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凄夜。雨,大雨。
街道,寂寞的街道。
街上无人,可街上很快便有人。
他的身形并不高大,他的身躯并不挺拔,他行走在雨夜的街道上。
惊雷,凄夜大雨中的惊雷。
一闪而过的惊雷将他的一切道得明明白白。
普通。
身形普通,长相普通,穿着普通,一切一切都极其普通。他就如万千来来往往的人一般,不值得让人留恋,不值得让人多看一眼。
可今夜不行,可现在不行。今夜这寂寥的街道上只有他一人,你只见得着他一人。
然而当你完全认为看清他的时候,却突然发现他又是一个极其不普通的人。
他握剑。
剑,并不普通的剑。
剑,极其惹眼的剑。
一把镶了十八粒珍珠的剑。
他握着剑,行走在这雨中,风雨飘渺的雨中。
叮当声
雨中的叮当声
他没有停下脚步,哪怕是在这雨中突兀的传来叮当声。
他仍旧在行走,仍旧在默默前行。
“爷爷,你看这人岂不奇怪?”雨夜中灯火处出来童子的嬉笑声。
“奇怪奇怪,真奇怪。”童子的话音刚落便传来老人的声音。
雨中,已有人至。
来人快,莫二的身形还未踏下来人便已至他身前。
奇怪的老人,奇怪的童子。
老人老,但却见之不知年龄。
童子幼,但却见之不知高低。
你一眼见之这老人,脱口而出七八十岁已,然后再仔细一看他那壮硕的身材,再细细思考一番道,五六十岁已,但如果你再见得仔细,看到他那双年轻的眼睛,只怕又得再慎重一番道四十岁已。
奇怪,真是奇怪。
童子,七八岁的稚童,可这稚童却在这雨中只是身穿大红肚兜,可这稚童却在这大雨中未湿丝毫,可这稚童不过眨眼间便已来到莫二跟前。
奇怪,真是奇怪。
可现在这对自身奇怪无比的爷孙却还在那不停的道论着莫二的奇怪,这是怎样一副奇怪的画面。
雨,仍旧是雨。
莫二已站住身形。
莫二身前两丈便是那对奇怪的爷孙。
两丈,不是很好的距离,可莫二不会动,莫二的剑也不会动。
童子眯笑着盯着莫二道:“你还记得我们?”
童子穿着一个大红肚兜,在这雨夜中脸色微红,眯笑起来就如那盛日的红桃一般,好不可爱。
他紧紧的盯着莫二,盯着莫二脸上的一切,见到莫二微微点头便由眯笑变为大笑。
他对这个冰冷冷的剑客心里实在有些欢喜。
童子嬉笑着接道:“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莫二没有回话,也没有任何回答的动作,他的眼睛已看向童子身边的老人。
童子见得莫二的表情,见得莫二的动作,小嘴微嘟,皱眉收手于后。他这个模样倒是惹得人极其怜爱。
可偏偏他对面却又是一个寡情的剑客。
老人见得这一切,淡淡笑了笑,伸手摸了摸稚童的脑袋,眼中怜爱无比。
雨声,寂静的街道只剩雨声。
雨滴打在街道上,打在人的身上,打在三人的身上。
莫二的衣服已湿,莫二的长发已被大雨披在肩上头上。
老人的衣服已湿,老人的脸上已满是雨珠。
他仍旧是淡然的,笑容淡然,身形也淡然,好像这密密麻麻的大雨也丝毫不能阻挡他的情趣。
童子仍旧是童子,他的衣服仍旧是干的,他的脸上仍旧未有雨滴,可他已经不再嘟着嘴,他已经伸手握着身旁的老人。
寂静的街道,街道上却是三个复杂的人。
