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莲漏沉沉,华月将隐。湖面的月影分分没入了水底,水有渐次的动荡,水波止处,已是另一片新天,另一座庭院深深深几许。
摄政王府有七进,大小跨院间处处闪耀着永夜灯的灯火。又见豁然开朗的一片围场,十方点满了通明火把,一匹白马正绕场飞奔,马背上“嗖嗖”地矢不绝发。
场内的一排箭垛吃了有足近百数的铁箭,马上的射手才腾身落地,一双夹纱快靴溅起了细细的尘沙。额鼻有微汗,横手一抹,抹出了一副浓烈眉目。齐奢吁口气,解开了背后射空的箭囊。
箭圃之侧是角觝场,齐奢一进场,就有几名小监迅速地替他宽解掉上衣。人顷刻间已是上身赤裸,高喊了一句蒙古话。下头伏跪着十来名扁鼻细目的鞑靼摔跤手,放声齐应。齐奢手指一人,那人起立,陪他一同走去场地的中央,摁胸对行一礼后,便开始了搏击。两个人如两头笨重的公牛一样极其缓慢地退两步、进两步,又瞬间似两只矫捷的豹,灵敏地厮打成一团。其余的摔跤手也各自对练,一刻不断地跌扑扳搡着。
半刻钟后,齐奢下了场,小监们将汗透的衣裤与鞋袜从他身上一一褪去。不定明灭的火光便照耀着一具精赤的男体,炎热、光亮、壮硕而流畅,似一件锻炉里的重兵器。随即,沁凉的新井水四面泼来,就替这兵器淬了火。
接下来是早餐。精致的小饭厅内,桌上是整盆的清炖羊肉,齐奢自己抓了把汉玉柄的雪亮小刀割食,一眨眼就消灭个精光。而这时方才金鸡三唱,曙色盈窗。那一头,周敦捧入了亲王的冠冕大装。
从摄政王府至皇城沿途早已肃清了道路,近寅时三刻,辇辂伞盖拥着齐奢的大轿进入了紫禁城。皇极门的金台御幄正中是金灿灿的龙椅,龙椅左侧打横摆一张雕漆大宝座,齐奢就踞身于这宝座之上。彻空升起了回音厉厉的三次净鞭,还有高亢而悠远的一声:
“皇——上——驾——到——”
刹时间,御道的两侧及金台的两厢檐柱间,文武官员纷纷伏地,齐奢亦下座跪倒。但闻履舄笃笃,九位锦衣力士手擎五把巨伞、四柄团扇,分列于丹墀四周。一位十来岁的少年人缓步上殿,十二团龙的衮服辉映着初升的朝阳,旒冕冕珠覆面,其下,有覆不住的一对目如漆点。
此即当今圣主,年仅十一岁的少帝——齐宏。
齐宏在御座上开肩端坐,向这边点点头,“皇叔父摄政王,例朝开始。”
齐奢领命,重新于左首落座,“各人平身。”于是又“哗啦啦”一阵,百官层层起立。东西檐柱下大九卿与六科廊的序立之地早已立满了朝官,而内阁辅臣序立的御幄边却单只见两人:前头的总有五六十岁,后头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瘦高男子,着一品朝服,留清朗见肉的两撇唇髭,削稳内敛。
齐奢的目光向这里直射而来,“王正廷大人。”
那男子向前半步,“臣在。”
“九日、十三日早朝,王却钊、王正浩两位阁臣连续告假,为何今日仍旧缺席?”
“回摄政王,昨日中秋家宴,两位大人多吃了几只螃蟹,一时受了寒,身子不适,故此缺席。”
“王却钊大人素来硬朗,至老弥坚,据说日啖田螺三百颗,怎么区区几只螃蟹便消受不了?”
