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朝拜之后,群姝四散,奔赴各自的酒局。
这一天青田所应的条子也算是怀雅堂的老客人:礼部尚书祝一庆。祝一庆一直做的是惜珠,自惜珠死后,也就自然而然地改做了青田。但他倒从不与倌人帐中行乐,只不过有时传召侑酒,故此青田也乐意应酬他。十五的夜宴就开在祝家别墅里清池的游船上,来客有一位张大人、一位孟大人、两位李大人,想来都是西党人,青田全未曾见过,叫的条子她却都是熟识的。两位李大人各叫了雨花楼的鲍六娘和另一名小倌人,孟大人叫的就是蝶仙,张大人已略有年纪,只推说不叫,便由孟大人替他“荐条子”,写了局票送去六福班,人一时半刻也还不曾到。虽说宾主加起来一共只五人,可算上所叫的倌人,倌人所带的一群丫鬟、娘姨、老妈子,还有祝府的舟子、仆役,也挤了满满的一船。红袍雅客,绿袖佳人,逍遥于烟水中。极近的中天,则悬着一爿银嗖嗖、冷盈盈的广寒宫。
鲍六娘与同来的倌人和准了弦,一道唱起了开片。青田坐在祝一庆的锦凳后垂着头替他装烟,手里捏一枝玉嘴子的方竹烟袋,一口气吹燃了纸媒。火点子骤地膨胀,似一盏妖异的灯,凭空里唤出一条魔影,由暗处走近,幻化作人形:
“仆来迟了,还请诸位大人恕罪。”
甫听得这嗓音,青田手一震,只觉一颗心从胸膛里“咚”地一声直坠而下,砸破了船板落入湖中,千层的巨浪汹涌滔天,而那一点子心却是沉落无寻,再摸不着了。她颤颤巍巍地举眸,越过满桌的人,望见他。
乔运则穿一领玄青起花衫,腰横素带,比前时清瘦,却愈发地欣秀,隽隽然如风尘外物。立在新月与清水间,含笑与席宾一一问好。
环坐在倌人当中的青田颜容昏惨,她没想到竟会这样碰见他。自最后一面,她一直躲着他,他有可能在场的地方她绝不踏足。今夜——尽管祝一庆是乔运则的座师——原该是几位枢密大员间的聚会,何以一个不入流的青衫小卒也获邀而至?她失态地直望他,他的目光也掠过她脸上,却只如同时光的掠过,不可捉摸地,已逝去。
猝然间,青田牢牢地低下头,眼泪直逼而出,双目被浊得近乎失明,只瞧见一星点儿的亮,缩小着,缩小着,在她手里头微弱地熄灭。于是挣命地长提一口气,再重重吹出,纸媒子重新烧起来。她用颤抖的两手把烟袋向前捧出,祝一庆一面咬住了烟嘴一面口内说着些什么——她什么也听不到,直到乔运则在席末落座,对祝一庆身畔的那位张大人称一声:“泰山大人。”
有仆人上前来多添了一副杯箸,瓷盘“叮”地一下敲响在青田的脑海中,原来张大人就是张延书,礼部左侍郎,就是他的掌上明珠即将成为她多年所爱的新嫁娘。难怪乔运则会出现在这里,攀龙附凤,鹏程直上。青田情不自禁地向张延书多瞧了一眼,仿佛是想透过这须发灰白的清癯老者看一看取代了她位置的女孩的模样。张延书正在絮絮地向同僚解释:“原是我有一些杂务交予小婿处理,叮嘱他晚些再过来——”眼神却一变,神色颇殊地向谁望去。青田霍然间不寒而栗,果然见孟大人背后的蝶仙正斜着眼毫不客气地狠乜着乔运则,锐利而鄙薄。
乔运则倒是目不斜视,行动自若。张延书却以二指轻挟着瘦须一梳,随后伸向前,虚虚地朝蝶仙指过去,“这位女史认识小婿?”
蝶仙也不惧,拿捏着手间的一只麂皮火镰包,染得火红的嘴唇稍一翘,简直溅出了火星来,“原以为认识了十来年,后来才发现根本不认识。”
张延书似乎胸中有数,只不过一笑而对,“女史意下所指,敢是小婿婚聘小女而抛弃青田姑娘一事?”
一言既出,连蝶仙自己都呆住了,乔运则也一改无涟无漪之态,失口轻呼:“岳父!”
