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老板娘十分好客，亲自下厨做了一桌中国菜，请我们几位中国客人。我发现，如今独自出门旅行的大多是女生，男生们除非是为了陪女朋友，否则更喜欢躲在家里吹空调或者窝在寝室打DOTA，似乎已经彻底丧失了仗剑走天涯的情怀。我一边扒饭，一边琢磨着这种情况和校园内阴盛阳衰的现象有没有什么关联。
饭吃了一半，来了几个年轻的中国男人，冲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后就随意地坐在了沙发上。胖姑娘立刻眉开眼笑，问在座的其他人：“晚上还有人去酒吧吗？”
一位独行的女生似乎有点兴趣，但表情又有些犹豫，其中一个最帅的年轻男人走近她，手撑在座椅靠背上，嘴唇凑近她的耳朵，用清晰可辨的声音道：“去吧，美女，我带你玩点有意思的。”
“帅哥，你也一起来吗？”胖姑娘问李南宇。
“我就不去了。”李南宇礼貌地笑了笑。
“不去你也没事做，黑灯瞎火，WIFI又慢得要死。”胖姑娘继续劝他，顺势对我扬了扬下巴：“新来的，你去吗？”
“不去，我酒精过敏。”这辈子打死我也不去酒吧了。
“不一定要喝酒嘛，有的是好东西玩，我保证你会玩得很开心。”年轻帅哥突然把脸凑近我，呼出的热气尽数喷在我的脸颊上，我不自觉地往旁边缩了缩。
“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去博卡拉，今晚就不出去了，你们玩得开心。”李南宇站起身来，向楼梯走去，经过我身边时，用手指轻轻叩了下桌子，嘴上却什么都没说。
“你们俩认识？”胖姑娘看着他的背影，惊讶地问，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最后，除了一对情侣，其余的姑娘包括老板娘都跟着那几个年轻男人一起去酒吧了，有人还特地穿上了新买的尼泊尔传统纱丽，露出若隐若现的肩膀。
“这些男人是中国公司派来援建的，总在旅馆里钓漂亮女生。”留下来的那个女生窝在男友的怀里对我说：“你看吧，今晚肯定有人不回来睡。”
尼泊尔使用的照明灯是一种能够储蓄能量的特殊灯泡，即使在没有电力供应的时候，也能发出微弱的光。
我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玩手机，李南宇坐在对面，似乎丝毫不介意昏暗的光线，专心致志地翻着一本书。长夜乏味，那一对情侣总想挑起共同的话题，但我和李南宇都摆出一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模样，他们问了几句，见得不到答复，也觉得无趣，索性旁若无人地开始卿卿我我。
远处的酒吧传来阵阵鼎沸的人声，老板娘养的猫在楼下露骨地叫唤，他每次翻书的声音都好像在脊背上不重不轻地挠了一下，本就不专心的我更觉得烦躁。
苏凡的一通电话适时打来：“现在停电呢，你要不要过来玩？”
“好呀。”我立刻答应道。
“我去你们旅馆的门口接你，等我五分钟。”
“不用着急。”我手忙脚乱地站起来，瞥了一眼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用手顺了顺头发：“嗯——你还是过十分钟再来吧。”
没有一个女生愿意无精打采地出现在一群异性面前，于是我奔回房间，梳了一个算不上精致的蝎子辫，又抹了点唇膏，使劲挤出一个笑容，嗯，这下看上去好多了。
我匆匆下楼，穿过客厅，经过李南宇时，扫了一眼他手中的书，是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很薄的一本名著，他还停留在长长的译者序。其实我特别佩服这种把前言和尾声都细细咀嚼的人，因为我自己看书时总是囫囵吞枣，觉得但凡能找出男女主角的都属于言情小说。
苏凡等在门口，把我带去他们的黄房子。二层的小客厅里挤满了“绿野仙踪”的队员，男生们凑了好几个小桌打牌，几个女生围在一起用IPAD看下载的综艺节目，苏凡刚把我带进门，立刻就被喊走了。
我和女生们打了个招呼，然后在一旁坐了下来，没几分钟，就见张梓牧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走过来，嘴里嚷嚷着要吃自己拿，然后坐在了我身边。
“阿南呢？怎么没过来？”张梓牧问，全然不知我和李南宇的关系正处于冰点。
“不知道。”我干巴巴地应道。
“上次在夜店没看好你，真是不好意思啊，一直想找机会跟你道歉。”张梓牧说：“为这事，阿南肯定生我气了，这小子玩阴的，居然告诉他姐，冬灵得知那天我是在夜店却告诉她是在图书馆以后，整整两个星期没理我。”
“没关系，我不介意了。”
我看着综艺节目里哈哈大笑的各位嘉宾，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快十点的时候，大家一一散了，男生们把几个女生送回住处，苏凡自然跟着我。客厅依然亮着微弱的灯，两个小情侣已经不在了，去酒吧的姑娘们一个都没有回来，只有李南宇依然保持着三个小时前的看书姿势，想必是发现了不少黄金屋和颜如玉。
“阿南，”苏凡跟李南宇不熟，叫着他的名字有些别扭：“明早六点半集合。”
“好。”李南宇淡淡地应道。
“宋宋，早点睡，明天我叫你起床。”苏凡对我说。
“知道了。”我正准备上楼，听到他的话，故意停住了脚步，侧过身偷瞄了一眼李南宇手中的书。
他看了三个小时，竟然还没看完《译者序》。
102.
