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雪,在人们的睡梦中悄然而至。
天并不是很冷,温度也不算低,更没有起风,凭空而降的这场雪,确实出乎了大多数人的意料之外。
天色微曦,吴竞便从温暖的被窝里爬了起来,来到院子里,定睛一看,发现这一夜无声无息的大雪,竟然在甬道上堆积了小半尺之多。
雪停了。
吴竞大口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弯腰从地上捧起一把洁净的白雪,双手在脸上飞快的揉搓起来,片刻功夫,脸上便有了热辣辣的感觉,头脑也随之清醒了许多。
吴竞返身取来扫帚,一个人闷头扫起甬道上的积雪来。
待到几个厨子揉着惺忪的双眼,打着哈欠,出了屋,来到院子里时,偌大一个厨房的院子,甬道上的积雪已经被吴竞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唬的几个厨子赶紧过来抢过吴竞手里的扫帚,帮着一道扫雪、铲雪。厨子们都清楚,别看这位司厨年纪不大,整日里笑眯眯的不说话,那可是管家老爷的亲戚,更是管家老爷面前的红人,人家勤快不假,咱可不能真就当作福气。
众人正七手八脚扫着尾,后门响起了敲门声,伴随着几声故意压抑着的嗓音。
“司厨老爷,司厨老爷,给您送菜来了。”
吴竞知道,这是郊外专供王府的农庄,送米面粮油和各式菜蔬来了,这样的送货,每天一次,风雨无阻。
吴竞“呵呵”一笑,扔下手里的扫帚,嘴里嘟囔一句:“来的可真早!”
王府厨房的后门正对着大街,平日里,王府的柴米油盐及各种生活物资,都从这里进出,这个房门的钥匙只有管家老爷手里有,现在为了接货方便,樊载给了吴竞一把。
吴竞打开门,见一辆牛车披着浑身的雪花,停在门口,拉车的老牛嘴里正“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鼻孔里冒出团团白雾。
一个精瘦的汉子看见吴竞出来,点头哈腰地作了个揖,递上一份手札。
吴竞点点头,说了声:“卸车吧。”
汉子赶忙招呼了一声赶车的,两人一道,往厨房里卸菜,吴竞则站在一旁,按着手札上所列的名目和数字清点核对。
很快,牛车便卸空了。吴竞从袖袋里拿出一个手戳,对着嘴拼命的哈着热气,然后小心地在手札上盖了个戳,代表了货物验讫交割完毕。
送菜的牛车顺原路返回了,吴竞锁好后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冻硬了的毛趣÷阁,润了润,蘸上墨,往账册上填写数字,一边填写,一边在脑袋里仔细地盘算着。
虽然担任这管理厨房的司厨,不过短短十几天,但吴竞已经敏锐地发现了数额上的问题。
综合这十几天的情况来看,农庄往这王府里送的柴米油盐以及各种肉菜,平均下来,每天至少是百人以上的量,而王府里的人头数,据吴竞一年来的观察,至多不过也就五六十人。
特别是各式肉类,以及水鲜鱼类的数字,就更加对不上王府明面上的人头了。
以管家老爷樊载的严谨和细致,不应该出现这样的偏差。
这样看来,王府之内,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一定还隐藏着一部分人口,只有这个解释,才对的上每天多出来的这部分消耗。
吴竞放下账册,想了想,扛起一把木锨和一把扫帚,走出厨房的大院,继续清扫着路面的积雪。
偌大的王府,因为人口稀少,显得寂寥空旷,甚至,安静得有些瘆人,除了吴竞扫雪发出的“刷刷”声,以及远处偶尔几声鸟鸣,再无任何的声响。
吴竞闷头扫雪,眼睛的余光四下里观察着,他不敢抬头东张西望,从进王府的第一天起,樊载便给吴竞立下了规矩,不该看的绝不能看,不该问的绝不能问,不给去的地方绝不能去,总之少说话多做事。
时间久了,吴竞发现,这负刍王府人虽然不多,但规矩森严,严格到王府里除了管家老爷以外,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固定生活空间,每个人都必须在自己规定好的空间里打转转,绝不能无故东穿西撞。
吴竞就亲眼看到一个前庭的仆役,可能没赶上点吃饭,跑到后院厨房找点吃的,回去的路上,便横尸路旁。可怜这仆役,死的时候嘴里还含着半块油饼。
不知道是谁杀了他,更没有人敢问,不多一会,这仆役的尸体便被老郑头拖着,填进了偏院的一口枯井里,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了无痕迹。
吴竞发现,阖府仆役,除了噤若寒蝉之外,却无一人表示奇怪,看来,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这里的人想必都已经适应了吧。
扫着扫着,吴竞陡然在雪地里看到一行清晰的脚印,伸向远方。吴竞不敢抬头张望,一边继续低头扫雪,一边仔细地端详着脚印。
“吴司厨啊,你怎么扫到这里来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吴竞暗暗打了个激灵,抬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老郑头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自己身后,脸上似笑非笑,正看着自己。
“哦,郑伯父,我只顾着扫雪呢,没注意到。怎么,这里不需要扫吗?”
“回去吧,这里不是你需要扫。”
“哦,我这就走。”
吴竞将手里的木锨和扫帚往肩上一扛,正准备走,路旁的树后闪出一个黑衣人,眼神冷冷的看着吴竞,手执一柄短刃,往吴竞跟前而来。
吴竞看出来者不善,浑身肌肉一紧。
老郑头微微地摇了摇头,黑衣人定住了身形,嘴里蹦出一个字。
“滚!”
