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烧得厉害,意识朦胧中,似冰雪在火上烧,汗一层又一层,透了重衣,风一吹,更是又烫又凉。
这个时候,头也疼了起来。
宫人们放旁边的药,他咬牙喝了,过不了多久,就得全吐出来。
反复了几次,一直到天明,身体实在是折腾累了,昏沉沉睡了个把时辰。
天大亮后,班曦来了。
看样子,像是下了早朝就过来了。
“这地方……”班曦一进来,就不满道,“还是不暖和。”
她走过来,坐在沈知意身边,手放在了他额头上。
“倒也没觉得烧。”她说。
沈知意睁来眼睛,又被她挡住了光。
她轻轻撩拨着他的睫毛,尽兴了,收回手,说道:“挪到华清宫吧。”
沈知意转头看她,眼角湿润,眸子里也有了点神采。
“高兴了?”
班曦微微一笑:“宫人都跟我说了。”
她敛袖,神情倨傲,垂眼看着床上的人,说道:“只是略感风寒,这些天你若是好好吃药,这病早该好了。”
沈知意微微摇头,铺在枕上的发丝跟着晃动。
班曦情不自禁伸出手,拿起他的几缕青丝,又故意让它们从指缝中流走,双眉一弯,对他说道:“这局,算朕自己愿意往里面跳。你赢了,今日,朕就让人把你送到华清宫,只是有一点,你记住……”
“我不会做对不起陛下的事。”沈知意轻声说道。
“倒是乖了不少。”班曦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微微皱眉道,“那就好好把药吃了,别再做戏给朕看,以后想要什么,你直接找朕要,不要再拐弯抹角演戏哄骗我。”
“……药苦。”沈知意委委屈屈道,“陛下能否赏赐点蜜饯。”
“……”班曦笑了一声,回手摸了摸他的脸。
“好。”班曦低声说,“只要你摆清楚自己的位置,规规矩矩在朕身边待着,你要什么,朕都给。”
班曦说完,又嫌弃道:“药味这么重……”
她不喜药味,沈知意自小衣服上就沾着药味,挥不去。有时,不必用眼睛观察,离近了,用鼻子也能区分出双生子。
沈知意衣服上全是苦味,而知行的衣服上,则总有一缕幽香,似梅花清香,若有若无的。
如今,这含凉殿充斥着药的苦涩气味,时刻提醒着班曦,眼前的这个,是沈知意。
沈知意叫住了她。
“怎么?”班曦微微转过头,余光看到,他撑着床,慢吞吞坐了起来。
“想请陛下……给朱砂嬷嬷换个差事。我……得罪过朱砂嬷嬷,以后常住华清宫,怕朱砂嬷嬷瞧见我,心里生恨。”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班曦笑道,“当年你常虐打她,如今,你是怕她也这么对你吗?”
沈知意摇头道:“这倒不会,只是……”
“朕听向玉说,你要给青方道歉?”
“确有此打算。”
“那便也给朱砂道个歉吧。”班曦说道,“并非朕让她掌事华清宫,而是她自己,愿意在华清宫做事,报答知行的救命之恩。”
沈知意想说,既如此,为何不去给沈知行守灵呢?
只是他不敢。
如今,他能否在宫里平静地生活,全要靠班曦,他不能逾矩,毁了他们之间的平衡。
“你若不触犯宫规,她又不能打你。她在宫中掌事多年,规矩自是知道的,你若不去招惹她,她也不敢私下如何你。你怕什么?”班曦又道,“不做亏心事,便不会对掌刑之人心生惧怕。”
晚膳过后,沈知意迁到了华清宫。
正如班曦所言,朱砂除了脸冷,并不会私下里惩治他。
沈知意安安分分,喝了药,歪在床上看《狸奴卧雪》。
沈石生跳到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睡了下来。
药还是苦到胃口全失,但许是人到了华清宫,熬制的用具和煎药的人都精细了,药倒是没之前那般不适,加上有点心果脯,他未再吐过。
两日后,沈知意精神大好,而尚衣监也送来了成衣。
确如之前所言,是王君制式,从花纹到样子,都比帝君制式要灵动随意些。
估摸是班曦有交待,那衣服送到他手中时,已熏了香,若有若无的梅香。
沐浴更衣梳发。
霜色云纹衣,穿上是要比那些暮气沉沉的衣裳亮堂。
朱砂恨急了也没法子,只得老老实实看他作沈知行的装扮,不仅如此,班曦还令人送来了一环莲纹华鬘璎珞。
梳洗好,朱砂退了出去,含恨咬指甲,心里乱的很。
这都是皇上的意思,她就是再不服,再焦急,也没丁点办法改变。
眼睁睁看着这祸害,好端端活在世上,还抢了大公子的荣华和地位。
好恨。
真的好恨。
他最会伪装,茶都尉一走,就使手段作纯良惑主,这才几天?就住到华清宫来了!
