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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如洪钟的一句话,敲得沈令蓁一阵眩晕。

霍留行进京了,这个消息,恰与方才听闻河西传来的喜讯时,那种朦朦胧胧浮上她心头的紧张忐忑遥相印证了起来。

“谁家英雄出少年,河西霍郎笑谈间”——正如这十一年前为汴京文人争相传颂的诗篇所言,除了霍留行,谁还拥有如此通天的本事,能够兵不血刃地收复河西?

而既然霍留行顺利收复了河西,早在一年多前便已有意拉拢霍家,重新起用霍家的圣上又怎可能不将他召进京城?

沈令蓁看着孟去非,目光却好似透过这张脸,望向了某个遥远模糊的地方。

见她当街失神,蒹葭与白露小声提醒她眼下的情况。

她这才注意到周遭混乱不堪的场面,眼见街边好几个摊贩被砸翻了铺子,忙吩咐两人去赔银钱,察看是否有人受伤。

孟去非理了理额前两撮儿虾须似的碎发,神情散漫:“表嫂出手好生阔绰,我闯祸,你买账,果真是自家人。初次会面便叫表嫂破费,去非在此谢过表嫂。”

年龄差距虽是铁打的事实,但他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再加一口一个热切的“表嫂”,却叫沈令蓁莫名多了一份为人长辈的责任感,自觉应与他讲讲道理。

她清清嗓子:“不客气,但你往后别再这样了,闹市纵马是非常危险的,伤财事小,伤人事大。所谓法不阿贵,绳不挠曲,这回侥幸未曾酿成大祸,倘若再犯,纵使你身份尊贵,亦当按律惩处,到时我也护不了你。”

孟去非笑得一双肩膀拼命打颤:“表嫂小小年纪,七老八十似的唠叨,我表哥竟受得了?”

这特别讲道理的,碰上一点都不讲道理的,讲得再多都像一拳头砸在棉花上,尽是无用功不说,还不小心就会钻进人家下的套子里去。

沈令蓁愣了愣,下意识地道:“他没有受不了我……”说着有些不太确定地跟了句,“吧?”

孟去非面露钦佩之意,点点头:“那我表哥可真能忍。”

“……”

蒹葭和白露上前一步,将沈令蓁半掩在身后,无声暗示她不要再跟这种不知礼数的纨绔子弟纠缠。

沈令蓁的确也有些憋屈,又知自己不宜在外抛头露面太久,便朝他颔了颔首,准备告辞。

正这时,远远来了一位头戴三山帽的宦侍,人未到声先至:“哎哟,我说这街上怎得堵成了这样,原又是孟郎君呀!”

孟去非朝来人拱了拱手:“叫杨公公见笑,是我又扰民了。”

沈令蓁瞧见来人心底一凛,也朝他点了点头致意:“正当午的时辰,杨公公怎会特意出宫来?”

这位杨公公是圣上身边的宦侍,一般人轻易劳动不了,出宫多半是天子的吩咐。

杨公公笑眯眯一指天:“小人正要替上头到国公府与孟府传话呢,不想给堵在了这街上,只好巴巴地下车一通跑,幸好半道里刚巧遇见了两位贵人。”说着比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自幼在权贵圈长大,这点眼力见自然少不了,知这手势是圣上有请的意思。

孟去非笑道:“那还真是巧夺天工了!”

这一会儿“趾高气扬”,一会儿“巧夺天工”的,到底会不会用成语?

沈令蓁心里一阵纳闷,侧目去瞧孟去非,却见他似有意似无意地深看了她一眼。

她得了这眼色,一愣之下隐隐联想到什么,却又一时没能全然参透。

孟去非继续朝杨公公笑:“我这就收拾收拾,与杨公公走一趟,只是一会儿,杨公公可千万别与贵人说起我闯的祸事。我今日本是好好遛着弯儿的,真不知那蠢马为何忽然失心疯似的撒起野来了!”

杨公公说一定卖他这份面子,随即差人去疏通道路。

沈令蓁转头回了马车,待街上乱子平息,便叫蒹葭跟上杨公公的车驾,改道去皇宫。

宫人将两人领到了垂拱殿。

沈令蓁知道,垂拱殿是天子平日听政,召见众臣的地方,但她与孟去非皆非仕人,与圣上也聊不了政事,眼下被一并带到这里,只能说明除两人之外,里头很可能还有个与圣上谈着公务的“别人”。

但哪个“别人”会与她及孟去非皆有关联,适合与他们一道面圣?

