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卿知道拦不住,干脆把行李交给飞行员:“你先去办托运,我会陪着她的。最后再来医院接病人,大家在火车站碰头。”
因为周胤钦如今没有身份,根本无法乘坐飞机,而且按照他的精神状况,很可能连机场安检都过不了。三个人一商量,索性乘坐夕发朝至的火车前往q市,并且当即定好了软卧包厢的车票。
想到离开帝都后,不需要再与那么多人分享沈蔓,王笑天勉强同意了医生的安排。
一小时后,车堪堪停在传媒大学校医院门前。
已过晚饭时分,华灯初上,初秋的夜里散下薄薄凉雾,晕染出几分难言的哀伤。
医院大楼不高,除了一些后期简单恢复的病人,即便学生也很少选择在校医院治病,因此更没有几扇窗户亮着灯。
沈蔓看着手机上大妞发来的短信发呆,始终没有勇气推门下车。
“要不要我陪你?”男人摇开车窗,修长的手臂撑在车棱上,望着窗外的风景淡淡出声。
她坐在副驾驶座上,体会着从心底涌出的无力感,一层又一层,几乎没顶:“……没事,我想我需要一点时间。”
“蔓蔓,记住,你不欠任何人的。”林云卿若有似无地说道:“人生的任何时刻,都是我们自己选择的结果,怪不得谁。既不怨人,也不要忍受他人的怨恨,这才是正确的态度。”
沈蔓转过头,认真端详起年轻的医生:依然是那双淡得几乎没有颜色的双眸,轮廓清晰的面颊,长指微点在嘴边,勾勒出纤薄的唇线。
感受到她的目光,林云卿笑了:“看什么看,我只是不喜欢说,不代表我蠢。你以为人人都是飞行员?”
她先入为主地将对方归类于高智商低情商的代表,却不知道去除肉欲吸引与彼此依赖的表象之后,谁都会渐渐成熟。特别是在自然科学的研究道路上,往往越接近真理,越容易产生哲学上的遐思。
叹了口气,沈蔓终是无奈地剖白心迹:“我只是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林云卿知道李桢受伤的前因后果,也因此对周胤钦愈发厌恶。在医生看来,生老病死是人类无法避免的命运,人为制造伤痛则纯粹是浪费医疗资源,罪无可赦。
但既然无法,也不想改变她既已作出的决定,林云卿没有过多评论,而是着眼于当下的问题,就事论事道:“如果把他受伤当成你的责任,那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可如今的状况并非你的本意,把自己的遗憾和歉意传达出去,我想对方应该能够了解。”
多余的话,林云卿藏在心里没有讲出来。
他以为,危急关头挺身而出,需要的不仅仅是一腔热血,还有对受害者的同情、关注。又或者,原本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然而,这只是他身为男人的直觉,做不得准,因此也没有把话题往对应的方向上引导。
沈蔓再次抬头看了看校医院大楼,想起曾经在这里混过病号,重遇过林云卿,最终竟要在此告别半途而废的大学生涯,心中不由得感慨良多。
她明白,无论自己愿不愿意,生活都将继续。
在这似曾相识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凡事、人人都是全新而独立的存在。即便没有重生,即便没有蝴蝶效应,大家也都要面对各自的命运。其中或有波澜,或有坎坷,但终归会不可避免地发生。
当初郑宇轩带领团队开发思维模拟技术时,就曾经不止一次地感慨,在无限可能的平行空间,任何微小地变化都会造成截然不同的走向,真正告诉人们什么叫“世事无常”。
沈蔓关上车门,独自走向病房,心中揣测——不晓得这次命运又将把她带向何方。
命运无常vs人鱼公主
李桢受伤的事,家人并不清楚。
身为高级知识分子,李家父母在子女教育上观念开明,或者说放任自流。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基本上都交给孩子自己处理,很少出面干预,给予了最大程度的信任。
正因如此,李桢也习惯凡事独自面对,不愿意让家人担心。
在急诊室醒来的当天,他还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父母,是队友的话提醒了他:“有个屁用。”
很多时候我们遵从本心作出的选择,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只是单纯地情感需求。如果能够理性对待,想必世间能够减少很多麻烦。
可如果事事理性、只懂得趋利避害,人生又将丧失多少乐趣。
不告诉家人,省下了担心,却也意味着没有经济来源,不能去更好的医院救治,唯有作为学生接受校医院的统筹医保。
好在,伤势恢复得很快。
年轻人,喝水都能长个儿的时候,本身的底子也过硬。上了钢钉、打了夹板之后,便只剩下缓慢的恢复期。
漫长的暑假期间,他借口篮球队集训,没有回家,而是在校医院安营扎寨。拄着拐棍上楼下楼,渐渐形成一套新的生活节奏。同时蓦然发现:原来没有篮球,不谈恋爱,也可以过得很充实。
住在只有他一人的病房里,每天早上做做康复训练,中午定时午睡,下午再看看专业书。夜里不到10点便上床就寝,坚持几十天之后整个人反而比受伤前还精神不少。
探视者从开始的校警、老师、队友,到后来的师弟师妹,再到最后的无人问津。李桢并未觉得多大落差,原本就不是喜欢热闹的性格,如今有机会独自沉淀倒也是件好事。
生活中总是充满了无奈、失落与告别,这次体验只不过稍稍密集了一点。
所以,当沈蔓推开门走进病房时,李桢着实吃了一惊,手中的书册也掉落下来,砸到了床板下,伴随着不敢置信的疑问:“你怎么来了?”