张延书以手势挡住他后半句,调目笔直向青田投来,“青田姑娘,老夫近来听了不少闲言碎语,说小婿曾蒙你多年以夜合资供养读书,且为之谋薪米、捐金装,原结有白头之盟,却在得中高魁后负心异志,委你于风尘不顾。倘若确有此事,姑娘不妨直言申冤,几位大人都在这里,一定为姑娘做主。”
琴与歌不知几时停歇,单剩得十里荷风、蛙鸣阵阵,在耳畔挥之不去。一道又一道目光向这里射过来,射中青田的脸、青田的心。一刹那,她有彻底崩溃的欲望,乱飞着四肢大哭大喊:“青天大老爷,那薄情的贼子——”声声摧心,凄厉如鬼,末了一口血喷在负心汉的面上,复仇的毒液,玉石俱焚。
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幕,连天上的月也冷不防利如刀锋,把她与一切割裂开,她独个坐在醒目的光圈中接迎着十面黑暗的围观。甚至于乔运则亦在盯着她,沉寂的眼神后是刺耳呐喊的、疯狂的恐惧。
这男人怕了。杀人他不怕,诛心他不怕,只怕一把用尽了半生才甩掉的裁缝剪在满月的夜里头回魂索业,把他大好的锦绣前程剪一个粉碎。不知为什么,青田突然只觉得好笑,这样好笑,所以干脆就“哧”地笑出来。她把整个人全藏在祝一庆的背影后,笑得碎泪涟涟。
每个人都讶异地注视着她,他们见她自怀中摸出一方手绢来在两眼下印了印,纤纤地移身于席前,面对着张延书玲珑一福,“大人!多谢大人。只是我原没有冤,又怎么诉呢?”
风动长波,拂来了菱香。青田笑吟吟地独立着,镂空衬白挖云的明绡裙,上罩着海棠红滚珠边的直身广袖,衣领处扣着一枚足有手心大小的浮镂金花,衣上刺满了大朵牡丹,抛家髻两鬓抱面,埋一水儿碎碎的螺钿金插针,斜环一根滚金镶珊瑚绦,一颗颗的珊瑚珠华光烁烁。
“我和乔大人的确是旧交,算得上‘识于微时’,至于银钱,我也接济过他百八十两的,可不过是商妇飘零、才子落魄,同是天涯沦落人,哪里谈得上啮臂之盟?再说自乔大人中了举子后,也一直做我的生意,常常叫我的局,那点儿钱早还回来了。之所以传成这样,嗐,都怪槐花胡同那帮爱嚼舌根的小蹄子!她们见我的客人里出了这样一位青年才俊,就老是‘状元夫人’‘状元夫人’的和我打趣,有的是好意,只盼着我也能像那红拂女巨眼识穷途,演一出千古佳话,有的呢,却是心怀不轨。大人们也知道,我们倌人做生意,最忌讳的就是做恩客,叫人知道有倒贴之嫌,身价一落千丈。我生意好,难免有那些看不惯的刁钻之人编排了这话诋毁我,一路扶助乔大人读书的明明是他家里南边的亲戚,偏说成是我拿花酒钱帮贴他。我同
乔大人交情甚笃,也不怕他恼我,只说句玩笑话:我段青田来往的不是垂鞭公子,就是走马王孙,不要提中了个状元,状元又怎样?还不是九品芝麻官!连他今日我且不放在眼内,何况白衣秀才之时?会上赶着贴他?张大人,奴家只是个俗妓,唯愿车马常盈、宾朋咸集,您若真有心替我做主,就煞了这谣言的根子,免得坏我‘清誉’。大人您甭乐,列位官人有清誉,我们倌人照样有清誉,而且呀,清誉关天!”
张延书笑得一张枣核脸上堆满了皱纹,“真是个千伶百俐的,怪道能与小婿惺惺相惜。”又俨俨地转望乔运则,威严而慈祥,“我就知道这话是谣传,恰好今日青田姑娘也在这里,就为你一洗冤屈,省得有人看着你这新科状元眼红,往你身上泼黑水。”
乔运则微笑着,清秀似一盏明前茶,“多谢泰山大人苦心。”又站起身,转向青田拱手一礼,“多谢青田女史仗义执言。”
青田一脸无瑕的细妆,笑容工整,娟静回礼,“‘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乔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秀出班行、麟风龟龙,贱妾恭喜张大人得此佳婿,祝贵千金与乔公子永结同心。”她深垂着双眸,紧咬牙根,用薄薄的两叶眼皮子兜住了眼底整整一座咆哮的、凌汛的黄河。
主位上的祝一庆呵呵笑两声,又对着张延书故意放下脸来,“今晚原是雅会,我们才听曲听得好好的,你爱婿心切,突然来一出开堂会审,吓得人家也不敢唱了,我们也没得听了。”
张延书立即声声抱歉道:“罪过罪过,扰了大人的兴致。青田姑娘,老夫久闻你雅擅词韵,可否当席唱作,以申祝大人雅怀?”