“确是螃蟹,”王正廷睨向另一位阁臣,“魏渊大人昨日也在宴上,可以作证。”
身宽体胖的魏渊曲身拱手,“确是螃蟹。”仿佛史官在叙述一件百年大事,异常肃穆。
带着一式的肃穆,王正廷抬脸直视齐奢。他眼睛的弧线生得很像他的父亲和兄长,但眼神却完全不一样,不见一星浊浪滔天的嚣张,却如冰封的河,极静谧、极沉闷,只不知水下是否潜游着食人鱼。
齐奢与之对视一刻,无言移目,“各衙门依次奏事。”
大殿外的石晷上,铜指针的黑影渐移向东。一个时辰后,大朝结束。齐奢再由皇极台直趋午门崇定院,换一身平蛟白袍,将案头黄匣子的奏本
一一批复。间隙,不断有官员求见。一直到未初时分,才有空开饭。饭食很简单,三四个荤菜,一桶米饭,一碗子蟹汤。齐奢仍旧是那副吃相,风卷残云,颗粒无剩。漱了口,喝碗茶,即乘轿前往乾清宫。
宫中养正轩,澄泥金砖由一双石青云履下悄声地滑过,滑向一方明黄朱红的裁绒毯。
“臣齐奢恭请圣安。”
缂金桌围的御案后,少帝齐宏闻声抬头,头上除去了冕冠,面目便一下醒然可亲。两眉尖秀,微带女儿相,是像他的生母西太后喜荷的,嘴边也有对同母亲一模一样的小酒涡,笑起来格外甜。他衣裾带风地快步下堂,递出两手来,“皇叔快请起!说了多少回了,皇叔腿有旧疾,前阵子又受了伤,没外人的地方,这跪拜之礼尽可免去。”
齐奢拔身而起,双目微垂,注望着下方的童稚笑靥。正是这孩子的父亲,曾夺走属于他齐奢的一切:父皇的恩宠,储君之位,他爱妻与幼子的性命,差点儿还有他自己的。在被幽禁的四年的日日夜夜里,没有一日一夜,齐奢停止过对这位长兄的憎恨,即便其人已逝——令人不齿地赤身死在一位宫妃的身上——他仍然恨他,所以他也一样恨他的儿子。但是,假如碰上的有些人净朗如天,有些事就会如天气,由隆冬至炎夏皆在不知不觉间。齐奢早分不清是何时对齐宏产生了如斯深厚的感情,是这孩子在万人大朝会上突然白了脸躲去他身后,是崇敬而羡慕地捧着他的战盔说皇叔你也教朕打仗好不好,或是呜呜地哭着抚他手上打猎留下的一块新伤皇叔你疼不疼朕给你吹吹——泪浸的黑眸子纯澈如幼鹿,足以令最强悍的猎手放低手内的铁弓。齐奢没有孩子,除了那个出生不满一月就被谋害的婴儿,可他想,他对齐宏的感情应该就是一个父亲对一个孩子的感情,他愿意守护他、教导他、栽培他。直到有一天,经他劳作过的土地会发出又一季的新苗。就算这是复仇好了,用爱与诚,在他仇敌的骨肉中,植入他自己的魂灵。
齐奢垂望着齐宏,深沉的眼底漾起了笑意,“皇上恤下之意,臣心领,只这话望皇上日后不要再提。”
齐宏微愕,“为何?”
“皇上冲龄践祚,朝中固然不乏忠心辅佐、保固皇图之臣,存蓄异心、欺藐幼主者也大有人在。臣蒙皇上拔擢,一人下万人上,为天下之表率,臣对皇上恭谨十分,就没人敢只做九分。”
齐宏嘴一抿,绽出了两边的梨涡,“皇叔总这么替朕着想。”手仍牵着齐奢的袖,扯一扯,就提步踱回了案后,“皇叔也坐吧。应习,给皇叔看茶。”
一位鸡皮鹤发的老监捧来了一盅冰糖菊花茶,齐奢就在常年摆在御案一侧的太师椅上落座,接过茶,将盖盅刮两刮,“司礼监给皇上送来的奏折,皇上都看了?”
“都看了,只有一处不明白。”
“皇上请讲。”
齐宏抹了抹额头,姿态极为少年老成,“两淮盐运使期满,呈报的接替人选为何是路谦思?”
“皇上认为有何不妥?”
“谁都知道,路谦思最早是前任户部右侍郎王正勋的幕客,皇叔前一阵既已使出雷霆手段除掉王正勋,为何反过来倒要用他的人?再说路谦思,此人任临江府清江县知县时,就被弹劾一年贪污十万之巨,后来在山东登州同知任上时也是因为贪墨被参,不过因为王家拿‘查无实据’托保才未深究下去。如今他九年考满,就算例升,不过给个闲职罢了。盐、漕、河,乃江南三大政,盐政为首,九个盐运司衙门又以两淮为大,盐官人选重中之重。为何皇叔千挑万拣,最后却拣中这么一个人?”
齐奢的笑容温厚而慈爱,“‘有王虽小,元子哉。’皇上小小年纪已有度势之智、察人之明,日后必是一代圣主。”
齐宏转睛咧嘴,终现出孩童的顽皮,“拍马屁,朕可不容皇叔专美。皇叔自来英明天纵、老成谋国,此举必有深意,朕愿一闻其详。”
齐奢出声而笑,又正一正颜色道:“正如皇上所言,除掉王正勋臣所使的是雷
霆手段,后来又坚持不肯纳用王家所提的补缺人选,最近例朝他们父子几个就连连缺席,以示抗议。有道是‘事缓则圆’,此时便不宜再一味紧逼,适当退步妥协、安抚王家才是正办。至于路谦思,皇上才也说了,此人不可启用之处何在?”