吴竞慌不迭地落荒而逃,走出老远,才微微侧了下头,老郑头和黑衣人都已倏忽不见。
大冷的天,吴竞的后背却已经汗透重衣。
他明白,自己今天莽撞了,如果不是老郑头,说的不好,今天自己的结局就会像那个仆役一样,横尸当场了。
但是,就在刚才逃离的的一瞬间,吴竞也看清了,那行脚印一直延伸到王府西北角的一个独立的院子,那个院子隐藏在一片茂密的桃林之后,非常偏僻,终日不见有人出入。
而且,那行脚印明显是一个穿皮靴的人留下的,很深很重,从鞋印看,这个人的皮靴上还打着铜钉,可以肯定绝不是老郑头的。
还有,那个隐在树后的黑衣人又是谁?自己来王府一年有余了,这个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种种谜团,萦绕在吴竞的心头,但他不敢再莽撞了,正如公子所说,打探不到消息不要紧,一定要确保人的安全。
吴竞不知道的是,不远处的一间屋里,站在后窗处,目睹了这一切的樊载,也替他深深捏了一把汗,见吴竞连滚带爬地跑远了,樊载才放下油纸窗扇,转过身,对着老郑头一拱手说道:“多谢郑兄了。”
老郑头桀桀一笑,说道:“不谢不谢,我是看那傻小子挺老实的,又是大管家的亲戚,才出手阻拦的。不过,你还是让傻小子老实点,没事最好别瞎转悠,下次,他可就不一定还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樊载点点头,连声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其实,对于夫人娘家这门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樊载由最初的不屑一顾,到现在,却变得越来越喜欢了。
这个淳朴的少年,自从来到王府,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每日里除了干活,还是干活,终日在王府里忙忙碌碌着,樊载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吴竞,都是看到他在干活,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一年多时间,经历了几个差事,无不获得众人的交口称赞。
就连性格一贯孤僻古怪的老郑头,也不由得说道:“这傻小子,眼里出活呢。”
其实,让樊载最为满意的,不光是吴竞的勤劳,还有就是他的寡言。这个少年,什么时候见到人,只会憨厚地笑笑,几乎不说话,时间久了,众人皆以为这少年木讷呆板,只有樊载知道,那不是木讷,那是少年安身立命的护身符。
另外,最难得的是,吴竞识字,在这个遍地文盲的时代,能识几个字,代表着比别人更有过好日子的资格。
樊载迈着悠闲的步子,慢悠悠地踱进了厨房的大院。
厨屋内,从窗户缝里往外冒着腾腾的白雾,厨子们正忙着王府的早餐。
樊载直接来到了吴竞的屋子,见吴竞打了一盆热水,正在擦拭着身上的热汗。
看见樊载进来,吴竞连忙拉上外袍,系了系腰带,躬身一礼,说道:“见过姑丈。”
吴竞是樊载夫人娘家远房的族侄,按辈分叙,要称呼樊载一声姑丈。
樊载点点头,坐在桌案前的木凳上,随手拿起桌案上的账册,慢慢地翻看着。
吴竞垂手肃立一旁。
半晌,樊载才放下账册,说道:“吴竞啊,我替你另外谋个差事,你可愿意去做?”
吴竞心里一惊,拱手说道:“但凭姑丈做主!只是,不知姑丈为何突然做此安排?莫非吴竞做错了什么,但请姑丈明示。”
樊载看了看吴竞,心里轻轻一叹,像这样的少年人,身体好,干活不惜力气不说,最难得的是人本分,还识字,如果不是这王府的特殊背景,樊载是舍不得让他离开的。
其实,这样的少年,只要所托得当,不管放在哪里,一辈子衣食无忧,那是跑也跑不掉的,这也是樊载想给吴竞挪挪地方的原因。
随着时间的推移,樊载越来越认识到这王府的凶险,他不想让这个淳朴的少年陪着自己在这里赌博。
“吴竞啊,不是你做错了什么,姑丈是想趁着你年轻,给你换个更好的环境,多接触接触人,历练和见识更多一些,将来的前程也就会更好一些,你别多想。”
吴竞倒了杯热水,恭恭敬敬地端给樊载,樊载接过来抿了一口,放下茶盏,继续说道:“是这样,屈府的管家历来跟我相熟,他家府上恰巧也缺个司厨,我向他推荐了你,他已经答应了。你放心,屈府是这寿郢城里的大家族,人口比咱们这王府多上几倍,去了那里,少不了你的好处。”
吴竞“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否则的面前,颤声说道:“姑丈,吴竞哪儿也不去,吴竞就在您这儿,您老要是觉得吴竞还能做点事,就不要撵我走,如果吴竞在这儿让您为难了,那我立马卷铺盖回老家去。那些地方,吴竞两眼一抹黑,不敢去。”
说完,吴竞趴在地下,磕头不止。
樊载连忙扶起吴竞,连声说道:“起来起来,你这孩子,不去就不去呗,何必行此大礼。”
吴竞起身,樊载见吴竞的眼眶里含着泪花,心里一软,心中暗暗长叹。
“唉,吴竞哪,以后在这王府,你得多长点心眼啊,决不可莽撞了,你还不知道吧,今天早上,你小子在那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了啊!”
看着吴竞一脸的茫然,樊载又压低了声调,继续说道:“傻小子,你给我记住喽,在这府上,除了这厨房的院子,其他地方,没有我的命令,你哪都不要去,什么都别看,听到没?”
吴竞点点头。
樊载又沉声说道:“真到了有那么一天,这里待不住了,我会提前通知你,那个时候,你就尽管撒丫子跑,跑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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