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黄昏,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一道暗影冲出薄烟的封锁,向西北而去,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关于那日发生所发生之事众人众说纷纭,大部分修士认为那道黑影即是败走逃亡的霍唯,也有少部分实力稍强的修士注意到了残余的魔气。
有的认为霍唯早已入魔,极少数则说魔修不过是水掌门的□□,师兄妹沆瀣一气,只为瞒天过海。
那言论才露头,便遭遇了猛烈的抨击,余者纷纷言道:“水掌门向来公私分明,连自己的亲眷家族都不偏私,又如何会偏袒一个叛出门派的异姓师兄?”
那人忆起起曾经在临皋派受到的种种恩惠,闻言也是惭愧不已,只觉自己恩将仇报,实属狼子野心。
然而事实却是,水惊蛰的心确是偏的,只不过没偏给水家,却偏给了两位养育她的师兄。
待薄烟阵散去后,已不见了霍唯的身影。一派掌门亭亭玉立于半空,宣布出大部分人猜到的“真相”:霍唯败走逃离。
有修士即刻逢迎拍马道:“水掌门将那玄机榜第二的叛徒逼得狼狈逃走,修为果真又大有进益!”
水惊蛰谦逊一笑,摇首道:“此言差矣。幸有这位仙友从旁相助,本座才得安然无恙。”
言罢,她将目光投向站在不远处的穆清嘉。
其余众人这才注意到他,一名修士问道:“不知这名仙友高姓大名?”
“偃师。”穆清嘉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修士们全体哗然,爆发出嘈杂的议论声。
“偃师!竟然是偃师?!”
资历尚浅的问:“那是谁?”
“仙魔劫前杀了力言尊者的仙修,关于他的流言极多,但这还是第一次露相!”
“修为如何?”
“看不出来。不过能战胜力言尊者,想必也是化神期修士。”
众人正陷于“见识到传说中的人物”的激动中未回过神时,一声鹤唳从不远处悠然而来。
雪白的翎羽飘飞,鹤羽散尽后,现出一名仙人。
“偃师?久仰大名。”
那男子嗓音清冷不染凡尘,衣袂翩飞时,恰如无瑕的仙鹤。他须发皆白,肌肤胜雪,又兼一身纯白色的仙袍,唯有眉心缀一点朱砂痣,如寒冰染血。
他身后又接二连三地飞来数只仙鹤,其中最前面位列左边的,正是步琛。
一众修士皆自觉噤声,向后倒退数百米,为这修仙界的至强尊者让出空地。
“松鹤尊者。”水惊蛰抱剑行礼道,“恕本座有失远迎。”
那通身纯白的男子,正是法修第一宗,宣宗宗主,松鹤尊者步承弼。
“水掌门。”
步承弼还礼,他身后八名宣宗弟子皆毕恭毕敬,向水惊蛰作揖行礼。
穆清嘉心中发紧,瞥一眼步琛,见他行动如常,确如乐鹿所言,并未揭露出他偃师的身份,才松了口气。
他又想到已经通过侧峰阵法入口、藏入生死崖的霍唯,略微放下了心。
步承弼,便是穆清嘉要留下的原因。
在秦关与霍唯刀剑相向时,一个强大的气息从远处逼近,虽然步承弼掩饰得很好,但还是逃不过穆清嘉的灵眸。
水惊蛰以玄机榜第五的实力打败第二的霍唯,寻常修士倒是容易瞒过,但对于身处玄机榜榜首、深谙强者之间实力鸿沟的步承弼而言,却是难以使其信服。
在宣宗镇山之宝的误会未解开之前,不能让霍唯在皋涂山中对上步承弼,所以必须让步承弼相信,败走西北是霍唯。
所以“偃师”这个帮手,必须出现。
“步宗主。”穆清嘉微一点头,权当行礼。
他维持着传言中“偃师”的形象:自恃清高不与俗世同流,寡言少语的神秘散修。
步承弼对他的态度也不介意,笑容和蔼宽厚,颇有一宗之主的风范。
这一点,倒是与步琛极像。
水惊蛰与步承弼寒暄之后,便将来自宣宗的宾客引向主峰,穆清嘉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这还是他重生后第一次回皋涂主峰,不由触景生情,沉湎于过往的记忆之中,沉默不言。
所以当步承弼问起他时,穆清嘉差点没回过神来。
“本尊见仙友一直闭目,不知是功法使然,还是双目有碍?”