青田翩然举目,目中的一片莹莹不过是水月的反光。她眼波微横,百媚俱生,“自当从命,不知大人们想听哪一支?”
坐在蝶仙前面的那位孟大人遽然开口道:“前儿我倒在外头听了支新调,用吴歌来配五绝,极新颖的,你会不会?”
业已有役从搬了春凳上来,青田就在当地落座,一手接过暮云送上的琵琶,试了试弦,“调子我倒会,只是劳烦诸位定题。”
两位李大人中的一位盎然击掌,“今儿是中秋,自然要有‘月’。”
另一位李大人亦趣味极浓,眉飞色舞,“船头赏月,也要有‘船’。”
张延书一锤定音,“很是,便切定这两题,韵嘛——”他提手向女婿乔运则一点,“你来随口说一字吧。”
乔运则一怔,随即稳住了声调,脱口而出:“人。”
张延书颔首,“好,那便限韵‘十一真’。这‘人’字却太泛,竟是不用它才好。青田姑娘这便作罢,作好唱来就是。”
青田稍假推敲,遂信手成音,初嘈嘈、渐切切,清若花开娇如燕舞,转一调蹙半弦,愈惊厉厉,启口唱曰:“明月是前身,谪尘二十春。安得仍归去?慈航渡迷津。”
珠喉遏月,逸响回风,一个个转折地高上去,唱至极高处,又乍然如银瓶落井,用轮指将琵琶放低了一调,一缕喉音也收得缠绵委婉,欲逝不能,终至徘徊于无声,令人魂消神荡。
东船西舫悄无言,隔一阵,才涌起了鼓掌与赞美:“曲词俱佳,声色双绝。不可多得,不可多得!”
“仙音法曲,闻之忘俗。”
“嗯,淋漓尽致而沉郁得神,与一般泛赋大不相同。”
“正是,蕴藉出尘,觉迷醒世。”
张延书亦捻须品评道:“虽不甚好,教坊之作中也是万里挑一的了。”
乔运则垂着眼,没有说话。
青田将琵琶转交给暮云,离位逊谢,“出乖露丑,贻笑大方。”
席面上各人说笑不已,只有蝶仙隔着丈把远朝青田望来,妖冶的粉面上徜徉着一抹飘忽的阴影,是不解,以及重重的失望。
再过去两刻钟,孟大人替张延书所叫的条子也到了,又起哄要替乔运则也叫一个条子,乔运则百般推搪,微红的羞涩涌起在他洁白的面上。祝一庆已喝得有三四分,便逗趣着说:“当着他老丈人的面害起臊来了!罢了,你们休得再欺负小朋友,老夫身为座主,倒要替他‘做主’,也不用再叫,趁青田姑娘在这里现转一个局就是。青田姑娘,你可愿意?”
青田正捏着把红釉壶,盈盈欲笑的,连添酒带添言,“大人说哪里话?诸位照应,我只怕招待不周,哪有什么愿不愿意?”
乔运则也回报一笑,“学生原是给老师镶边儿的,不想倒剪了老师的边儿,惶恐惶恐,在此浮一大白。”
他神韵秀楚、音色真挚,一番玩话说来竟不显一丝的轻佻之意,更惹得众人连眼泪也笑出来。一个跟局娘姨走上前,把青田的豆蔻盒子转而摆去乔运则的手边。青田对祝一庆告一句“对不住”,就坐在了乔运则的后头。正好张延书在一边叫人递了鼻烟过来,青田便就手捧过那红套料双螭的鼻烟壶。乔运则忙抢上一声:“不必麻烦了吧。”
青田只管低眼含笑,拿起了拴在壶口的小玉匙,“怎么,巴结不上乔大人吗?”
