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秀让跟来的人候在外头,只身进了园子。转过好几道圆月门,遥遥地看见那边桃花树底下站着一个人。抬头已不见阳光,光影却无处不在,邓秀想起了小的时候那个总会背着二姐偷偷给自己买糖吃的姐姐,如今这个姐姐也老了。宿命压不弯她的腰,一身素衣却衬得她愈发清淡了,此刻她正抬手拈着花枝。定了定心神,他在她身前几步远的地方顿住了脚,行礼唤道:“姐姐。”
景从闻声缓缓转过来冲他点了一下头,指着枝上的花笑道:“我正纳闷呢,谁想今年的桃花竟会开到秋天里,偏生又只这一枝,又是紫色的,你道怪不怪?”邓秀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低着头笑了笑没有接话,景从见状便缓缓收敛了嘴角的笑容,淡淡说道:“前儿夜里我会过你姐姐了。她说她想吃城西的酥酪,过几日你若得了空记得替她捎些过去,我脱不开身,又不好辜负她。”
邓秀闻言便答应了,景从收拾起桌上的东西,笑问道:“进屋坐坐?”邓秀忙说一会儿还有事马上要走的,不敢过分叨扰,景从亦不强求,随口说了句“天凉了”。邓秀的心意原不在此,便也随口附和道:“入秋了,是该凉的。”景从道:“记得给你姐姐拿一些棉衣,那儿冷,过几天入了冬只怕更难熬。”
邓秀听到这话眼神明显一滞,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心内自然想解释的,临开口才知道要解释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杂,有些能解释,有些则根本解释不通,最后只得颓然低下头,苦笑着不说话了。景从于是瞥了他一眼,平静地问道:“今儿来做什么?”
邓秀原还苦恼该如何开这个口,如今既是景从问,便接道:“陛下请姐姐和小郎到落花巷一聚,有话要说。”
景从又问:“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眼底不自觉流出了一些复杂的神色。邓秀于是躲开了她的目光,景从见状,笑问:“躲什么?”邓秀不答,她笑容亦不减,走到他身前的时候却猛得将目光一凛笑容一收,冷冷说道:“当初因为你,长公主安心地出了这里,可就是她那样高傲的一个人,竟也凄惨地老在了那种地方!现在就剩了这么一个人儿了,你们还不放心,还想要他的命。呵,我是答应了公主要陪阿郎长大,若不能够,也绝不会由你们羞辱他。你若想交差,只拿我便是。”说着抬手就夺他腰上的佩剑,却还塞到他手里。
邓秀明白有些东西是躲不掉的,于是让景从进屋取了剑来。两柄剑撞到一起发着脆响,景从虽有些功夫在身上,这些年却也荒废了,岁月不肯饶她,邓秀又年轻,几个回合后她就落了下风,被他逼到了廊前。她知道自己的气息已经乱了,握着剑的手也微微打颤,眼瞧着他的剑朝自己逼来,还是强撑着去挡,果然就叫他打落了剑,退出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剑,她的笑容有些惨淡,轻轻地说了句:“很厉害。”同样的话换了不同的立场,邓秀只觉得刺耳,立在那里没有做声。景从见状顺手将碎发勾到了耳后,温柔一笑,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和小时候一样,不过这一次,他却感到了钻心的痛。
几乎是下意识的,邓秀推掉了景从的手,连退数步扭头一看,就见自己肩上被划开了一道深深的血口。再看景从手里,一道寒光冷冷地刺了进来。原是她将匕首藏在了袖间,是要取他性命吗?那一刻,邓秀的心莫名落了空,默默将手背到身后,望着景从没有说话。
景从眼底的光冷得怕人,将那沾着血的匕首抽出来用袖子擦干净,一面冷冷地问道:“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听得邓秀也眼光一冷,袖间的手紧紧攥成了拳,肩伤就流血流得更急了。景从再不会像儿时那般疼惜他,此刻她步步逼近,将匕首顶在了他的胸口。
邓秀面无异色,平静地看着她。景从也以同样平静的目光回望着他,匕首却被一点点推到了他的肉里。正这时候,圆月门外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姑姑信我不信?”走进来,才知道是向心。景从惊得捂住了嘴,手上的动作自然停了,半晌才缓过神来,轻轻问候道:“好久不见。”
“姑姑安好?”向心温柔地问道。
景从微微一笑,道:“劳将军挂念,婢子一切都好。”忽然目光一凝,“但今天谁也别想带走阿郎。”
向心见此情形忽然觉得熟悉,想了想,想起了另一个人。于是收敛心绪微微一笑,走近来拉开了她,又小心翼翼地拿掉邓秀胸口的匕首,看了看伤势,问景从有药吗?景从看着邓秀惨白的唇色,咬牙合眼点了两下头。将他二人引进屋内取来药箱,待向心替邓秀上过药又扶他躺下,她与向心对面而坐,犹豫着问道:“将军这些年去了哪里?”
