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永州知府陆大山,正摇头晃脑读着柳宗元的《捕蛇者说》,较之寻常,声音略大了一些。自认为是一个标准的士大夫,陆大山向来注重修身养气,尤其善于从古之先贤的教诲中,去探寻世间大道和浩然正气。空闲时,独处时,为难时,他都会翻出书来,或观书细思,或诵读感悟。
今日诵读《捕蛇者说》,那是因为他又遇到为难的事了。
这个事,说起来,严重之余,还有几分曲折离奇。今日一早,就收到了一条由祁阳知县所派出的衙役,紧急送来的消息:占了衡州府的那伙山贼土匪,竟然已经涌入了永州府。而之所以得到这个消息,却是来源于一桩命案。
祁阳县城西北方向,在距城二十余里的一个村子里,有一个姓刘的地主,其妻马氏,竟然跟自家管家好上了。前些日子,姓刘的地主发现了此事,勃然大怒,不但愤然休妻,而且直接吊打管家,最后把管家给活活弄死了。人命关天,众口悠悠,不仅私通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私刑弄出人命的事也给捅了出来。
祁阳知县了解此事后,不得不签**牌,命衙役去捉拿姓刘的地主归案。在知县看来,姓刘的地主弄出来的这一摊子事,其情可悯,于法难容。实在不行,阉了也可以,私刑致死就是藐视朝廷律法和官府权威了。
哪知派出去的衙役,出城没多久,就发现了一支朝着祁阳县城方向走来的军队。打着张扬舞爪的虎头旗,衣甲鲜明,长枪如林,静谧无声,只能偶尔听到骑马的在吆喝怒斥。几个衙役一脸惊疑,面面相觑,反应过来后立即抄近道赶回了县衙。
张扬舞爪的虎头旗?!
毕竟是执掌一县的百里侯,祁阳知县这点见识还是有的,立马从衙役前言不搭后语的陈述中,得出这伙不速之客,就是传说中的虎山贼的判断。于是,他赶紧派出衙役,快马加鞭去给知府衙门报信,并命人立即关闭城门。
至于姓刘的地主,已经顾不上管他了!若是祁阳县城被虎山贼给打下了,真就没人治他的罪了。不过,在心里,知县其实不忍心公事公办的,甚至想着如何操作,好给姓刘的留一条生路的。
嗯,城破了,说不定姓刘的就有生路了。
官府都没了,律法就是一张揩屁股的破纸片,还有个屁的罪。
对于自己竟然生出这般纠结的想法,知县哭笑不得。
……
半日后,当杨炯得知祁阳已下的消息后,也是哭笑不得。
根据大当家的安排,陈龙把大量的亲兵给撒了出去,其中就有一些潜入了祁阳县城,还大摇大摆集中住在一家客栈里。不过,人是撒出去了,也潜伏到位了,但陈龙却忘了交代,什么城该抢,什么城不该抢。当大白天的,城门突然关闭,市面上开始戒严,人心惶惶之际,这些家伙立功心切,手持大斧,直接就朝城门口杀去。
祁阳县城地处湖广西南,官府和百姓都没有经历过战事,守护城门的衙役和民壮,哪曾见过这样一帮凶神恶煞的亡命之徒,于是一照面,便扔下了手中的家伙,转身就跑,一哄而散。
于是,**带的前军,兵不血刃就拿下了祁阳县城。军报第一时间送到了中军,杨炯细细问了一番经过,嘉奖几句后,便挥手让送信的兄弟下去了。待信使刚离开大帐,杨炯便一拳砸在案几上,冷声下令,“叫你们千夫长来见我!”
没过一会,陈龙就进了大帐,不说话,直接单膝跪下,战战兢兢看向杨炯。
杨炯问道,“把亲兵撒出去的时候,你有没有详细交代?还是根本就没有交代清楚?你是不是把我给你的指令都给贪污了?”
杨炯一连三问,很是生气。在把亲兵派出去的时候,杨炯就担心陈龙性子直,做不来这种带有阴谋性质的事,还特意反复交代,里应外合抢城,那也是抢有价值的城。
一个祁阳县城,要人没人,要兵没兵的,有啥抢的价值?退一万步讲,即便一时打不下来,留个三五百人看着就行,难道还能翻天不成?现在闹了这么一出,永州那边肯定会有了防备,说不定就会派重兵把守城门,且大肆搜索虎山军的人。
陈龙应该也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讷讷不能言,更是把头也给垂了下去。
杨炯很烦这种表现。一个统兵官,对战场负责,对部属负责,这两者是最优先的。在这两者面前,个人荣辱得失,狗屁不是!
