣衫,更为尴尬的一笑。
俗话说得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在外公家“潜逃”第五天,父亲亲自上门,将薛久道“请”回了薛府。
薛家宗祠里,意外的,父亲没有对他用鞭刑家法。只是给了他一个极大的任务。
四月初十,北溟议和使团回去那天,薛久道起的很早,陪着父亲用过早饭,便依计前往西京凤凰阁。
西京的凤凰阁,是一处十五丈四层八角楼台,飞檐挑月,门廊高低变幻繁复,兼之以湖蓝色琉璃瓦覆顶,玄色砖石铺地,每方砖瓦上皆刻有承建商人的姓名和店铺名字,乃是一处北溟风格的歌舞升平之地。
他打马行至门前,便滚鞍下马,丢了一片金叶子给门前侍候的小厮,又打起随身的一把绘着东坡醉酒图的折扇,做出一副纨绔公子模样,大摇大摆的进了临街一侧大门。
一脚踏进门边,早有紫纱罗裙,手中握着娟帕的**一脸赔笑迎上前来,上下打量我一番:
“公子看着眼生呢,是要听曲解闷儿,还是醉卧温柔乡,或者——”说着眨了眨眼,古怪一笑道“来些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