“哪里有这个意思?只是咱们间不用这样客气。”
“既然不客气,那就让我来吧。”她早笑着掏出了一点子鼻烟来,落落自然地替他抹在手背上。
乔运则与青田的目光相接了一瞬,而后他就仰起头,把手背贴住了鼻端猛吸而尽。或许是鼻烟的辛辣,把他眼睛里直辣出了一层浮泪来,无声而黑暗,黑得仿佛是狼群饮水的黑沼泽。
台面上行过几个令,又起了听曲的兴头。新来的倌人正是个后起之秀,也不过十四五岁,同鲍六娘相熟,二人叽咕了一阵,六娘弹曲,那小倌人就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趁着宴乐纷陈之际,青田捉个空往船舱内的净房去。房中布置得富丽堂皇,两椅一榻,榻上衾枕俱全,壁悬双凤挂屏,其下的条案摆放着几尊盆景,案边挂一张锦幕,幕后才是净室。青田一进房,并不再往里去,虚脱一样就直接软在了榻上。暮云随在后头进来,一脸的又气又急,可话到嘴边了又生生煞住,眼见几盏绢灯下,榻前人早已是泪流满面。
暮云忙伸臂一揽,把青田拍抚着,口里连叹:“姑娘,我的好姑娘……”也跟着滴下了泪来。
二人正抱头对泣,外面的大门帘又“呼喇”一响。青田赶紧背过脸去摁泪,却听得是蝶仙在那里狠狠一跺脚,“姐!”
她这才回过头来,边揩着眼泪边推了推暮云。
暮云点头向外走,被蝶仙拦下了,
“不碍事儿,我的人在外头守着呢。”她紧挨着青田在榻沿坐下,熊熊的怒意扑面而来,“姐,你敢是傻了?还是对那人余情未了啊,啊?从前你们俩好的时候,槐花胡同的一班姐妹替你遮着瞒着也就是了,如今你挖心掏肺、真金白银的这么多年,却等来这么个下场,谁不为你心酸愤慨?个个都撒开了骂那姓乔的王八蛋!好容易这话传进他老丈人的耳朵里,今儿问来你脸上,愿意为你做主,你干什么不当席揭穿那昧心贼,让所有人都看清他的无耻嘴脸?”
青田抽了抽鼻翼,把手朝脸面上揿着,“事情哪有这样简单?当初惜珠之死另有内情,我不方便说,可我告诉你,这个张延书佛口蛇心、杀人不眨眼,我若今日在众人面前出了他女婿的丑,你当他真会饶过我?更何况,哪怕我一字一泪,回头状元郎只消轻描淡写一句,说他对我不过是少年风流时走马章台、逢场作戏,我却一心高攀,痴想落了空就含血喷人,所谓‘疏不间亲’,一个来路不明的窑姐儿、一个千挑万选的娇婿各执一词,若是你,你信谁?就算人家信我,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张延书要藏他的家丑,头一个就得想法子炮制我。你才听他最后说的那句话还不明白?替我做主是假,替他的新女婿一洗‘冤屈’,才是真。”
蝶仙起先听得一愣一愣的,后又极力地握紧了两拳,“那就没法子报复这忘恩负义的贼王八了吗?”
青田萧索地一叹:“我当初帮他,是我自个心里头爱他,并没有一丝市恩之意,也就从不图他报恩,只图他有个好前程。他如今正是前程似锦,我求仁得仁,夫复何言?”
“姐,你说什么疯话?你心里难道就不恨他吗?”
“女子遇人不淑,方有资格谈恨,我是自个察人不明,恨不到别人头上去。”
蝶仙一手插起腰,拧过头重重地喷出一口气,又凌厉地调目逼视道:“姐,我就不信,你能甘心?”
“甘心?”青田猛力地睁大了双眼,眼睛上覆满了水痕与血丝,皆在一寸一毫地龟裂,“十年前,他是目不识丁的裁缝学工,我是千金一笑的小班清倌,妈妈指着他鼻子骂,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十年后,他是极品大员的座上嘉宾,我是卖色取怜的筵前歌婢,用歌声和耻辱给他下酒,我怎么能甘心?我苦痛受尽,繁华一梦,最后落得个老大空嗟,亲口祝半世所爱和另一个女人永结同心,连一滴泪也不敢掉,我怎么能甘心?!”她折低了颈子,终是泪落纷纷,哽咽不已,“可不甘心又怎样?是我亲手养出的这条狼,谁挡着他升官发财行蜜运的路,他就咬谁。我好容易挣得半条命出来,还不知远远避开,非同他撕扯纠缠,真把整条命喂了他才算吗?”
