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其实,也是为了祯好。”梁祯说这话时,双手都在颤抖,因为此刻,他握着的,正是荀彧的典籍,这典籍很薄,只有十余页,但却记载着,荀彧自从出生至今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坐在梁祯身边的人,是梁昭。自从梁规战死之后,梁昭便是梁祯最有可能的继承人,而且在董白跟董昭的悉心栽培下,梁昭虽说刚刚到十五岁,但举手投足之间,也已隐隐有了,君主之风。
“我朝以忠孝治天下,大人既食汉帝之禄,便是大汉之臣。若然行禅让之事,纵使如王莽那般,也只怕会引来后人效法。”都说,孩子的成长,是父母师长用心血,一点点地堆出来的。这不,自幼便受到董白、董昭严格要求的梁昭,一开口,就将他那个终日只知舞刀弄三弟梁武,远远地甩开了。
梁祯长叹一声,而后轻轻点了点头:“孟子云: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祯若真如此行事,只怕后祸无穷。”
“大人,不知您可曾想过,若是止步于太师之位,结果又当如何?”
梁昭的反问,令梁祯心下一惊,而后又是一喜。因为他意识到,儿子此刻,是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昭儿,你是怎么想的?”梁祯说着,在床榻上坐下,一手搭在梁昭坚实的肩胛上,另一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席,“坐。”
“董公之后,关中群雄各据一方,互相攻伐,天下大乱。是大人南征北战二十年,方才一统北方六州。”梁昭对《汉书》想必也是烂熟于心,因为他接下来的那段,令梁祯毛骨悚然的话,就是从这部书中提取出来的,“景帝之世,吴楚等七国叛乱。是周亚夫、是梁王,一奇一正,恶战三月,这才平定了叛乱。可这二人,却是晚景凄凉,周亚夫为景帝逼迫致死,梁王亦在景帝驾崩之前,含恨而死。”
“论功劳,大人不比周亚夫,论亲缘,大人去梁王远矣。此二人尚且如此,何况大人乎?”
自古无情,莫过帝王之家。为了帝位,不知多少人,面不改色地弑父逼兄。在权力面前,君王可是连至亲都可杀,更何况是,与他全无半点关系的大臣呢?其实说白了,在君王眼中,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是人,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就只不过是一块烂泥,一片枯叶,摆在门边,都嫌碍眼呢。
“可祯当年,毕竟曾与荀公一并,指天作誓,此生永为汉臣。若是有悖,便是言而无信。”梁祯说这话的时候,眼角是真的红了。因为在此刻,他仿佛看见了,三十年前,那个颤巍巍地站在夫馀地的寒风之中,举着长戟,强迫自己直视夫馀骑兵的少年。
那个时候的梁祯,虽然受尽上官的虐待,虽然是糊里糊涂地被雒阳的诸公“推”上战场的,虽然即便死了,也是死得毫无价值。但内心,却是真的无比地为自己能够站在这抵御胡虏的最前线上,而自豪。因为那个时候的他,是真的相信,自己就是在替身后的万民,格刀挡箭,是真的在守护,这片大地的安宁。
梁祯看着梁昭那正日益变得可靠的胸膛,但心中却是五味杂陈:祯身上五十余创,皆是为天汉所披。汝兄梁规,亦是殒于王事。若汝最终,能开拓一番新的基业。父兄便是忠义之士,可若败了。父兄便会像董公那样,沦为乱臣贼子。
“去吧,好生读书。日后你肩上所肩负的,可是超乎常人的重任。”梁祯轻轻地拍了拍梁昭的背脊,柔声道。
“诺!”
梁昭走后,梁祯立刻叫来了董白,因为有的事情,梁祯觉得,还是要先跟梁昭的母亲说一声,再去做,要好一些。
“祯此刻,已是无法回头。但祯曾与荀公作誓,此生永为汉臣。故而有的路,只能让昭儿,自己去走了。”梁祯怜爱地将董白搂在怀中,他此生所愿,就是想让妻儿能够过上安生的日子,但现在看来,是很难办到了,“但昭儿的双肩,还是太柔弱,担不起,这万钧重担。”
董白或许不如盈儿那般的聪慧,但在许多事情上,亦是能够做到一点就明的:“阿祯可是想让昭儿去军中磨炼?”
梁祯一听,半染秋霜的眉毛微微向上一扬:“白儿知我。若想得到将士们的心,就必须先跟他们同甘共苦。”
“妾全依君子之意。”董白也不矫情,当即道,不过不矫情并不代表,她不会替梁昭的安全考量,“只是,这刀枪无眼,妾每想到这,就有点心慌意乱。”
“梁琼宿将,屡有战功,不如祯就让昭儿,去梁琼帐下如何?”