所有前往安纳普那保护区的徒步者，都必须先抵达雪山脚下的小镇博卡拉。
从加德满都到博卡拉的公路上，每天都在上演着悬崖超车的戏码。大巴在不靠近山体的那一侧行驶，窗外便是万丈深渊，突然有一辆印有联合国标志的急救车呼啸而过，没一会儿，前方就传来国际大巴跌落悬崖的消息，我紧紧抓着座椅扶手，胃部因紧张而一阵阵痉挛。
接近中午的时候，大巴停靠在一个简易的午餐休息点，我买了一份尼泊尔当地的食物，油炸的脆皮裹着绿色的咖喱，用一张彩色的劣质纸简易地包着，辣得我直流眼泪。苏凡急忙将手中还剩半瓶的果汁递给我，我盯着那根吸管犹豫了几秒，迫于体内传来的阵阵热潮，将吸管一头含进了嘴里。李南宇站在苏凡的旁边，拧开了手里的矿泉水，有那么一秒，我以为他会把水递给我，结果他只是仰起头，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
博卡拉很小，只有一条街，两边分布着纪念品商店和酒吧餐馆。我好奇地走进一家卖雕塑的小店，用手摸了摸一尊小小的神牛像，然后，我就没能成功地从店里走出来。
“这是好木头！非常好的木头！我给你打八折！你看，还有别的动物！你是什么动物年？”老板拉着我的胳膊，死活不肯让我走。
“我真的不需要……我不懂什么动物年……”
“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十二只动物吗？我是龙年的！”
“噢，我是属鸡的……”
“你看这只鸡！多漂亮啊！很多中国客人买！这是最后一只了，你千万不要错过！我们提供免费寄送！”老板直接堵在门口，断了我的退路。
对于别人的死缠烂打，我向来束手无策，正准备认命地掏钱，张梓牧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就把我拽了出去。
“不想买的东西就不要看，更不要碰！”他警告我。
徒步大环线和小环线的队员将在博卡拉分道扬镳，自然也住在不同的旅馆里。最后一顿散伙饭，我们在一家叫唐人餐厅的中餐馆里摆了两桌。我饿了一整天，风卷残云般狼吞虎咽，完全不顾个人形象。
“荒山野岭，干柴烈火的，在座的各位单身男女青年都要把握住机会啊！”吃饱喝足后，张梓牧挑起了话题。
“好像徒步小环线的男生都有主了，只有苏凡是单身吧？”有人附和。
“你这样说，宋词妹妹就不高兴了。”另一个人应道，看来还没忘记我和苏凡的八卦呢。
张梓牧说：“没关系，我刚刚和阿南调换了队伍，现在他带小环线，我带大环线，徒步小环线的姑娘们不要灰心，你们又多了一个优质选择！”
我突然感觉有根酸辣土豆丝卡在了喉咙口。
“为什么突然换领队？”有人问。
张梓牧调侃道：“哈哈哈，还不是为了给单身女青年带去希望嘛！”
“对对对，好事成双！苏凡你先做个表率啊，你看你把人家宋词带来了，也不给人家一个名分。”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来来来，问问男女主角有什么话想说。”大家都开始起哄。
我低着头说不出话，试图把那根土豆丝从喉咙里咳出来。
“你们够了啊，看人家宋词脸都红了。”张梓牧叫停。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土豆丝最终从食道滑落。我的双颊发热，眼角因用力过猛而沾了些湿意，苏凡的手抚着我的脊柱，帮我一下一下地顺气。
“明天还要早起，差不多散了。”一直沉默的李南宇发话了。
“是啊，坐了一天的车，都累了吧！”苏凡也应和道，大家三三两两地起身。
徒步小环线的队员住在“葡萄旅馆”，明天一早出发，徒步大环线的队员住在“天空旅馆”，还要休整一天，采购补给，后天才出发。
我们住的是六人混住间，但不是上下铺，每个人有一张单人床，共用卫生间，折合人民币只要十六块一晚，附近有些十几美金一晚的高级酒店，据说24小时提供热水。
我在脖子上挂了条毛巾，蹲在院子里刷牙，昏暗的灯光下，可以看见李南宇和张梓牧在交换装备。李南宇把厚实的睡袋、雪套、保暖护膝、手套和保温瓶拿给张梓牧，张梓牧把容积更小的登山包换给李南宇，窸窸窣窣的一阵动静后，李南宇道：“梓牧，谢了。”
“算了，上次我欠你的。”张梓牧说：“下次别这么折腾了。”
李南宇拍拍他的肩膀，没有回答，径直走回了房间。
我低头一看，自己刷牙刷了太久，满地都是泡沫。
103.