立在一边的暮云陪泪不已,蝶仙的面上也挂下了两串珠泪,她拈起了袖口拭一拭,“可是,姐,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眼瞅他平步青云,你却两手空空。不,绝不能就此便宜他,非得拿出些手段来逼他好好给你些补偿。”
青田拂去了余泪,脸颊上两团湿乎乎的半残脂粉早已遮不住未愈的伤斑,淡淡的青一块紫一块。“怎么补偿,钱吗?但我不可惜钱,我只可惜我这一腔子真情,活生生就是眼看着山林清泉一路流进了街边的臭水沟,叶落不起、覆水难收,哪怕有法子再把那污水一瓢瓢地舀起来还我,我也是不肯要了。我不用补偿,没什么能补偿我。”
蝶仙失神的双眼茫然地空望着,“莫非、莫非就这么算了?”
青田把唇角微微一扬,扬起了茫茫的尘雾来,“十年来,我都叫姓乔的对外说,他在江南有一房远亲帮扶他学业,始终也不肯公开承认给过他一文钱、与他有私情。这固然是为了生意着想,可另有一层顾虑我从没和任何人说起过,眼前说出来也不碍什么了。说句大实话,我早料定乔运则绝非凡辈,不是说我未卜先知,知道他一定会大魁天下,但凭他的笔力挣一个两榜出身,我是从无一丝怀疑的,因而我不愿意事先就让他落一个‘受惠于妓’的名儿,白叫人把他的人品看低了。这番打算本是为了他,如今倒也成全了我自个。只要我不出头吵闹,这件事就算了无生息地过去了,我照旧能花团锦簇、旗帜飞扬,好好做我的生意。正是我方才当众所言,做生意,最怕被人说倒贴。就说蝶仙你这样,背过了客人只和戏子们厮混,也花了不少冤枉钱,可你不过图个身子的快活,竟是出钱‘倒嫖’了男人们一般。而我呢,我不但贴钱,连整副的心血也全贴了上去,贴成这个样子男人都不要我,我的价儿得有多低贱?眼前之境,即便最后把状元郎弄得个身败名裂,于我又有什么好处?至多拿自个血淋淋的伤口给那些无关痛痒之人添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好心的会为我叹上一声,更多的怕也只会取笑我一句‘窑姐儿妄想当状元夫人,活该!’”
她递出手,握住了蝶仙和暮云,轮流向她们看一看,“我沦落至此,姐妹们却没一个人拿这话笑我,反而都护着我、宽慰我、为我抱不平,只这一条就足够我开释怨念、心存感激。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个月,眼下也想通透了。众生畏果,菩萨畏因,果自因生,因由心造,又岂可委诸于他者?我自己种下了孽因,就得自己来尝这苦果。”
蝶仙与暮云相觑一番,嘴巴张动了两三次,却只是词穷,最终不约而同地低叹了一声:
“姐……”
“姑娘……”
青田笑了笑,带着隐约的伤痕,如一玦微瑕细玉,“好了,别哭了,瞧哭得这样,脸全花了,一块洗洗脸,补一补脂粉。暮云,你去把我和妹妹的衣包取来。”
小班倌人出局,照例全带的有衣包,除不同场合所需的外裳、便装外,譬如客人兴致一来要倌人票上一折戏,也得有自家的戏服行头,哪怕就只侍坐一旁,时间稍一长也需另换过一套两套,方才显出红倌人的排场来。暮云找到跟班娘姨,取了两个大衣包。蝶仙本打扮得娇艳风流,却改换了一袭清素衣裙,面目焕然一新。青田所换的一套衣裳乍一看与前一套丝毫无异,只细细一望,才见衣料上原先含苞待放的一朵朵牡丹花,尽皆盛开。
不出一会儿,怀雅堂的两位倌人就各携侍婢重回华筵。奉酒添歌,衣卷觞飞。若偶遇上落寞处那一道狼一样深幽的目光,青田便星眼朦胧,微微地娇嗲:“乔公子,哟,不对,乔大人,你可输了祝大人两遭了,该把这四杯都折在一起吃呢……”
无人瞧得出这一个如菱似桂的娇娃是怎样在明眸一转、盛绽秋波时,双足沥血地背负着生命的风波与月露,惆怅而清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