没人说话,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莫二知道童子的话,知道童子问他的目的。
莫二知道老人的话,知道老人让他收剑。
他能开口吗,他能说话吗。
不能,他不能。
他的剑现在已有牵挂,他的剑已再不是全心全意的剑,他的人也已不再是全心全意的人。只因他有了情,有了牵挂。
他不能向前。
他不能继续向前。
他的情系在那个女人身上,可他的情却又是眼前这个老人给予的。
没有名字怎会有情,没有名字如何产生情。他的情始于他的名字,他的情始于眼前这个给予他名字的老人。
雨,密密麻麻的雨。
莫二的身上已完全湿透,莫二的手已发白。
他站了好久,他不知道他站了好久,但他还是得站,还是得站在这雨中,这街上,因为他对面的人仍旧还在。
老人,奇怪的老人。
老人的眼睛永远是年轻的,然而现在那双年轻的眼里满是光芒,一点一点增多的光芒。
老人率先开口道:“喝酒。”
他没等莫二答话,他已转身向远处微光而去。
莫二会去,莫二一定会去。
现在仍旧是夜,现在仍旧是深夜。
怀中的纸已湿透,可那一个个字迹却早已印刻在心中。
“福源酒楼,秀英。”
一个曾经豪华的客栈,一个现在名满江湖的剑客。
他的手已发白,但他的剑仍旧握得很稳。
他的手很稳,但并不代表他的人也很稳,他需要一股新的东西,一股能让他身心温暖的东西。
酒,唯有鲜血和酒才能让他身心具暖。
鲜血已在等候,不论是他自己的鲜血还是那人的鲜血。
酒馆,深夜的酒馆。
老板仍在,仍旧是那个身材瘦弱的南地汉子。
酒已上桌,桌上除了酒还有四道小菜。
老板已坐上桌,老人已进屋,童子回头望着仍在雨中的莫二。
“快来。”童子急急道了声便坐到桌前凳子上。
酒暖人心,可这酒还未开始人心便已暖。
雨,屋外如急弦。
雨,屋内如私语。
莫二已进屋,莫二几步间便也已坐到登上。
酒,四坛酒。
稚童可饮三杯酒,然而眼前这位说出“拔剑问青云”的稚童却是足以喝一坛。
没人说话。
每人都先抱坛畅饮一番。
酒暖人心。
哪怕是衣服还是冰冷的紧贴在身上,莫二仍旧能感受到身体里从内到外都满是温暖。
菜
四道普通的小菜。
青竹,苦瓜,一荤,一瘦。
好菜。
莫二还未伸筷,莫二还未入口,便已知道眼前这四道是江湖难得的好菜。
他已伸筷,他已入口。
竹淡,瓜清,荤足,瘦精。好味道,好手艺。
莫二近观低头一直饮酒的老板。
他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瘦弱无比,可是他的那双端着酒杯的手却极不平凡。
干净,这便是第一眼的感觉。
有力,这便是第二眼的感觉。
他的人是瘦弱的,邋遢的,但他的手却是干净无比,有力无比。
莫二在饮酒,莫二已不再看眼前这个并不平凡的酒馆老板。
他不是多话的人,也不是喜欢追问故事的人。
有酒,便道尽一切烦恼。
他仰天大饮,这一饮为解自己口头之痒,也为了敬眼前这个有故事的人。
桌上的小菜已少,肚中的好酒已够。
不管之前淋了多少雨,身上有多湿,现在都已身心具暖,这是该开口说话的时机。
桌上四人,四人的脸都已微红。
这四人不是喝酒的大家,不是饮酒的大家。能饮千杯者不醉而醉这是何等的豪气。
奇怪老人放下筷子,盯着莫二的眼睛问道:“你有把握?”