“天生如此。”穆清嘉不愿多言。
步承弼遇冷,却仍对他很感兴趣:“本尊粗通医理,虽不至于被称作圣手,却也曾治好些沉疴固疾。不知小友可有意一试?”
穆清嘉心中一凛,道:“免了。”
宣宗子弟见他如此目无尊长,面上皆有苛责之色。唯有步琛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穆清嘉这招标准的冷漠乃向师弟所学,若非如此,他还不好拉下脸来拒绝步承弼。
步承弼要为自己治眼睛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早已对自己的身份起疑,所以要借问医之便,贴身查看他是否为返魂木?
“无碍。”步承弼和蔼道,“眼疾的确难以治愈,仙友拒绝也是人之常情。可惜这世上没有万能的灵药,便是我宗之宝返魂木,也无法治愈此等旧疾。”
他嗓音柔和,其中却藏着告诫之意。
穆清嘉这才想通其中关窍:他失踪五十年,却突然在返魂木公布于世之时出现,又双目失明,步承弼大抵是认定他想抢夺返魂木重塑身体以治愈眼疾,才作如此之言。
他心中略松,面上却作不愉之状,冷道:“我省得。”
此时,他们的飞行法器正经过一栋极为奇异的木制建筑。说是建筑,不如说那是一棵生长在皋涂山中的参天巨树。
巨树如一颗木质花苞般盘旋而上,蕊芯则极似剑锋,直上云霄。外层则作含苞待放之姿,每一瓣花的间隙中皆有皋涂山的剑修往来穿梭。
剑修们见水惊蛰一行人行过,都放下手中玉简,向掌门行礼。
便是来自法修第一宗的宣宗弟子们,见此巨树也无不惊叹。
步承弼饶有兴味道:“这便是贵派的藏书阁么?本尊久闻大名,终于有幸瞻仰。”
“是的。”水惊蛰微笑道,“说来也奇,此木于这五十年间长起,其中竟还收着师傅生前搜集的各类典籍。本座便自作主张,顺势将之作为藏书阁之用。”
“不得不叹一句天道鬼斧神工。”步承弼笑道。
——天道的鬼斧神工?穆清嘉心中啼笑皆非:这分明就是他的本命灵剑,天一剑!
怪不得玃如说他到主峰便能找到本命灵剑,概因这闻名遐迩的藏书阁,正是他的天一剑所化。
他现在算是想起来了,自己年少时总爱去藏书阁偷看师尊的禁|书,也总被师尊责罚。出于某种考量,当年师尊飞升前,将藏书阁全权交予他保管。
穆清嘉自是珍之重之,在仙魔劫前夕,他认为九州之内自己的灵剑最安全,便把藏书阁全部封存在天一剑中。
皋涂山在魔修的火焰下毁于一旦,藏书阁却藏在天一剑中幸存下来,之后又随护山大阵的重启而深埋地下。
未曾料到,这五十年间,天一剑竟如此不甘寂寞,又被当成树从地底“长”了出来,生成了如今这等彪悍模样。
——也不知师妹给这棵“树”浇了多少水,天一剑的身材才能完全走样。
现在他虽找到了灵剑,却也无法拿回身边了。天一剑已经成为了临皋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对于穆清嘉来说,比起在他腰间,天一剑生在皋涂山能够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他心中千回百转,别人只当他在冷漠不理人。水惊蛰以贵客之礼接待众人,宣宗众弟子皆被引向各自的客室,唯有步承弼带着亲传徒弟步琛,跟随水惊蛰步入掌门正殿。
穆清嘉注意到,步琛从刚才就有些局促不安,若说是在为友人与师傅之间做内心争斗,却也不完全像。
看那灵气游移不定的样子,像极了穆清嘉离得太近时,霍唯窘态毕露的模样。
穆清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然后目光触及了自己的师妹。
顿时,他连把步琛灌醉千百回的念头都有了。
待闲杂人等散尽,步承弼东向而坐,闲谈数回,才开始阐明自己的来意。
“水掌门或许也有听闻,前些日修真界传言道,我宗失窃已久的镇山秘宝,正在前往临皋派的路上,或者已经成功进入此山中。”
他面上颇有些为难之意,“本尊素来敬水掌门不偏不倚,绝不会窝藏贼子。只是——消息来源是浮玉水榭,本尊不得不信。”