沈知意坐在床边继续看《狸奴卧雪》,这本子越往后就越悲凉。
狸奴好心无好报,寒冬腊月天,被它曾经救过的人赶出家门,本要狠心走了,却听说主人病了,需发芽的桃花枝入药。
绵绵大雪,哪还有桃树枝冒嫩芽。不得已,狸奴卧在雪中,用自己的身体融化埋有桃花枝的雪地……
沈知意看得入迷,班曦来了他也没听见,一页接着一页翻看。
书被班曦拽走,放在了旁边的案子上。
沈知意刚要说话,她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嘘了声:“不许说话。”
沈知意明白她的意思,垂眼坐端。
班曦左右打量着,渐渐地,眼中就起了雾。
她欠沈知行一个王君之位。
少年王君,待她继承大统后,再为帝君。
如若,他活着,没遭意外,就能与她做少年夫妻。
王君制式的衣裳,笔挺朝气,多为骑装改制,最适合潇洒少年郎。
今日见他穿这么一身,班曦目光温柔,仿佛了却了少女时期的梦。
班曦抬手,抓住了他垂在身前的束发流苏,朱红色的流苏穗映青丝与霜雪衣,红艳艳的,烫眼的紧。
“朕最喜这玩意儿……”班曦说,“听闻这发饰叫红樱垂,是明帝的那个妖祸帝君想出来的。的确好看,你缠在发上,也确实够妖。”
沈知意深吸口气,忍住要说的话,闭上眼睛。
他病了之后,班曦因讨厌药味,又怕病气染身,就没再叫他陪寝。结果他这病再也不见好,班曦面上虽不显,却早已心浮气躁起来。见他在那冷宫反反复复生病着凉,只得将他入住华清宫,又嘱咐宫人好生照料着。
沈知意也顺心顺意,好的利索。
得知他病好,班曦就等不及了。
班曦挑起他的衣带,说道:“自己解。”
沈知意也不扭捏,微微蹙着眉,解了锦带。
“不许皱眉。”班曦捏着朱红流苏,撩过他的眉心。
沈知意点了点头,躺下。
“你真是……”见他如此配合,班曦笑道,“不过,很合朕的心意。”
沈知意脸上没有半点波动,他习惯了班曦所谓的侍寝。她不喜他侍候,只需要躺在床上,做个不会说话的替身木偶,让她抱着,抚摸着,对着他叫一叫沈知行的名字即可。
除了撩拨起来后,他需自己爬起来离开床榻,冲凉冷却身子外,别的,也不难。
麻烦半夜,他能平静生活好多天。
因而,他不觉得这活儿有什么苦涩之处,只是偶尔听到她一声声叫他知行,总觉得心疼。
她原是个不愿长大的孩子,和他们一样,娘亲去得早,压在身上的规矩又多,终于找到了可以陪伴一生的温暖,却抛下她消逝了。
这么一想,沈知意便由着她弄,等她睡了,自己默默离开平静。
今日,按理说,还应如此。
却不想,班曦又进了一步。
不似往常那孩童寻找温暖般的抚摸,她这次,双目清明得很,如同临朝,让他前来谒见。
班曦心里清楚,沈知行不会这副大病初愈的样子任她玩捏。
只是,因他穿得像,身上的味道也像,这给了她一种错觉。
沈知行被救了回来,而后,父皇下旨,让她与沈知行完婚,他做了王君,如今就和她在东宫,他大病初愈的模样,躺在床上,笑着说自己此生无憾了。
好,好极了。
班曦浑身的血热了。
太像了,就是这样,就是我想的这样。
班曦抽了他发上的红樱垂,缠住了他的双腕,剥开了亵衣。
“不许动。”下手时,她低声说道,“不许发出声音。”
她不打算真的与他做什么,她只是想做场梦,用手就足够了。
用手,他铺满枕的青丝和身体也会耸动,足够让她凭此想象。
沈知意满身薄汗,皮肤发红,他别过头去,咬住了唇,耳廓红了一圈,连眼角都泛了红。
“班曦……皇上,皇上……”
“不必躲。”班曦说,“沈知意,崖州有味药,叫忘前尘,喝了,前尘皆忘,形同傀儡。”
沈知意吐出两个字:“不……能……”
“你记住,进了这昭阳宫,你就是知行的替身。可你若偏要再做回那个满口谎言苛待下人藐视人命的沈知意,朕就赏你一碗忘前尘,从此以后,让你无知无觉躺在这里,做一辈子的替身。听清楚了?”
沈知意闷哼一声,双眸失神了片刻,深深吐出一口气。
长沁进来,递上帕子。
班曦净了手,挥手叫长沁退下,俯身咬住了他的唇,说道:“抱歉……让你受苦了。”
沈知意愣了愣,见她神情不似刚刚那般清明,知她入了戏,不敢出声,连忙闭上眼睛。
班曦抱住他,轻声说道:“再没有谁比你更重要,好想你活着……不必再借谁的身子来见我。”
沈知意紧皱着眉,听到这话,心中猛地一颤,竟觉酸楚,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
作者有话要说:我没驾车,真的没。
茶茶飞奔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