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什么年月?白昼或是黑夜?日头走过了几个轮回?墙那边的人在做什么?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接连出现在锦湲脑海里,没有人会给她答案。她成了楚国的死囚,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眼前忽然亮起一线微光,她抬手遮住,透过指缝往外看见一个黑影走了进来。她已经许多天不曾开口了,嗓子眼儿里堵着一团东西,听到耳边响起的碗箸碰撞之声,她挣扎着支起身子,用灰色的瞳孔呆看了一眼那微光,嘶哑着声音向狱卒问道:“处决我的旨意下来了吗?”
狱卒很不耐烦,一巴掌将她扇到一边,“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她的头磕在湿冷的墙壁上,熟悉的感觉从心底最幽暗的角落里缓缓爬出来,她一声接一声冷冷笑着,不知道自己是否流了血,也懒怠伸手去摸,最后红了眼,用力地扑在了地上。
好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东西也摸不着,锦湲扯开嗓子绝望地尖叫,却连自己的声音也不能回到耳朵里。黑暗中有一团更黑的气在蔓延,她缓缓弓起身子侧脸贴上腐臭的地,听见了忘川的流水和水底冤魂的吟语。
一阵风过,万籁俱寂。
锦湲看到了满眼的红色奇花在风里摇曳。天下起了雨,花儿也褪了颜色,她好像知道春天来了,烟柳皇都里开满了白色的玄都花。再往下瞧,那些花儿竟凑成了一个字,但她不认识。正要更仔细地辨认时,忽然被一股大力击中腹部推了出去,身侧的景物飞快往身前汇集,再织成一个梦重重地撞进她的眼底——那是一个不大的园子,里面种满了桃花树。
十二岁那年,我与他相遇;十三岁,我们断了消息;十七岁,阿娘弃我而去;又十年,惹尘娶了令跕,我与他重遇,作为代价,爹爹留在了原地;三十岁,出塞和亲;三十一岁,丢掉性命;三十五岁,七妹妹自尽;三十七岁,小七病死;三十九岁,岺朝覆灭;同年,魄散魂飞。而今望痕九岁,阿景会陪着他长大,随着时间流逝,世人会彻底忘记我,忘记夜衾潺,忘记岺朝的昭宁公主,过去那些纠缠不清的是非恩怨也会慢慢消散。
于是乎她开始回想望痕的模样,奇怪的是,她愈想深刻地记住他,他的音容反而模糊了。不知多少天以后,牢里来了个体面女子,告诉她她将于三日后被当众处斩,就和当年的抱月一样。听到这个消息她什么也没说,只疯了似的狂笑许久。面目可憎。
死神降临的前一天,锦湲被带到了别处。
这里比先前敞亮,顶头有一扇窗,光清冷地照进来。锦湲抬头迎光眯起眼睛,抬手摸了摸侧脸的疤痕,耳边只听得镣铐一阵乱响,便不自觉地低下头去自嘲一笑。牢房的门没锁,她就走到了外面,听见隔壁传来一阵惨叫。
她探身往里瞧,看见一个女子被缚在绞架上,听狱卒说,她杀了自己的丈夫。狱卒应该呆了许久了,眼见茶水露了底便烦躁起来,挥了挥手,身后人上前对女子动了一番刑后仍无结果,便强按着她的手画了押交差。
锦湲看到此处淡淡一笑,不知是否出于兔死狐悲的心理,竟不自觉流露出悲情来。这牢房的空气啊,都是腥甜的,罪恶审判罪恶,冤屈难以昭雪,肉体毁灭即定论,真相势必要让位于名权。思及此,她又笑了笑,不想身后忽冒出一个人声,着实惊了她。
“她杀了自己的丈夫,这是她该得的。”
锦湲闻言微微一笑,轻蔑就从眼角偷溜了出来:“进到这里,不是也是了。”
“你觉得朕冤了她?”
“陛下圣明,自然不会错。”
“你!”
她的一番话平平淡淡,却句句不顺未迟的意,气得他再没心思与她攀谈,自顾自一甩袖子进了她的牢房。锦湲见状也不再说话,只站在那里,偏不跟进去。不多时,未迟在里面喝道:“进来!”如此她才挪动了步子。
未迟呆坐在唯一的一张床上,见她进来,便指了指眼前的地界,那意思便是要她进前听话。锦湲从命。他说道:“我给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锦湲只听不答,未迟接着说道:“我要你埋在靖王府桃花树下的东西,你取了来,我就保你一命。”
“这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要什么自取便是,何必大费周折以此为饵戏弄我这将死之人。”
“夜衾潺,你不识好歹!”
“何为好?何为歹?于陛下而言,生是好,死为歹,可我却觉得,死才是好,生偏为歹。我如今身陷囹圄,可这牢笼究竟不能困住我的心。凭你坐拥天下,也不能绑架我与你保持一样的是非好歹之心。”
瞧着她脸上的笑意,未迟终是怒不可遏,冷冷喝道:“滚!”
锦湲微微一笑也不谢恩,竟自转身出了门去。没走几步,鲜血就顺着嘴角滴在了地上。低下头,瞧见一把剑从胸口贯出,命便顺着那剑锋上滴下的血光明正大地流掉了。
“究竟我们相识一场,你既一心求死,我便成全你。”
锦湲听完他的话露出了一抹浅笑,缓缓闭上眼,轻声吐出一句“谢谢”后便栽倒在了地上。未迟定定地瞧着手上的血,又看了看地上的她,莫名叹了口气。
城墙上,未迟静静看着马车远去,始终未发一言。身后有人走上来与他并肩而立,也眼望着马车走远。最后平静地问他道:“你不恨她?”未迟不答,转身便走。男子见状一把将他拉住,声音略显急切:“我答应你的已全数办到,你答应我的呢?”未迟闻言先拨开了他的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交在他手上。男子不明就里,只呆呆攥着。未迟见了便言:“打开瞧瞧。”
一束断发。
男子瞧着,有些不知所措。未迟解释道:“这是无痕嘱咐我给你的,说是抱月的心意。想必她的一颗芳心早在暗地里许给了你,只是一直没机会告诉你而已。”
恰巧风起,吹开了男子头上的帷帽。竟是向心。只见他苦涩一笑,用手拢好面纱,又将那布袋还给了未迟:“承蒙抱月错爱,只是这份心意向心领受不起。”
未迟也不为难他,却将布袋依旧放在他掌心里:“受不受得起你都得受着。若是不要,丢了便是,哪有退还的道理?”闻言向心也就不再推辞,收了布袋后向他施礼道别。刚转身走了几步,未迟在后面说道:“云飞替你备了马,往后行动也便宜些。”
“谢陛下。”
“你会去找惹尘吗?”
向心微微一笑,脚步不停口里也不答,很快就下了城墙。他的答案是托风带来的:“既是自由身便可四海为家,不拘是为了谁去那一处的。或许陛下闲了的时候出宫随便走走,正巧碰上个打鱼老翁就是我呢?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何必白费了现下的时光操这不相干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