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既出,满堂皆寂。
水惊蛰暗中快慰,步琛面上难堪,步承弼则维持着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仿佛并不着恼,只用那看小辈的纵容目光看着穆清嘉。
“小友言差了。”他和蔼道,“本尊只是提供给水掌门一个绝佳的选择,并未有不尊重之意,更不曾逼迫于她。”
他不等其余人开口,接着道:“再者,本尊的弟子与水掌门灵根相合,并非小友所想的那般。”
得到步承弼的示意,步琛上前解释道:“确有其事。步某天生金土双灵根,师傅为我修行之故,赐下洗灵草,才有现在单土灵根之表。”
血脉并不会因洗灵草而改变,若是土、金、水三种属性循环,倒是没了子嗣废灵根的隐患。
洗灵草何其珍贵,外界如若知晓步承弼耗费洗灵草只为弟子提升资质,未免会传些流言蜚语,宣宗二人先前未提出倒也可以理解。
不等他人多言,步承弼又道:“水宗主与本尊的爱徒颇有些交情,而阁下不过一介散修,未免有些……”
一介外人,未免多管闲事。
“听本尊一句劝。”步承弼微笑道,“年轻人哪个不爱英雄救美?只是行事前,恐怕还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格。”
他身后的步琛满脸尴尬,心中言道:长兄如父,若身为大师兄的穆清嘉没有资格,谁还有资格?
只是他碍于与乐鹿的威胁,无法开口告诉师傅穆清嘉的身份,只得如呆头鹅般,左右为难。
他和水惊蛰表情都十分精彩,要笑不笑。在场四人中,唯有步承弼一人满面从容自信,也只有他一人被完全蒙在鼓里。
他似乎察觉到什么,眸光微暗。
正在此时,水惊蛰从主位站起身来,她在殿内踱步半周,然后爽朗笑道:“不过一件小事,众位怎的都认真起来了?”
东道主一出言,立刻化解了僵局。步承弼料定她会妥协,哪知她下一句便道:“偃师有没有资格,本座说了算。我合籍与否,也是本座说了算。”
“尊者须知道侣共享气运与寿元,一旦合籍便不可变更,唯有互相承认者,才能对双方有所进益。”她阔步走到步承弼面前,昂首道,“而本座向来尚武,唯有能胜过我的修士,本座才心服口服。”
步承弼一顿,道:“水掌门待如何?”
水惊蛰温婉一笑:“仙盟大比在即,本座也将亲自参与化神期修士的斗法。山中桂花盛放之时,若有人愿与本座合籍,不妨在九州修士的见证下与本座比斗一场。”
她掷地有声道,“若赢过我,惊蛰自当依约结契;若输了,宗主也需许诺本座,永不再提及此事。”
“本尊的弟子与冥蝶剑胜负难分。”步承弼面上从容不迫道,“道侣之间,言何刀剑相向?还请掌门三思。”
“未下定论,何来道侣一说?”穆清嘉肃然道,“尊者慎言。”
水惊蛰微微一笑,走到步琛身前,直视着他,笑颜如盛夏之雨,畅快清爽。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她郎然道,“有胆子唐突于我,没胆子接下这个赌约么?”
步琛一直紧皱不解的浓眉缓缓舒展,带了笑意。
“我接下了。”他道,“一言为定。”
“罢了罢了。”步承弼许是未曾料到这个结局,“儿孙自有儿孙福,是本尊这个老东西多管闲事了。”
“没有的事,师傅过虑了。”步琛仍是恭敬道。
穆清嘉作壁上观,心里比之方才倒是平静了些。看样子,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师妹经历了很多他所不知道的事,她和步琛之间也不像是无情。
只是这松鹤尊者步承弼有些难缠。
他装作被扫了面子的模样,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慢走。”水惊蛰在他身后道。
他微一点头,飘然出殿,心中思索。
师妹和步琛之间有情与否他不会再参合,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袖手旁观。
步琛的实力他很清楚,更何况他的土灵气克制师妹的水灵气,除非有意外出现,水惊蛰绝无可能胜过他。
就这样输了赌约,与宣宗合籍?那不是他亦或是师妹想要见到的结果。
主动权必须掌握在临皋派自己的手中。
所以,应该让步琛在与水惊蛰一战之前,便失去更进一步的机会。
要知道,仙盟大比乃是分区擂台赛制,分成筑基、金丹、元婴和化神四个赛区,擂台上的被挑战者一经输掉,便失去了比赛的资格。
反之,低级赛区留下的前三强可以晋升上位,挑战更高修为的修士。
偃师要做的,便是在擂台之上让步琛失去资格,或者至少,也要削弱他的实战能力。
待水惊蛰赢过步琛之后,虽然步宗主必须履行赌约中“不再提及合籍”之事,但并不妨碍郎有情妾有意,小两口自己决定在一起啊。
——不过,此事还要先和师妹私下讨论才是。
还有小师弟的事。
方才精神集中在松鹤尊者身上,直到现在,穆清嘉才能分心想一想秦关。想他从前的脾性、经历、身世,以及他转修魔道,杀掉的无辜凡人。
越想越头疼。
师弟师妹一个两个都不是省心的。但恐怕他自己在师弟师妹们的眼中,也是个不省心的师兄罢。
他心中思量着,不知不觉便到了藏书阁——天一剑之前。
穆清嘉伸手,想要触碰那棵如花苞般的巨树,临到关头又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将手掌贴合于其上。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所想象的那种源自魂魄的联系完全销声匿迹,穆清嘉确信,即便他全身都贴在天一剑上大喊它的名字,天一剑都不会回应他。
因为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关联。
穆清嘉如被烫到般缩回手指,心中落寞后,又逐渐生出莫名的惧意:
天一剑乃他抽取一缕元神所铸造,即便相距千米也本该能与自己遥相呼应。
莫非天一剑中的元神消失了?