“学长,”女孩表情犹豫,怯生生地开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路上比较急,什么都没买……”
“说什么呢。”男孩笑得非常自然,回复平日的温柔,“你能来就已经很好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更重要的问题:“那帮流氓没把你怎么样吧?我一醒过来就让他们报警,可警察说我不是当事人,没资格立案。幸亏大妞来的时候说你没事了,不然真是做手术也不安心……”
听到这里,沈蔓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弯腰下去替他将书册拾起,蹲在地上良久不敢抬头:“对不起,学长,害你受伤了。”
之前她听大妞说,李桢的伤并不严重,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可能会耽误下学期的帝都高校篮球联赛。
想起当初他那垂落路面、以不可思议角度扭曲的脚踝,沈蔓鼓起勇气抬头直视,心里却愈发不是滋味,解释也显得格外无力:“那人就是个神经病,当天可能认出你在寝室出现过,所以才会情绪特别激动……总之还是怪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男孩不说话,只是牢牢地盯着她发呆,那眼神看得沈蔓有些发毛。仔细观察片刻,她摸着自己的脖子道:“怎么了,学长?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吗?”
李桢这才将视线从她的后颈调开,略微迟疑道:“不,不好意思的是我——你后背上好像有道疤?”
沈蔓今天穿了件v领衬衫,前胸开得比较低,她习惯性地将领子往后扯了点,是以露出了右肩的纹身和疤痕。
上次两人在宿舍里急于躲避周胤钦,李桢隐约注意到纹身,却没有看清那一处疤痕。如今在病房的日光灯照射下,显得格外分明,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坚持那是幻觉。
女孩反着手勾了勾自己的后背,终于发自内心地笑开了:“是啊,说起来,我真欠了你不少情,学长。”
李桢隐约预感到什么,颤着声音道:“怎么讲?”
沈蔓未觉异样,遂将当年被车撞、在校医院急救、擦肩而过的交错……统统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曾经,碍于对方是室友的男朋友,为了避嫌,救命之恩被当成情怀收藏,从来没有当面提及;如今,即将离开帝都、离开传媒大学,一而再的亏欠似乎容不得任何敷衍,坦白成为一场特殊的告别。
“我只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认出我,可惜学长似乎根本没有印象。”语毕,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我总在给你添麻烦。”
男孩脸色苍白,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不,不是……”
沈蔓以为他还在客气,连忙自嘲道:“我今晚的火车回q市,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再见面了。所以想借着这次机会,一并向你说声谢谢。”
接二连三的打击将李桢整懵了,只能先抓住最重要的问题:“回q市?什么叫以后都没机会再见面了?”
看着那张阳光少年的脸上满是震惊表情,沈蔓连忙解释:“我已经提交了退学申请,今晚的火车票就回家去了。”
“为什么?还是那帮流氓……”
“不不不,”沈蔓摆手道,“其实是我自己不想念下去了。这两年在帝都,能够认识你和大妞这样的朋友,是我最大的收获,真的。”
她的眼神清亮而透明,像盛满了星光的湖水,却刺痛了李桢的心:“其实你该早点告诉我。”
沈蔓吐了吐舌头:“刚刚作出的决定,实在没办法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