PoonHill小环线第一天的徒步强度并不大，只不过中间有一段路是连续1500多级的台阶，对体能有一定的考验。小路穿过山里零星分布的人家，一面面经幡在散发着清冷味道的冬日风景里静静飘扬。溪水“哗哗”地流淌着，泥土下层正积蓄着万物回春前的骚动，沿途路过的梯田虽多为荒芜，但可以想见在雨季来临后满山遍野的欣欣向荣，以及随之而来的万千徒步者。
我们的向导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十分健谈，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沿途不忘捡垃圾。为了防止女生体力不支，我们也雇佣了一个背夫，帮大家分摊一些行李。
在博卡拉，徒步旅行社随处可见，许多当地人靠出卖劳力为生。英语说得好、有一定文凭的年轻人可以考取向导证书，不需要帮顾客背行李，酬劳也相对可观；而只会几句英文、没读过多少书的中年男性，只能成为背夫，不仅工资少得可怜，还要背负重得令人发指的行李。背夫当然也认路，所以许多徒步者只雇佣背夫，不雇佣向导，以此节省经费。令我感到难堪的是，一路上遇见的徒步者里，只有亚洲人尤其是中国人雇佣背夫，而西方徒步者雇佣的多是向导，即便因行李太多，不得不雇佣背夫，也会和背夫共同分摊。
“你们只雇了一个背夫？”我们停下休息时，路过的一对中国情侣过来搭讪。
“对。”我看着他们俩空空如也的后背，问：“你们的背夫呢？”
“行李太多，他走得比我们慢，趁我们休息就先走了。”中国女孩咯咯地笑着，仿佛在说一件很好笑的事。
“是吗？”我特别冷淡地应道，自顾自啃着手中的饼干。
“我们两个人的包都是60L的，本来打算雇两个背夫，但是论坛里的经验贴说，一个背夫就够了，他可以前面背一个，后面背一个。”女孩炫耀一般地说道：“本来是1200卢比一天，我们讲价讲到了1000卢比，听说最后还要给一点小费，我准备给500卢比，够多了吧。”
每天1000卢比就是不到70人民币，还要上交大部分给旅行社，只有最后的小费才全部归背夫自己所有，这就是一个背夫负重120L，走4天山路得到的全部报酬。
“背夫这种职业太不人道了。”这对情侣走后，其他几个女生愤愤地说。
“可是，如果没有人雇佣他们的话，他们如何养家糊口呢？”苏凡好笑地反问我们。
“至少应该和背夫一起分摊啊，怎么能让背夫背两个60L的登山包，自己却跟春游似的蹦蹦跳跳？”我翻了个白眼，还现场发明了一句广告词：“无负重，不登山！”
然后，女生们坚持让我们自己的那个背夫把行李卸下来。
“我就是来帮你们背东西的啊！”背夫大叔紧紧抱着登山包，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我们。
“你背自己的就行！大家各背各的！”我们坚持道。
最后，背夫大叔身上只背着自己的小包，一脸郁闷地走在前面，向导小哥向我们解释：“现在的公司为背夫的负重规定了40千克的上限，我当初做背夫的时候，客人要我们背多少就得背多少，有时真是感觉脊柱要断了。”
“你们的主顾多是亚洲人吧？”我问。
“是呀，亚洲客人的行李更重，”向导小哥嘿嘿笑了一声：“但是西方人走得快！一眨眼他们就走没了，即便行李少，但要追上他们更累！”
“为什么不让他帮你们背东西？”向导小哥又问。
“自己的东西自己背呀！”我说。
“那你们为什么要雇他呢？”
“不雇他的话，他就没有收入了啊！”我应道。
“你很善良，但是很天真。”向导小哥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怎么应他，于是掏出相机道：“我给你照一张相吧！”这次我带的是拍立得。
“好！”他立刻高兴地答应了，尼泊尔人民大多都很喜欢照相。
“Look,snowmountain（看，雪山）！”绕过一座山头，前方忽然有人惊呼了一声。
大家都抬起头来。群峰巍峨，带着不可思议的宁静和油然而生的威严，在耀眼的阳光里高高矗立成触目惊心的风景。
这就是喜马拉雅。
众神的传说在此寂灭，你就是我唯一虔诚的信仰。