——亦或是,他的体内,没有他自己的元神?
“不可能。”穆清嘉立马打消了这个离奇的念头。
若他没有元神,是绝对不可能活生生地站在这里的,甚至从一开始就不可能醒来,重新拥有生命。
元神来自他人才得以重生?更是绝无可能。
掠夺他人元神此等伤天害理之事,可是要堕魔的。他如今人不人、妖不妖,却确信自己还是仙修。
穆清嘉揉揉额头,只觉疑云密布,诸多不解沉积在他心头,难以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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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深处,云飘雾绕,生灵万物自得其乐,悠然忘机。
火灵气侵入其中,薄雾消散,百兽潜藏。四角巨鹿闭眼假寐,懒散道:“若你也要问吾阵眼所在之处,恐怕只能空手而归。”
“罢了,眼下寻来亦无用。”来人嗓音低沉沙哑,“我来找您只想问,我还有多长时间。”
玃如掀起眼皮,凝视着他。
“两年。”
那人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似乎轻松了一些。正有离开之意时,玃如又道:“两年,是在你全力留存真元的情况下下。换言之,不使用灵气。”
霍唯背影一顿。
“你元神亏空,寿数全赖于真元维系。”玃如沉声道,“若一味透支灵气,待真元耗尽那日,便是你身死道消之时。”
“多久?”
“说不准,或许是明天。”玃如道,“但在这之前,你会经历凡人苍老的过程,耳背、目浊,乃至善忘。”
霍唯无言,似是在想象玃如所言的苍老会是什么景况。
一双苍老的手率先撞入脑海,它稳稳运起糖勺,绘下精致的美人。白发纵已归于尘土,那小狐狸却只残了半只耳朵,永远留在穆清嘉的平安扣中。
“后悔了?”玃如道。
“不。”他回得斩钉截铁。
玃如缓声道:“移魂之事非吾所指。吾在问你,后不后悔拒绝吞噬他人之魂,延长你的寿元。”
如若瑶姬之弃魔一般,成为永存的魔。
深林间暗潮汹涌,晚风裹挟着天边的胭脂云霞流动盘旋,隐隐作囚笼之势,将一人一鹿困于其中。
“不。”只听霍唯道,“成为我所憎恶之物,不如死去。”
风势渐弱,玃如奇道:“人间有言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你甘心以己之命换重见他的机会,就没有对他的半分不舍?”
“纵然有不舍,我亦不会违背本心。若我成魔,那时之我已非本我,他也断不会情系于魔。”霍唯率然道,“非我之魔,与断情绝义的他,即便能相见,也毫无意义。”
风云停滞,玃如为这番奇异的言论所惊讶,半晌才沉声道:“难为你如此通透。吾不该质疑于你。”
“那便替我永远保守这个秘密。”霍唯向他要一个承诺。
“……好。”玃如优雅地垂下脖颈,作风消散。
最后一缕风离去,霍唯垂眸,无声怒吼,振臂击向山岩。金焰于指尖生起,他一怔,又将之收回,然后颤抖地微微弯下脊骨,抵在桂树上。
他要求所有知晓此事的人保守秘密,想方设法地减少自己离开后对穆清嘉的伤害。
却独独无法控制自己,控制自己狂烈的、想要接近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