“本座对此也有所耳闻,因此日日严加戒备,谨防贼子潜入。”水惊蛰道,“尊者今日来的正是时候,或许冥蝶剑正是感知到尊者的气息,才放弃进入皋涂山,逃之夭夭。”
步承弼道:“巧了,本尊也正是追随着那股强大的魔气,才提前到了皋涂山。未曾料到,这修魔之人,却是……”
他们一者为剑修魁首,一者则是法修魁首,二人言笑晏晏,只是其中不知有几分真情,又有几分笑里藏刀。
殿内剩下的两人只当自己是背景板,不过穆清嘉是在估量步承弼的实力,步琛则是呆呆在他师傅身后站着,每隔一会儿都抬头看几眼水惊蛰,然后又慢慢红了脸,错过眼神。
水惊蛰对步承弼的话不置可否,推断道:“本派中或许有冥蝶剑必须要拿到手的东西,他才会冒险前来。”
她说的半真半假,旁人听起来却是真了十分。步承弼摇首叹道:“他这孩子,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或许还会去而复返。本尊曾对这位青年才俊报以厚望,没想到后来却误入歧途,真当是修仙界一大憾事。”
这话说的,不知情者或许还真以为是什么父慈子孝,而穆清嘉却很清晰地记得,剑尊者和松鹤尊者从前关系不睦,步承弼顶多在仙魔劫中见过霍唯,远远提不上什么“报以厚望”。
水惊蛰领略了他话中之意,跟着唏嘘一番,道:“既如此,本座自当配合尊者严查皋涂山,绝不会放过冥蝶剑的踪迹。”
“承蒙理解。”步承弼笑得仙风道骨,“水掌门巾帼不让须眉,实乃可托付之人。这样,步某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突然将自称从“本尊”转向“步某”,放下了一宗之主的身份,端得一副慈眉善目的长辈形象。
穆清嘉心中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水掌门师门不幸,如今孤身一人撑起临皋派,其艰辛有目共睹。”步承弼招手,将步琛唤到身前,抚着他的手道,“我这孩子也是一颗独苗,从小没了父母,师兄师姐也……不提也罢。”
步琛有些木呆呆的,也不敢直视水惊蛰,面上略有憨红。
水惊蛰笑意渐淡:“尊者这是何意?”
步承弼慈祥道:“你们两个孩子,经历相似,也都是天资卓越,最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近年来步某总觉大限将至,红尘看尽,却独独放不下我这弟子。若你们二人互相托付,倒也全了我的心愿。”
“这……”水惊蛰柳眉微蹙道。
她身居高位,无数修士觊觎她的才貌与权势,游说她与人合籍的也不是第一次见。然而像步承弼这般位高权重、难以拒绝的,倒是第一个,她一时也没想出推托之词。
步承弼接着道:“若是顾虑到宗门派别之事,水掌门也不必担忧。我这孩儿日后定是要继承宣宗的,身份地位也不算辱没了你。介时你们道侣二人携手治理修仙界,倒是美事一桩。”
水惊蛰久久不言,步琛也看出了她的拒绝之意,从喜悦中清醒过来。
他心中冰凉,但还是道:“师傅,结侣之事不急在一时。惊、水掌门乍闻此事,只怕难以思虑周全,还请师傅多给她一些时间。”
他顿了顿,又向水惊蛰鼓起勇气道:“若水掌门拒绝于我,步琛也绝无怨言。——即便,琛思慕水掌门已久。”
步琛一通说完,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把心里话也说了出来,不由窘得脸红脖子粗,轻咳两声,退回步承弼身后。
“是步某唐突了。”
水惊蛰也颇为意外,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恢复了平时的从容冷静。
“令弟子所言极是。”她缓声道,“九州未定,未敢言结侣之事。更何况……”
“更何况,”穆清嘉忽而从旁冷道,“水掌门从水灵根,令弟子从土,土水相克,焉有结为道侣的道理?”
他嘲讽一笑,道:“身为一宗之主,竟行这等逼婚之事,欺负一介弱女子欺负到脸上来,真令偃某大开眼界。”
不管这步承弼究竟是何许人也,敢为难他师妹,就是活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