“有。”
莫二已放下酒坛,莫二的手在轻抚着剑鞘,眼神也随着这轻抚的手微动。
老人没再问话,他拿起酒坛仰天大饮一口,长叹一声,这一声长叹饱含情感。
叹息,无比的叹息。悲哀,无比的悲哀。可惜,无比的可惜。
这声叹息包含了太多的感情,而他那双年轻的眼睛更是不堪。
他半仰着头,仰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他的眼里有太多太多说不明的东西,屋内漏水?他的眼角已有雨珠。
抱坛大饮,他又大饮了几口。
无人再开口说话,哪怕是那稚童也安安稳稳的坐在凳子上,屋内满是道不尽的悲凉之意。
“我以前也拿剑。”掌柜开口,他先是端起酒碗一干而尽。
他说的话满是悲凉,但他的声音却又是那么的振奋。
拿剑,以前拿剑。
剑客,以前的剑客。
剑客是骄傲的,以前的剑客同样是骄傲的。
没人开口,每个人都盯着说话的老板。
他又给自己倒满酒碗,喝了一口后继续道:“我十年前拿剑,拿剑的时候江湖皆知。”
“江湖,多么广阔的江湖。”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悲凉,眼角处也已有雨珠。
“我相信我的剑,我相信我的手。”
他伸出手,伸出那双干净有力的手。
没人怀疑他的话,只要看过他手没有谁会怀疑他的话。只有剑客才会注意自己的手,只有一个江湖皆知的剑客才会在不用剑的时候还注意到自己的手。
他已将剑握进骨子里,他已将剑插进心口里。
“可惜,可惜我现在却不能拿剑。”
他已不再端起酒碗,他已仰天抱着酒坛。
“咕咚”,“咕咚”
这是喝酒的声音,更是一个剑客道不出的悲哀。
莫二无话,莫二的手又搭在酒坛上。
“你不能再喝酒。”刚刚离桌的酒坛被人裆下。
老人,奇怪的老人。
他伸手,一双平凡的手。
可他的手同样是干净,有力,仔细一看处处皆为不凡。
不平凡的人,不平凡的手。
就是这双不平凡的手却挡住了天下惧色的利剑。
酒坛已放回桌上,莫二的眼里只有这双不平凡的手。就是这双手挡下了他的剑,他盯着这双手,右手已放在剑柄上。
他要再试一次,他要再试一次这双不平凡的手。
剑,仍旧在鞘中。
莫二松开手,松开剑柄上的手。
今夜,是属于两个绝世剑客的大战。
他不能出剑,不能向这个奇怪的老人出剑。
剑势已在心中,他的剑不能折。一折便只有败,只有死。
他不能败,不能死。
老人笑了,老人笑的同时收回搭在酒坛上的手。
他笑得极其开心,在座的三人谁也不知道他为何笑得这样开心。
雨,仍旧大弦私语的雨。
“你该走了。”奇怪老人对着莫二道。
奇怪,真是奇怪,刚刚的他还将莫二带进这酒馆内现在却又着急赶莫二出去。
莫二起身,莫二已握剑。
酒馆老板仍旧在仰天大饮。
童子紧紧的盯着他。
老人淡笑的着看着他。
坛中还有酒。
他伸手抱坛,仰天大饮。
酒已尽,人已远。
酒馆,温暖的酒馆。
酒馆的老板已直身,酒馆的老板皱眉道:“他就这样去。”
奇怪老人神秘莫测的笑了笑,道:“对。”
“他能胜?”
“只要他想。”
“那个女人呢?”
奇怪老人没再言语,他想到那个女人,那个厉害的女人。他活的时间已经很长,但他却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人。
这样一个集权谋,智慧,美貌,于一身的女人。
而且她的身份偏偏还不一般。
他皱眉,他不知该如何评价那个女人。
“你为何要给他名字。”
老板又端起酒碗,问道,他的酒坛已空。
他的眉头深皱,想不明白,他真的想不明白眼前这个满是智慧的老人为何要给那个无名的剑客取一个名字。
他的剑是锋利的,因为他的人无破绽。可他有了名字之后,情便会产生,一个有情的人他的剑怎么可能还会如以前那样锋利。
奇怪老人轻摇头,轻声道:“他是人。”
屋内寂静,屋内已陷入寂静。
屋内三人的心却满是沸腾。
他是人,对啊,他是人。是人就有感情,是人就应该有感情。
哪怕他的人已有破绽,哪怕他的剑不再锋利。他是人,他是一个有血有肉也应该有情感的人。
酒馆老板的手已搭在桌上,酒馆老板的眼睛已盯着漆黑的屋外。
一个开始有情的剑客,一个不再高傲的剑客。
这一战,还未开始却早已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