董白一听,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毕竟梁琼可是西州集团的栋梁之一,将梁琼交给他,可远比放到张燕、张郃手中要安全多了。而且,关中战事已定,刘备又远在益州,中间,还隔着偌大一个汉中呢,故而让梁琼去关中,也是比去对岸就是襄阳的樊城,以及直面东吴的彭城,要安全多了。
“全依君子的。”
征得董白的同意后,梁祯便立刻着手给梁昭铺路,所谓的铺路,就是将以盈儿为首的一众军勋—颍川集团的将校,从关中调回来,以免他们之中,会有为了集团的利益,而奋不顾身的死士,进而做出一些,令所有人都追悔莫及的蠢事来。
梁祯将黑齿影寒封为繁阳亭侯,以表彰她在潼关之战时,立下的功勋,而后以关心她身体的为名,让她带着自己的部曲,返回邺城。
盈儿是何等聪慧,自收到信札的那一刻起,便明白了梁祯的意思,于是便修书一封,说了两件事,第一件是自己年老体衰,即便有心替太师效力,也是无能为力了,故而恳请辞去护军将军的职务,返回封地养老。第二件,则是一件奇闻。
原来,在韩遂等人遁逃的第二天子时,这原本漆黑一片的终南山上,忽然红霞涌动,接着两只神鸟竟是从天而降。当地的士民见了,无不大惊,直到有一年老的儒生认出,这两只神鸟不是别的生物,正是被奉为神鸟的凤凰!
据称这两只神鸟在夜空中盘旋了整整两个时辰,方才离去。而次日一早,军士们上山搜寻时,却发现了一块巨大的,造型奇异的,上面刻着一行谶语的巨石。巨石上的谶语是:君非君,臣非臣,千万乘,奔北邙。天下乱,非梁公,不得安。
文书的末端,还有一份附录,上面有数百个字迹不同的名字,既有有名有字的士人,也有有名无字的普通百姓。
“没想到,终有一日,你我,都成了曾经的自己,所最讨厌的人。”梁祯将文书扔在案几上,长叹道。
梁祯下令,赏赐黑齿影寒三十万钱,至于附录上的其他人,则各赏赐数百至数万钱不等,以示共享欢愉。
大半个月后,黑齿影寒带着徐晃等一众将校,回到了邺城。梁祯在城郊的夏府之中,大摆宴席,以给众人接风洗尘。
“赏了你三十万钱,怎么还穿着这件破衣?”梁祯伸手拉了拉黑齿影寒套在最外面的那件军衣。这军衣,正是去年年初,自己在雒阳送她的那一件,只是在一整年的风餐露宿之后,这军衣也变得破旧非常,“跟个乞者似的。”
黑齿影寒任由梁祯拉着军衣,良久才道:“韩遂、马超遁逃后,我去了一趟伤兵营。里面躺着几千伤卒,都是缺了胳膊,断了腿的。”
是战争,就会有死,有伤。而对于一些伤者而言,死者是不幸的,因为他们失去了自己最为宝贵之物。但对于另一些伤者而言,死者却是幸运的,因为世间的辛劳,再也与他们无关了。而这活着的人,却要独自承受,远比受伤前更为沉重的苦难。
因为在这个生产力遭到极大破坏的年代,一个男人若是失去了手或脚,那就直接失去了生存的价值,因为他既不能耕种,也不能征战,无论是于家,还是于国,他活着与否的唯一区别,就是是否消耗本就几乎没有的存粮。
《配婚律》是势利且无情的,因为它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在最短时间内,尽可能多地,恢复人口。因此该律令规定,凡是失去劳动力的军士之妻,可以自行选择是否改嫁,任何人不得干涉。但这,只是非常委婉的说法,因为任何人都知道,一个妇女,是绝对无法在这征战不断的大灾之年,凭一己之力,养活一个不能生产的男人以及一个什么也做不了的小孩的。
“我知道,不能这么做。”黑齿影寒轻轻地摇了摇头,与此同时,一直被她握在手心中的酒樽,却是猛地一颤,“但我不后悔。”
盈儿将那三十万钱,全部分给了伤兵营中的伤残军士,尽管平均下来,每个人也只能得到几十钱,但这,已经是他们的老长官,冒着生命危险,所能替他们做的所有事了。
因为,在一个纯粹的君王眼中,这种私自将赏钱发给军士的行为,就是妥妥地收买军心,图谋不轨!这是宦海大忌中的大忌。
梁祯将脸转向另一边,良久,才喃喃道:“若是你,祯认。”
执政二十年,梁祯的思维,也早就变了。正如黑齿影寒所说,当他听见,盈儿竟然私下将自己发给她的赏钱,分给那些伤残军卒后,心中的第一反应就是怒,因为梁祯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盈儿内心中的真实想法,因此只能做两个假设,一个好的假设,就是盈儿心善,想在离任之前,最后替这些伤卒做点什么。
而另一个,就是盈儿早就心怀不轨,故而想借此机会,再收拢一波军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