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也是在此刻,沈令蓁豁然明白了,方才孟去非看她那一眼的含义。

他说着“巧”,其实却在提醒她,今日这事一点也“不巧”。

怎么他孟去非的马就这么恰好地受了惊,冲撞上她国公府的马车?怎么圣人就这么恰好地,在霍留行进京的头一天召请他的妻子与表弟入宫?

沈令蓁已经不是那个身在深闺,对世事一无所知的小姑娘了。

她猜到了这是一场试探。圣人在试探她、霍留行、孟去非之间的两两关系,赶在他们一别多时,绝对来不及私下碰上一面,有所准备之前。

所以,前有当街引孟去非与她“偶遇”,后……便是此刻的垂拱殿里,一定有霍留行。

沈令蓁一路低垂着头跟在杨公公身后,思考着该以怎样的神情、言语面临接下来的这场重逢才最合适,待跨过殿门门槛,终于忍不住抬了抬眼皮。

这一抬,轮椅轱辘先入眼,再往上,便见一身天青色竹叶纹直裾的霍留行正含笑望着她。

她一个恍惚,蓦然记起,新婚翌日,隔帘初见,他也是穿了这一身,也是这样远远地笑着看她。

见她思绪乱飘,霍留行扬了扬眉,似乎在提醒她注意分寸。

她慌忙低下头去,守好目不斜视的礼数,与孟去非一齐向龙椅上的人叩首。

“都起来吧。殷殷,你与留行一年没碰面了吧。”皇帝笑着赐了座,将沈令蓁安排在霍留行的右手边,见她点点头,又与两人对面的孟去非说,“去非更久,该有十来个年头了。今日叫你们二人入宫,没别的,就是让你们见见留行。他这刚到汴京就被朕召来谈公事,别回头叫人说朕不通情理,不许他与久别的妻室手足团圆。”

沈令蓁忙说:“皇舅舅言重,政事要紧,我没关系的。”

孟去非倒是大方:“承蒙陛下体恤,我的确思念表哥了,想上回见表哥,还是与他一道在这汴京的马场纵马驰骋,如今再重逢……表哥,你这腿真站不起来了啊?”他说着,似忍不住好奇,起身要来撩他袍角,走出两步,意识到失态又坐了回去,摇头晃脑道,“哎,可惜可惜,没人陪我打猎了。”

沈令蓁拿看泼皮无赖的表情瞧着孟去非,又瞅瞅眼底一黯的霍留行,轻抚了抚他的手背,暗示他别伤心。

霍留行朝她泰然一笑,摇头示意不在意。

皇帝“热心解围”:“留行啊,去非这孩子说话直,你别往心上去。你这腿,朕非给你治好了不可。你这次进了京,就在这里安心住下,朕拿最好的药,派最好的医士送到你府上去。”

沈令蓁一愣,看看霍留行。

霍留行看了眼皇帝,得了许可才与她解释:“陛下准备给我封官,以后我就在汴京开府了。”

沈令蓁心底还在思考不知该喜该愁,面上已经表露合理姿态,喜笑颜开:“当真?”

“你问陛下。”

皇帝笑着摇摇头:“你这孩子,高兴坏了?留行助朕收复河西,是大功一件,朕要好好嘉赏他,自然当真。”

“我方才在路上就听说了这件事,却不知原来助我大齐收复河西的人是郎君。郎君是怎样办到的?”

“这个我知道!”孟去非一激动站了起来,眼看皇帝并无怒色,继续道,“我来讲,我来讲……前些日子,朝堂上吵来吵去,有人主战,说要收复河西,有人主和,说要适可而止。结果表哥可厉害了,坐着轮椅上去跟人家西羌谈了场判,这仗也不用打了,河西也拿回来了,过阵子,西羌还要派使者来汴京上贡称臣,跟陛下签订降书呢。要我说啊,我这表哥简直是天纵之……”

“去非!”霍留行皱着眉头低叱一句,“慎言。”

天纵二字可绝非儿戏,那是拿来谀美帝王的。

孟去非连“哦”两声,挠挠头:“我又用错成语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皇帝继续“热心解围”:“无妨,你们小辈之间说说闹闹,不必太过拘泥。”说着看向被霍留行那一声怒斥惊着的沈令蓁,“留行,你看你,吓着殷殷了。”

霍留行看她一眼,却似乎还沉浸在对孟去非失言的介意中,并未宽慰她。

皇帝第三次“热心解围”,说沈令蓁守陵方归,一路劳顿,让她先回国公府去,他要再留霍留行谈谈政务。

沈令蓁依依不舍地看了霍留行一眼。

霍留行轻轻摩挲了下她的手腕:“去吧,我晚些就来。”