向心笑道:“哪儿都去,看了许多前生未见之风景,也……”顿了顿,沉声道,“明白了许多从前不明白的道理。”景从并没有专心听他说话,心里记挂着另一个人,口里却不好问得太明白。向心猜到了她的意思,但不愿给主子添麻烦,就旁敲侧击地说了几句:“个人有个人的归宿,年轻的时候顾虑也多,为了这个为了那个总不得称心如意,说句该死的话,我认为皇位上坐的是谁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只要百姓能安居乐业就是好的,我猜长公主一直以来期盼的也是这个?”说着,扭头看向了景从。
景从正低着头,方才他的一番话很合她的心。锦湲怎么认为的她不知道,但她也想世事无常,到头不过大梦一场,为了那点子权力一个个好好的人都成了魔鬼,争来争去争到头破血流,垂名青史者系谁?遗臭万年者又系谁?既然生后名由不得自己做主,那争这权力来做什么?
向心见她动容,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了半块玉佩放在她的掌心,景从愣愣地抬眼来看他,只撞上了他温暖的笑颜。她便又低头去瞧,认出那玉佩原是惹尘的。心底闪过一抹情思,但她没能马上捉住,只握着它的尾巴呆呆地出神。
向心见状,转身扶起邓秀出了圆月门,让侍卫先送他回宫治伤。目送马车驶远,一转头就看见景从扶着月洞呆站着,见他回身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旋即惨淡一笑。向心心疼她,上前去扶住她的身子,上台阶的时候,听她弱弱地问道:“我可以信你吗?”
向心柔声答道:“向心的心与姑姑是一样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会狠狠戳中女子的痛点,景从忽然拉住他的胳膊哭得肩膀乱颤,身上没有力气全凭向心拉着,向心对她的疼惜也从眼睛里流出来,护着她坐到廊上。景从觉得失态,轻轻推掉了他的手,倔强地别过脸去用手背擦掉眼泪,可下一秒眼泪还会自己流出来,她擦不干净,心内觉得一切都不顺遂,眼泪就愈流愈凶了。
向心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思,又想她独身带着望痕必定是不敢哭锦湲的,而今该叫她哭个痛快才是正经,可心内还压着未迟交代的事情,犹豫半晌,终是说了。景从那里肯信他的话——其实她是信的,只是一时间没法儿接受——到了后半日才带望痕来找他,乘着马车同往落花巷去了。
后来的某一天,望痕在自己的谈往录里写道:“景从姑姑对我说,那一天她之所以刺伤邓秀,是因为心里憋着一股气,不单为阿娘,也为了秦邓氏,就是邓家二娘谨真。她和姑姑打小就好,姑姑最是明白她素日温和的外表下到底藏了怎样的烈性子,不然凭着邓秀的关系,谢郎入京的时候她尽可苟生求富贵的,偏偏要随秦将军去。秦家举族赴国难,秦将军更是被乱刀砍死在了城门外,三天后,秦邓氏就抱着幼子投湖自尽了。她是邓家泼出去的女子,且他们自己的境况也并不很好,只险险地逃过了大清算,秦家更没人,所以她的尸骨至今日仍散落在外,姑姑怎能不恨?”
可惜他的谈往录遗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