大帐里气氛立即凝重起来。
杨炯不再说话,慢慢站了起来,右手握拳压在案几上,眯着眼,冷冷地看着陈龙。
或许是陈龙感受到了压力和危险,猛地抬头,结结巴巴地回道,“大当家,是小的错了!是小的没交代到位,误了队伍上的大事!小的没啥好说的,任凭大当家处置!”
听了这话,杨炯心里略微好受些,沉吟了一会,“你的这个不到位,会让永州城提高警惕,加强城防,这势必会导致咱们的兄弟多流血,多丢性命。过错重大,军法不容!这样,让**那个营头,那个叫杨真的千夫长,接替你出任亲兵队的千夫长。”
“至于你,那就去马”,脑子里闪过陈龙与**争执的画面,杨炯便改口道,“那就去李文贵的营头里,出任一个百夫长。”
听到大当家这么一说,陈龙心里刚才一直压着的那块石头,一下子放下了。以自己对大当家的了解,陈龙原本以为,出了这么一个大差错,责罚必定很重,即使不掉死也得脱层皮。没想到,大当家还是给了自己一个机会,虽然是撸掉了自己的官帽子,但毕竟还是饶了自己一条性命。
长长舒了一口气,陈龙换成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三次头,尔后直起腰,大声说道,“是,大当家!”
杨炯一挥手,“你去把杨真叫来。交接好事情,就去李文贵那里吧。”
顿了一下,杨炯又语气萧索地补充道,“咱们一介武夫,拼了命才能往上爬,不容易!以后军务上的事,你要真上心,别稀里糊涂的!好好干,争取早点再升回来!”
……
兵贵神速。
哪怕虎山军出征的消息可能已经传到了永州,而且祁阳县城如何失陷的,会让永州的官府和卫所有了针对性的防备,杨炯也不愿有片刻的耽误。不顾大伙望向祁阳县城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杨炯依旧强力催促加速行军,争取早点赶到永州城下。虽然,大伙想着进祁阳好好休整几天,可没人敢公开跟杨炯唱反调,只得悲催地继续行军。
夜里,石三妹问道,“这又是风,又是雪的,大伙都苦了好几日。为何不进祁阳休整几日?”
杨炯正就着烛光在研究地图,听了石三妹的问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皱起了眉头,问道,“队伍上的怨气,很大?”
石三妹想了想,说道,“倒不是怨气大。我看大伙是累了,想找个地方,好好歇上几日。我听到的,大多也就是念叨着歇息,也没见着有骂你的。”
杨炯依旧皱着眉头,轻声说道,“祁阳已下,我军虽无后顾之忧,但原来里应外合的抢城计划,已经暴露。如此一来,免不了要拿人命往里填了。对永州官府来说,有城池为屏障,胜负就看守城将士的多寡了。”
“……咱们越快抵达,永州官府就越仓促,就没有足够时间去联络永州卫,更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征召民壮。只要人手不足,即便他们有坚城,咱们破城的难度也会减低不少。现在,我之所以催促着行军,其实就是在抢时间!”
石三妹托着香腮,美目泛彩,饶有兴趣听着杨炯的解释。看起来,是杨炯解释得很有道理。实际上,是石三妹很喜欢杨炯对她的这份耐心。
想起在民壮队伍里,听到的那些关于杨炯的传言,诸如“力大无穷”“足智多谋”“年少有为”等等话语,再对照眼前看到的,以及感受到的这份耐心,石三妹就心中窃喜,并伴生出一种满足感。
再想起有些民妇,一听说自己是个苗家女,就不待见自己,石三妹在心里更是生出一股快意。哼!竟敢看不起本姑娘,就连你们平时津津乐道的大当家,也是耐心地给本姑娘说话哩!
遐想了一会,石三妹站了起来,从火盆上取下烧开的茶壶,往案几上的茶盏里续了些茶水,还轻声叮嘱道,“天寒地冻的,你赶紧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杨炯听了,很是诧异,扭头看向石三妹,眉头又皱,“你怎么啦?以前,可没见你这般说话?怎么突然会关心人了?”
石三妹听了,小嘴一扁,跺了跺脚,把茶壶往案几上一放,扬声讥讽道,“哼!还不是你这个大当家身份贵重?我们成千上万号人,都跟着你混饭吃,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饭碗就没了……”
“……我这是为了大伙的身家性命,才给你倒茶的!你可不要想多了!哼!”
杨炯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没再搭话,埋头继续研究地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