沈令蓁看一眼似乎打算死皮赖脸留在这里旁听的孟去非,点点头,告退离开,待一路从轿撵换到马车出了宫,才脱力似的靠住了车壁。

伴君如伴虎,这一场短暂的重逢里,没有人真正做了自己。

她扮演着一个柔顺乖巧,对霍家心无芥蒂的妻子,孟去非扮演着一个头脑简单,缺乏教养的贵公子。

而霍留行呢,对这个被养坏了的表弟展露着恰到好处的不满,对她这个妻子虽温和有礼,却又绝没有过分的投入与在意。

似乎每个人都在夹缝中寻找一种赖以生存的姿态。

经此一局,沈令蓁隐约生出一种预感,霍留行封官入京或许并非时势所趋,而是蓄谋已久。霍家与孟家,好像在酝酿一场大事。

而现在,有一股力道驱使着她,或者说驱使着英国公府,也参与到了这件事当中。

从她走出陵园的那一刻起,一切似乎就已经无法回头。

——

回到阔别一年许的国公府,沈令蓁第一眼便见父亲扯脖子瞪眼,望女石似的负手站在府门前。

沈学嵘看到她的车驾,匆匆迎出来:“不是说好了巳时到?这都未时了,你再不来,阿爹就要出城去寻你了!”

“中途被皇舅舅召进了宫,我也是没办法,阿爹怎么这么‘傻’,守在外边不热吗?”

他抹抹一头的汗:“热啊,还是你阿娘聪明!哦,你阿娘是不是早就猜到陛下要召你入宫,这才如此从容?也不与我说一声,叫我干着急,真是……”说着又打量起她这巴掌点大的瘦削脸颊,“哎哟,你说你,非忌了一年的荤腥,你皇外祖母在天有灵,看到你这清减的样子,能高兴吗?”

“阿爹真唠叨,我这么唠叨,一定是跟您学的,以后要是被嫌……”沈令蓁说到一半顿住,收了笑意,虚扶着他进门去,瞧见长公主赵眉兰迎面走来,叫她,“阿娘,我回来了!”

赵眉兰淡淡一笑:“给你留了午膳,去吃吧。”

“阿娘,”沈令蓁压低声上前去,“我有些要紧话想与你说,我方才在宫里……”

“阿娘都知道,”赵眉兰摇摇头,打断了她,“你先去沐浴歇息,晚些再讲。”

知道母亲是说一不二,凡事成竹在胸的性子,沈令蓁也便不着急了,转头先去拾掇自己,待填饱肚子,酣畅淋漓地沐浴完毕,揉散了一身的疲惫,转眼已是黄昏时分。

记着阿娘说的“晚些再讲”,还没等头发干,她便披散着乌发,穿了件居家单薄的鹅黄色高腰襦裙,套着夏季穿的双齿木屐,去了赵眉兰的院子。

结果走到院门前,却见四下空无一人,放眼望去,方圆半里连个通报的小厮丫鬟都没有。

她只得再去找阿爹。不料沈学嵘的主院也一样,人手都撤了个干净。

她正奇怪是不是自己一年不在,国公府改了格局,却见沈学嵘书房的门移了开来,阿爹阿娘与一身材颀长的男子先后走了出来。

之所以说是“身材颀长的男子”,是因为这个人本不该这样直挺挺地,让她发现他的身材很颀长。

沈令蓁一张小嘴张成了枣儿大。

回京一年,她始终替霍留行保守着秘密,连家人都不曾开口,结果他怎么一进门,就当着她阿爹阿娘的面站起来了?

霍留行抬眼看见她,低头笑了笑。

这笑与方才在皇宫中截然不同,他是真被她这见鬼了似的模样逗笑的。

沈令蓁看着三人和谐而立的模样,对这气氛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好像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人心事重重,他们都跟没事人似的。

沈学嵘朝她招招手:“愣着做什么?看谁来了。”

连赵眉兰也一改往日冷面,难得笑得有几分真意:“殷殷,陛下赐的府邸还不能入住,这些天留行暂时在这里落脚,就住到你院里,你带他过去。”

沈令蓁“哦”了声,犹疑着上前去。

霍留行看她慢吞吞的样子,主动迎上来,一抬手就去摸她脸颊:“怎么瘦了这么多?方才在宫里,差点一眼没认出。”

沈令蓁对他这若无其事的亲昵问候感到一丝别扭,微微偏头躲了躲,垂着眼支吾道:“也没有差很多吧……”

“怎么没有?好看了不少。”

她一愣,抬头望向他笑意满溢的眼睛,耳边忽然响起去年庆阳霍府,从他口中说出的,那句她并没有多当真的承诺——那你再好好长一年,一年后我定发自肺腑地夸你好看。

他竟然真的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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