“贪。”
“贪。清江县是个小县,这路谦思就有本事一年刮出十万两银子,那么皇上想想,以两淮之富饶,五年,他能刮多少?”
齐宏拧紧了眉,“五年?”
齐奢抿口茶,不紧不慢道:“臣有信心,五年内必可尽根剪除外戚,届时,也正值皇上年满十六、大婚亲政之期。不过朝廷近些年囿于党争,内耗甚重,户部也被王家所把持,寅吃卯粮,入不敷出。去年给两宫太后做寿,太仓之银就已显捉襟见肘之相,这皇上也是知道的。到时候大政归还,皇上必要自己扎扎实实地做些事出来,以显除旧布新之意,可若国库空虚,一切便成妄谈,怕是不得不甫一亲政便加赋扰民,未免有损于皇上的仁君之名。”
眉头粲然一开,齐宏将手往书案上击下去,“皇叔这是给朕弄了只钱耙子!”
齐奢报以赞许的一笑,“我主圣明。要给这路谦思找罪名,那是‘秃子当和尚——不费手续的事儿’,这钱耙子现在是奉旨贪污,将来皇上只需再下一道圣旨,把他辛辛苦苦、日耙夜耙攒起来的那些家底抄没充公。皇上既可以一夜暴富,又惩治了贪腐,再加上这路谦思今日是摄政王保荐的人,皇上拿下他,就等于告诉百官黎民,真龙天子亲裁大政之日,所谓‘摄政’,尽可休矣。”
天生的早慧、熟读的历史、日夜所见的胜残去杀,足以令齐宏彻彻底底地懂得这一番话,以及其背后心思的珍贵。他徐步走去到齐奢的椅旁,见那总带有一身素整军人气的大人物立即也谦恭地起立,含笑看进他的眼。齐宏也笑出了一双小小的酒窝,“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怕只有母后与皇叔才是真心待朕。”
“圣母皇太后驾到——”
遥遥的一声,是外间的太监在传驾,叔侄二人赶忙一道整冠出迎。不久,便见西太后喜荷婀娜而入。她臂上挽两道厚纱披帛,纱上皆是绣带绞出的大朵月季,一袭金凤宫装的领口密簇着真丝荷瓣,愈加托出了下颌纤锐的走线。她将一手曼妙地轻抬,“免礼,快免礼。赵胜扶皇帝起来,三爷也起来吧。”
太监赵胜入宫前是拳师,走起路来也步伐沉定,显然是武功精深的样子,一边笑哧哧地口称“万岁”,伸出两条肉鼓鼓的膀子挽起了齐宏。齐宏又亲挽着母亲入座,道:“母后有事叫人传召就是,这么大日头一路走来,叫儿臣于心何安?”
“母后想来看看宏儿跟皇叔学习理政的样子。”喜荷右手上套着两支碧桃喜鹊的银嵌瓷松石护甲,轻轻爱抚过儿子的头颈,带着满目的眷恋。因此当乌眸转投向齐奢时,也只似不经意间捎上了同一份神情,“三爷都好?又有好些天没见着了。”
齐奢双目下望,恪守礼节地放空了对面切切的注视,“托圣母皇太后的福,臣安好,只是朝中事务繁忙,近几日未曾得空进宫请安,请太后见谅。”
“三爷日夜操劳,还要亲力亲为地教导宏儿,辛苦了。”
“太后言重,辅佐幼主廓清政体乃臣分内之事,‘教导’二字万不敢受。臣不打扰太后与皇上了,先行告退。”
满身的纱和丝、珠翠和明铛,令喜荷自觉似一张扑蝴蝶的绣网。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齐奢行礼、礼毕、退行、旋身步出,却始终未能网住他半片眼神。不仅是他的眼神,他的整个人全在从她的掌握中飞走。那天她夜闯王府,他答应很快进宫来看她,但他一直没有来。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他来得越来越少,只越来越多地推脱她、敷衍她、拒绝她……喜荷迷乱而又无措,她到底该怎样捉住他?用捉蝶的素手,捉一只大鹏的翱翔?
她只好不露痕迹地浅笑着,再把眼中无处安放的柔情定回了身旁,给那生有着同她一样浅浅酒窝的、明黄龙衣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